师旷带离娄来到帐后,四下里漆黑一片,师旷是个瞎子倒也无所谓,离娄居然也不掌灯,双眼盯着地上用帷布裹住的物体,似乎能看穿黑暗。
师旷上前撩开帷布,原来是五根油浸过的竹子,其中四根大小相同的是材质强韧的刚竹,手臂粗细,八尺长短,四根竹子一头用麻绳紧紧的系在一起,另一头用四根三尺长短的麻绳连在一起。
除了这四根刚竹外,还有一根盘口粗细,长约一丈的巨竹,两头各有一个切口,正中位置用麻绳缠绕。
“巨龙竹中原罕见,你也算是用心了。”离娄指着那根巨竹说到。
“勘量重器,岂能使用俗物,唯巨龙竹之强韧,堪当一用,奈何过于硕大,入城不便。”师旷答道
离娄漫不经心地绕竹走了一圈,定睛一指地上的竹子说到:“这般粗长确有不便,要是再短细些就好了。”
说罢,这几根竹子果真就短了一截,细了一圈。
师旷感觉到了一丝气流的变化,连忙伸手上前一探,几根竹子只有原先八成大小,顿时又惊又喜,他知道离娄这是在施展神通欲助他一臂之力,岂能放过这样的机会。
“如此大小,假作房料尚可,还是得扮作商旅混入城去,作用不大。”师旷面带难色地说到。
离娄有些诧异,这小子居然不知足!
此法能改变物体大小,威力非同小可,离娄劳神施展,一来当然是要助师旷将这些个竹子偷运进王宫,二来是想让师旷开开眼,也算是做兄长的展示一下实力,没想到这个师旷居然还嫌弃起来了,开弓哪来回头箭,他薄不起这个面子。
于是离娄憋足一口气喝道:“那就再短些细些!”
竹子果真又短细了一些,现在只有原来七成大小了。
师旷暗喜,却又不行于色地说:“如此大小,可假作车料,混入城已不是难事,但要带入宫中还是多有不便。”
师旷心想,既然你能变,何不干脆点,变到足够小,最好能让我放袖兜里揣着走,多省事啊。
离娄却有些为难了,此法变化越大越劳神,这般大小差不多是他的极限了,奈何师旷还嫌他有所保留,只能硬着头皮再上。
“这般短细,总该合适了吧?”几颗豆大的汗珠从离娄额头上渗出,缓缓地向眉宇间滑落。
离娄望着几根只有原先一半大小的竹子,颇感自豪,这已经突破他的极限了,累是累了点,但没想到修行能在此刻有所精进,意外收获啊。
遇事不怂,定能有所突破。
离娄瞄了一下师旷的表情。
那师旷依旧一副便秘的样子,离娄就知道这厮还有所求,立马抢过话头说到:“这般短细,四根刚竹可假作贡品挑担,巨龙竹可假作你的节杖,带入王宫无任何问题。”
师旷耳根一跳,顿时满脸春色,上神的智慧果然望尘莫及,随即俯首歌颂到:“兄长高智,考虑周全,为愚弟化解一大难题,拜谢拜谢。”
看到心满意足的师旷,离娄用衣袖拂去额头上的汗珠,松了一口气。
“兄长是否与愚弟一同入宫?”师旷问。
“我不便涉足俗事,何况洛邑乃天下是非中枢,就更不能与你一起行事了。”
这不明摆着是要受法了吗。
师旷耳根又是一跳,难掩内心欣喜,语气有些飘忽:“那是那是,怎敢再劳烦兄长沾染凡尘,只是此法玄妙,还望兄长传授解惑,便于愚弟入宫后化解神通,迅速行事。”
离娄扶起那支巨龙竹,掂了一掂,目光游历于两端。
“此法名唤大小如意,”离娄卖个关子:“你可知这大小之辩?”
万物的始终变化,本是师旷的家学强项,这大小之辩他岂会没有研究,但现在是受教于人,还是不要抖机灵卖乖的好。
“愚弟浅薄,曾经只知泰山为大,秋毫为小,方才见兄长施法而有所顿悟,遂想起从前汤问大夫棘,这广大的天地,边界到底在哪里,棘说这大无极小无限,大小本无边界,此中玄机还请兄长解惑。”
既谦虚,又不显得无知,这个蒜装得倒是漂亮。
离娄颇感欣慰:“这大小之辩,本不是凡人所能理解的,你有如此见地已是非凡。”
“万物齐一,本无大小之别,凡人眼中的大小二分,即在其形,更在于尺度,要想做到大小如意,不能只着力于形,更要洞悉尺度的变化。”
“人间也多有大小变化之法,积沙成塔,磨铁成针,凡以外力改变事物其形的方法,可称之为‘技’;掌握万物变化之规律,洞悉宇宙之尺度,这样的方法便是‘道’。”
离娄转眼盯着听得入神的师旷,沉声道:“由小技而入大道,便是一条化凡入圣的法门。”
师旷浑身的血液沸腾了,一股热浪冲上脑门,俯首于地,用颤抖的声音叹道:
“兄长教我。”
离娄缓缓地扶起师旷。
“大小如意之法以尺度之变化控制事物大小,非障眼法可比,此等神通,不能私授予人,我若传你,便是犯了天条。”
一盆冷水泼过来,不过离娄的话还是令师旷振奋。
“现下我传你一道‘归原诀’,你择机使用,只要一心办差,何愁入不了大道。”
师旷连连点头称是,两人不再废话,开始受法。
黑暗与寂静相得益彰,就在这片黑寂中,有两个人附耳交谈,开始了他们的第一次合作。
离娄离开的时候,师旷不禁回想起出发前新绛城楼上那一幕,离娄的每一次来去,师旷的耳朵都能捕捉到一丝异样的波动。
时间已经过了子时,师旷唤了两声随从,方才意识到属下们都被屏退至十丈之外了,于是裹上戈氅向帐外走去。
洛邑南市通夜不休,冬夜寒冷的空气中夹杂着木柴燃烧后的烟香,分外提神,师旷杵着变小的巨龙竹来到营地外,守在十丈之外的侍卫纷纷施礼,等待师旷的指示。
师旷整了整裘领,深深地呼出一口白气:“收拾营帐,卯时进城,入驻国驿馆。”
姬晋回到王宫已经是子时了,父王的召见肯定是泡汤了,只有等天亮了再说,现下却有件迫在眉睫的事情要办,必须马上办。
吃饭。
周国鼎盛时期,膳房内曾设有食官食医总计十九,共同管理两千多人的膳食体系,专门负责天子王侯们的六食、六饮、六膳、百羞、百酱、八珍,后来周国衰败,有几代比较背的周王连温饱线都过不了,就更谈不上周礼对饮食的讲究了,食官食医的官职渐渐形同虚设。
到了姬泄心这一代,国力虽然还是每况愈下,但是这个周王挺会过日子,不争天下,只蒸馒头,把王畿打理得井井有条,生活过得挺滋润,饮食也渐渐有了讲究,于是当朝的大冢宰重新任命了食官和食医,设膳夫上士一名,为食官之首,负责膳食烹饪与制作;设膳夫中士两名,负责饭、饮、膳、馐、酱、珍的调和;设膳夫下士三名,负责食材的采购、运输、分类、查验、仓储等事宜;另设食医两名,负责监管各类食材的计量与搭配,膳房下徒若干,大家均按照周礼各司其职。
这吃得好了,规矩自然就多了,光食器就有鼎、簋、俎、豆之分,不同的食器盛放不同的食物,饮食的搭配和分量也要恪守礼制,调味上更要根据季节的变化来调整酸苦辛咸,连温度都要控制,处处都透着矫情,根本就不顾食客的饭量大小和口味喜好,总之只能按规矩吃,这规矩一多,程序也变复杂了,一个套路走下来,等膳食从前殿送到寝宫,温度就大打折扣了,要是赶上大冬天就更惨了,熟肉冻得跟梆子似的,吃起来如同啃甘蔗。
为了避免这些不便,更为了讨国君的欢心,后宫的妃子们就在自己的寝宫内开起了小灶,美其名曰“内膳房”,各自根据经济实力来操持,虽然远比不上膳房的规模和考究,但做些小点心或是加加热什么的,还是绰绰有余。
太子的情况就比较悲催了,中廊以东全是他的寝宫,称为“东宫”,地方是不小,可缑王后早逝,东宫里就没人来操持内膳房了,又不能跑到其他的寝宫去蹭饭吃,所以经常为了吃一口新鲜的热乎饭,偷偷跑去前殿的膳房打牙祭,为此没少受大宗伯的数落。
姬晋莫名其妙地忙活了大半天,颗粒未进,饿得腿发软,再加上天寒地冻,身体没有得到热量的补充,冻得直哆嗦,他连寝宫都没回,就直奔膳房而去,哪里管得了什么规不规矩。
膳房位于前殿以东,出青阳往南两百步便是,每晚都由一名膳夫值守,通夜不休,姬晋穿过玄厅之后直奔膳房,百步之遥已能见到灯火,十步之外便可闻到肉香。
姬晋跨入膳房,房梁下挂着密密麻麻的油灯,整个膳房被照得透亮,下徒们正忙碌地为明天做着准备,忽见太子殿下到来,纷纷放下手中的活上前施礼,姬晋示意免礼后也不多话,径直穿过膳房朝后院走去。
后院的一侧是仓库,另一侧是一排低矮的瓦房,房内放着一张通铺供膳房的下徒休息,瓦房的一端有一个点着灯的单间,便是值夜膳夫的房间。
姬晋来到单间外,毫不客气地推门而入,只见屋子正中有一木质几案,几案一头放着一口陶土炉灶,灶上煨着的锅紧紧地盖着,几案另一头放着一尊一爵,一个满嘴油腻的胖子,大冷天穿着一身布衫,正坐在几案后全情投入地啃着一方炖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