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59401000000009

第9章 告别我们共同走过的岁月

——送别富仁

赵园(中国社会科学院)

写关于朋辈的纪念文字,在我,是第二篇,前一篇写的是日本的中岛碧先生。中岛先生长我三岁,是我最亲密的异国友人。

写作本文,最先记起的,是与富仁共同度过的20世纪80年代。富仁由山东来北京读博,我已由北京大学研究生班毕业。我们曾极力向王瑶先生推荐,王先生说他不知“博士”是什么样子,这自然是一句推托的话。那时学位制重建未久,王先生还没有招收博士生的准备。后来陈平原由广东北上,我们又极力怂恿。王先生终于松动,或许是出于对平原关于苏曼殊、许地山的两篇论文的欣赏。事后看来,富仁到李何林先生门下,平原师从王瑶先生,都属于最佳安排。以富仁不惯羁束的脾气,与王先生磨合,怕是困难的吧。

“文化大革命”后的“前社交媒体”时代,交往方式古老。通常是神交已久,有机会聚首,一拍即合。那时我家的居室较宽敞,自然成了友朋聚会之地。最初见到的富仁,他穿着当时乡镇干部的那种劣质西服,秋裤裤脚露在西裤下,有十足的乡气。这种乡气在他,至死未变。无论在京城,还是在汕头,他在生活上都习于粗粝。这一代人生长在匮乏年代,无论家世如何,都与“贵族气”无缘。富仁的以不变应万变,自然不是什么生存策略,本性如此而已。较之其他朋友,富仁更能“和光同尘”,如古人所谓的“不立崖岸”、与人“无町畦”。倘生当古代,或许会是那种藏身陋巷或田夫野老间的高人吧。

我与富仁单独相处较多的,是20世纪80年代末。那年3月先是在寒舍为理群、福辉做五十寿庆。围了火锅,才得知参与的朋友中,有那年恰三十或四十岁者,也就一并贺过。过后不久,我与富仁赴重庆出席老舍研讨会。会后乘江轮出夔门,与富仁同舱。漫长的江行中少不了嬉闹,富仁则是中心人物。本来就没有“架子”,闹起来更没大没小。其时三峡大坝似尚未竖起,于是看到了两岸刀劈斧削般的岩壁,惊心动魄。

到武汉后四散,蒙武汉大学同行盛情款待,我与富仁在那里稍事停留。校园中樱花盛放。武大赏樱,在我,是仅有的经历。停留期间与富仁同游东湖,富仁大包大揽地说由他划船,下得船来,才知他是道地的旱鸭子,只好任船在岸边漂着。回到京城,到局势“底定”,像是又活过了一世,我们共同的80年代就此结束。此后,友朋间学术路向渐歧,我转向明清之际,富仁曾涉足中国古代文学,并在汕头创办了《新国学研究》。我对他的选择不无保留,对“新国学”一名也有异议,但知道富仁决定了的,必有他的理由;且一旦决定,即难更改。而我交友的原则,就包括了不试图改变别人。

进入20世纪90年代,富仁任教汕头大学前,我们仍有同游的机会。去山东,到山西平遥、壶口,我们也仍会一同讲学。记得有一次我因准备不足,递了条子到讲台上,求他拖延半小时,他果然多讲了半小时。富仁天生适于讲台,剧谈雄辩,乐此不疲。培元的纪念文字,写到富仁与理群的竟夕谈。另有朋友曾与富仁同住一室,夜深入睡时,见富仁仍坐在床头抽烟。一觉醒来,富仁谈兴犹浓,接着说了下去,朋友只得告饶。这次富仁离去,带走了多少尚未发出的议论?

对富仁最初引起学界关注的鲁迅研究,我已不记得当时阅读的印象,今天更不宜置评,相信无论富仁还是理群,当年所作,均有“破冰”“拓荒”之功,并为后来者打开了更多通道。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者向五四一代致敬,自居为“传人”,承担着“再启蒙”的任务。较之富仁,我或许较少这一方面的自觉,却也在学科风气中,尤其写《艰难的选择》的时候。起点对一代人影响之深远,在友朋那里均可得证明。即使踏进了明清之际,我的专业背景依然清晰。至于富仁、理群,更有其一贯。较之王、钱二位,我一向较少有对写作的“公共性”的意识,更个人、更内倾,但我们仍然都是“五四之子”[1]。新文化运动对我们“初乳”般的滋养,与鲁迅那一代人同在的感觉,持久地影响着此后的学术工作与公共写作。纵然时风、世风屡变,我们仍保持了较为稳定的价值立场。

20世纪80年代气度恢宏,我们都由这年代获益,尽管彼此间始终有微妙的差异。富仁在朋辈中,气象尤其阔大。那个年代少一点儿恶性竞争,虽平台有限,空间却相对宽阔,容得下不同风格、取向共生并存;也因压力较小,成名较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对此各有一份清醒。自我角色认知,则受鲁迅“中间物”一说的影响,我们自认“过渡”的一代,尽其所能地承担起承启的任务,并寄希望于后来者,尽管期待中的“未来”遥不可及。

回头看去,一班友人,在“荒废”后起步,起点相去不远;此后的选择,互有得失,却各自在学术工作中获得了满足。能于此安顿身心,不能不说是幸运的。富仁本科读的是外文系。在中国现代文学学人的圈子中,这样的知识背景似乎稀有。富仁早期的研究,即涉及鲁迅与俄罗斯文学的关系。即使这一方向上的考察未能延续,俄罗斯文学的气息想必已浸透进他的生命。学术选择方面,我较少自信,倾向于敛抑,不能如富仁的大开大阖,在广阔的论域驰骋;对他的不严格限定范围,我也有所保留,以为以他的审美能力,尚有未尽之才。这多半不是富仁的考量。他很可能更享受议论纵横的快感,对世俗所重并不介怀。我两次看到他病床边的书,不是消闲的读物,而是艰深的中外典籍。富仁倘有对斯世的留恋,也应在此的吧。

我的习惯,不大读同代人(包括友人)的文字,读得较多的,是年轻世代的,外国文学的,其他人文社会科学的,也因此交友的选择与学术关系不大。友朋间谈论的,往往也是“公共话题”。于此学术只是一种因缘,而非纽带。不遵循“友直、友谅、友多闻”的古训,但求精神的相契。有这种契合的朋友并不多。几十年世易时移,友朋中变化最小的,或就是富仁了吧。曾有“王门弟子”的说法,含有贬义,实则那一代现代文学界的学人,少有门派意识,校际交流也很顺畅。富仁自然成了联系北京大学与北京师范大学的人物,直到他南下汕头。2003年“非典”(SARS)时期,我到过他即将任教的汕头大学,对那里环境的清幽印象深刻,却不能不想到富仁将要体验的孤独。此后凡他回京,我们总有小聚,只是已难以尽兴。我只能暗自想,他快乐吗?

富仁的性格本有叛逆的一面。数万字的长文不加注释,曾为年轻学人诟病;我却猜想系有意为之,他是在与越来越“建制化”的学界开玩笑,犹如那回江轮上的恶作剧。他在汕头大学办《新国学研究》,意图也更在“冲击”——推动当代中国学术开疆拓土,也以之抵抗以“国学”否定新文化运动的潮流。限制了刊物的影响的,却是一代人知识学养方面的缺失。以富仁的清醒,对此未见得没有预估。也因此他的努力在我看来,有几分悲壮。富仁的勇猛,仍如20世纪80年代,对“时风众势”的抗拒始终强悍,我却先他而老了。

由宋朝南渡直至明清,人文之盛更在江南。据说院士中,江苏籍人士曾占过半壁江山,不知是否如此。直至近几十年,北方人才兴起,文化界才渐多了北人。富仁写到过“大多数的北方人”的“脾气”(《说说我自己》),更是夫子自道。我也是北人,敝省的民风,就颇招非议。记得一次演讲,我引用王夫之关于北方“夷化”的说法,使生在孔孟之乡、受齐鲁文化陶冶的富仁大出意料。我至今记得他惊愕的神情。

富仁不孔武剽悍,却是个有血性、重情义的山东汉子,能为朋友两肋插刀。有血性者会有富仁所说的那种“脾气”。无论理群还是我,都曾感受过富仁刚烈的一面,甚至犟、拗。我曾亲见富仁的盛怒,拂袖而去,令周围的人不知所措。他有自己的原则,为此并不迁就朋友。尽管那一次发作,事后看来,并不值得。但这也是富仁,即使发脾气也非干一己之私。犟、拗之外,或许还有些许霸气,陈独秀所说“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的那种。径情直行,不左顾右盼,不介意他人的眼光,也不在意自己的“身份”,即使为此付出代价也在所不惜。我自知属庸常之辈,对富仁的决定不敢妄评,对他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孤行己意的勇气,毋宁说有几分敬畏。凡此不便都归之于地域,或只是他个人的性情。“性情中人”已被说滥。所谓的“真性情”几人能有!

应当承认,我熟悉的,只是友朋交往中的富仁,其他场合的富仁非我所能知。即使友朋聚谈,通常也言不及私,富仁的家世、身世,所知极有限。只记得他说过“文化大革命”中“破四旧”,他的名字被认为“封资修”,曾由毛泽东诗词中取了两个字,如果我没有记错,是“东方欲晓”中的“东晓”。读关于熊十力的记述,熊、梁(漱溟)交谊,那种名士风度,已难再见于我所属的这代人。对朋友披肝沥胆,我自己就做不到,只能合则交,不合则罢,更无论古人所谓的“金石之交”“刎颈之交”。但毕竟有二三友人,足慰寂寞,已可无憾。

富仁在北京301医院住院期间,我与得后、王信曾两次探视,后一次是今年3月,见他仍然笑嘻嘻的,若无其事的样子。对他最终的选择,虽心情黯然,却并不震惊。得后提到医院“心理疏导”的必要性。无论目下有无条件,“疏导”都只对一些人有效。富仁无须“疏导”。

富仁是那种不惯于诉苦的人,即使到了这时候,无论病痛还是孤独,都未必向人诉说。因此留在我记忆中的,是离开病房时看到的他笑嘻嘻的样子。那年在壶口瀑布边,他走过来坐在我对面,半开玩笑地说他不放心,怕我会跳下去。就我的经验,当断则断,能决绝地纵身一跳的,倒可能是那种看似达观的人,而非事先做足了文章,才会有惊人之举;也未见得勘破了什么,只是将生死视为平常罢了。富仁绝无“厌世”这一种倾向;他不过在有限的选项中,选择了于人于己都代价较小的方式,向这个世界告别。这也更像我认识的富仁。后来听说我们3月份探视后,富仁病情恶化。不能想象的是,在极度虚弱中,他是如何完成了那些动作的。支撑他到最后时刻的,仍然是骨子里的果决强毅。

2011年樊骏先生辞世,文学所的纪念文集以“告别一个学术时代”为题。就中国现代文学界而言,恰如其分。对富仁,这样的题目尚不适用。写这篇文字,我要告别的,是我们共同走过的一段岁月。至于这代人是否构成一个“学术时代”,要待后人判定的吧。

富仁将他的爱犬胖胖带到了汕头。据说富仁遛狗,是汕头大学的一道风景。不见了主人回来,胖胖会做何反应?

2017年5月10日于小石居

注释

[1] 近期读到这种说法,是贬义的。我这里反其意而用之。

同类推荐
  • 优雅天使心:赫本给女人的24堂优雅课

    优雅天使心:赫本给女人的24堂优雅课

    本书从一个女性的角度翻阅赫本的生平,就此解读一个女性优雅魅力的极致。我们研究赫本,是为了找到自己。我们也要像赫本那样充满自信,充分发挥我们的优点,展现出自己对时尚的直觉。研究赫本的生平、勇气和她所经历并克服的一切,更有助于我们对人生作出正确的选择。她的优雅、高贵、行为以及其他一切,会给予想要活出真我的女性最好的启示。
  • 不畏浮云:王安石

    不畏浮云:王安石

    本书为“青少年应知的历史贤臣”系列丛书之一。介绍了千古一相王安石。王安石变法虽然以失败告终,但其卓尔不群的个性和义无反顾的改革勇气,却在历史长河中留下了浓墨重彩;变法的成败得失,也是中华民族极为珍贵的历史财富。
  • 苦命皇帝——明思宗

    苦命皇帝——明思宗

    中国文化知识读本丛书是由吉林文史出版社和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组织国内知名专家学者编写的一套旨在传播中华五千年优秀传统文化,提高全民文化修养的大型知识读本。
  • 秀出东南(2)

    秀出东南(2)

    该书记述了泰兴名人的主要业绩、重大事情、生平回忆、兴趣雅致等,留下美好的人生回味。但此书又不限于名人。《秀出东南(2)》共收编了29人的作品,弘扬泰兴文化,光耀前辈,启迪后代。
  • 名人之死(大全集)

    名人之死(大全集)

    本书记录了许多名人的死亡事件,讨论了死亡对于人生的意义,称得上是一本厚重之书。在书中,编者详细地介绍了200多位名人一生中的最后时光,以及他们临终时的一言一行。其中既有奸佞小人的贪生怕死、卖主求荣,也有民族英雄的大义凛然、视死如归;有千古帝王的劫数难逃,还有治世谋臣的凄凉下场;有孤傲书生的黯然魂销,更有烟花柳巷的绵绵绝唱……有阴谋,也有冤屈;有陷阱,也有泪水;有正气,也有情义……
热门推荐
  • 鸿蒙天帝决

    鸿蒙天帝决

    鸿蒙初开混沌界第一人帝天,为了突破至那传说中的境界,被混沌天道联手五十位顶尖禁忌偷袭至形神俱灭好友被追杀,帝天重活一世,立誓要做那诸天第一人
  • 星空下的序曲

    星空下的序曲

    本书《启航》首部曲,启航者讲述了一部横跨几代人的故事,本书男主角云晓曲是个即奖步入中年的普通上族,每天都过着平凡又简单的生活,而在一次旅行中云晓曲突发高烧晕倒了,醒来后他即将面对不再平凡的一生....
  • 除了你其他不过而已

    除了你其他不过而已

    讲述皇子姜允和他的伴读段霄在皇权斗争中如何保持初心,互相扶持的温馨日常。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法师的神话

    法师的神话

    战士拳头很硬,骑士攻击更高,野蛮人的狂爆无人能挡。刺客隐蔽很妙,箭手百步穿杨,魔武双修的魔剑士攻守俱强。威廉说,虽然除了魔法我什么也不会,但是你们擅长的,我都擅长,你们不擅长的,我还是擅长。无论远攻还是近战,都是我的强项,无论炼金还是制药,都是我的专长,领悟了魔法的真谛,我就是无所不能的元素之王。全新魔法师设定,每一次晋级都将领悟一个新的境界,让你对书中人物的实力有一个简单而清晰的了解。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第520次逃婚

    第520次逃婚

    她的出现成为他的人生转折他的出现成为她的巅峰近路当她的来临成为他的千疮百孔当他的来临成为她的权力倚靠他的付出真的能有回报吗?他的真心真的能变健全吗?“我可不是势利眼,我也不是什么冷血动物!”
  • 玄月清宫游

    玄月清宫游

    现代女子诸葛玄月,清穿到乾隆年间的故事。
  • 流年的回忆

    流年的回忆

    坐看潮起潮落,静看走过脚步。没有华丽的语言,却有惆怅的思绪,励志的思想
  • 武入星门

    武入星门

    大千世界,宗门万千,亿万星门。武者修炼,如果能够找到‘星匙’,就可以开启一扇星门,在星门中得到‘星灵’的祝福,获得一项星灵赐予的能力。这些能力中,有能够让武者提升修行速度的‘星魂’,也有能够让武者战力大增的‘星宝’,还有从星门中走出来的强大‘星宠’,更有一些逆天的星门功法,星门……有无数可能。方鸣,一个普普通通的宗族少年,因一次意外,体内多出了一份地图,而这份地图中,则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标注出一枚星匙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