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时照不知自己怎么出的侯家,只觉落日剪影在地板上一点点掠走,那天光一点一点的暗了下来,而侯问贤四散的泪水恍若他四散的心,在昏暗中彷徨无主,左右无依。
他木然地出了门厅,园中正是落日镕金,斜阳余晖照拂的草木生灵无一不是侯问贤平日的心血,斑斑驳驳中,摇曳生姿。就近的一株水仙开的正艳,生鲜的绿与白,恍若昨昔生鲜的小儿女,娇娇怯怯,娓娓动人。他看着有些眼熟,灵光一动,这不是自己去年送与她的吗?闲暇时一点投其所好,便博了她的无限欢喜,还记她取名“小娉婷清铅素靥”,恰逢时节,“素靥”也变了“茜容”,此刻看来,顿觉草木无情,不管不顾房内的人间冷暖,竟自芳菲。
她家到他家,原没有多长的距离,换作平日,也不过两三个玩笑的时光。可这不长的距离,他徒步细细走来,却觉无限漫长。
黄昏的陆园正是最安静的时侯,母亲礼佛,大姐许又赴了哪家的舞会,她本是这样爱热闹的人,而景倪,年纪渐大了,也不知心里想了什么,学他一般,整日奔波在外。
“少爷。”门厅里,仆人送上拖鞋,他却像没看见一般径自走过。
见了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仆人心里不禁打了个突,口中的话也有些将出未出,犹豫不决。
思虑再三,他还是开了口,毕竟往日少爷心烦时,听到这样的消息也会略感欢欣。
“少爷,清芯公寓那边打来电话请您过去,说是唐小姐亲自下厨做了您爱吃的菜。”
陆时照心里纷纭,百感踵至,平时爱听的话此刻入耳,却是连个回绝也不想给,就那样,懵懵懂懂地入了客厅。
客厅里弥了一股香气,浓厚馥郁,必是大姐在客厅里调了香料,这气味往日他并不反感,此刻闻来,却有些起腻。
仆人见他面色不虞,心知不妙,目之所及,是窗边的一部光华四溢的唱片机,上面还摆了景倪小姐早上放的一张唱片,于是连忙快走几步,手忙脚乱地,开了唱片。
一阵凝滞中,歌声如流水一般倾泻而出,在空旷的大厅里,倒有些荡气回肠。
“路长荆多——”
“黑暗中燃着怒火——”
“不管群星多灿烂——”
“只有你对我闪烁——”
“拂去我心底尘封——”
“开着绮丽的花朵——”
熟悉的歌声入耳,带起回忆里软语纷纷,陆时照心里磅礴喷涌,春寒料峭里,竟自滑坐在了地上,万千愁绪中,他隐隐感到,那绿的、白的,春光潋滟,姹紫嫣红伴随着缥缈难寻的歌声一同远去,再也难寻了。
缠绵病榻许久,侯问贤病好时,冰雪尽数融去。已是开春了。
她恳求大哥多日,方得了允让她回医院上班。
那日侯见毓本不允,但恰逢侯见秀从学校回家休假,一家人和乐融融地坐在桌边吃饭,她方小心翼翼地开了口,便被侯见毓用话堵了。
“身体还没好全,整日里往医院跑什么,不许去。”
她心下一急,便想顶嘴,方转了头,便见大嫂一面替大哥盛了汤,一面悄悄使了眼色给她。那眼神分明是说大哥今日心情不佳,让她避让。
于是话在口里打了个转儿,生生被她咽了下去。有气出不得,她便拿了碗里的饭食过不去,一双竹筷在碗里搅得乒乓作响。
“近来医院差人手吧。”一向食不多话的侯见秀却开了口。
闻之,侯问贤心内一喜,忙答:“这一阵休假人多,医院里是顶忙的。”
“那我明早送你去,正巧回学校。”侯见秀淡淡道,此刻他正聚精会神盯着面前的一盘三宝鸭子,丝毫不觉一旁的侯见毓已变了脸。
侯问贤不禁笑了出来,忙道:“谢谢二哥。”
若说这家里有人敢逆侯见毓,那必数侯见秀了,他们也算是针尖对麦芒,绝对的独断专横对上绝对的我行我素。
人如其名,侯见秀名字俊俏,生得也是顶顶俊俏的人,同样的高鼻薄唇,偏他就与家里众兄弟不同,文巧秀气,多了几分唇红齿白之感。
而此刻这位俊俏先生慢条斯理吃完了碗里的菜,一手举筷,一手抬调,又将桌上的菜扫荡了一遍,尤其是他盯了许久的那盘鸭肉,更是如风卷残云一般,末了抬头见侯见毓面露不快,便从面前夹了最最干瘪的一块肉送到他碗里,“这鸭子做的不错。”说完,面不改色地继续吃他的饭了。
可怜侯见毓一张冷脸黑了红,红了又转白,连一口汤也不想饮了。
侯见情在一旁忍俊不禁,见侯见毓冷眼盯来,忙举筷替侯见秀又夹了一筷子,“二哥,多吃点,看你这样子,你们学校的饭食可不怎么样。”
本是无心一句,哪料侯见秀当了真,只见他一本正经地放了碗筷,用餐巾拭了嘴,道:“三弟,你这话说的有问题,学校,是教书育人钻书研学的地方,又不是饭店,要那么好的饭食作什么。”
侯见情见他认真起来,立马避之则吉,“是是是,我错了我错了。”一句话说完,恰对了侯问贤幸灾乐祸地对他挤眉弄眼。
他促狭一笑,道:“大哥,昨日在你办公室外面恰撞见几个滕家的人,可是有什么事?”
听得此话,侯见毓的面色倒略微舒展,道:“不过是滕族里的几个长辈,见我们与陆家近来不睦,替滕家那个小子打探消息来了。”
刘敏章坐在一旁,闻言不禁问道:“陆滕两家不是姻亲么?”
侯见毓冷哼一声,道:“说是姻亲,这些年里也少不了此消彼长的暗斗。不过滕家想的倒天真,即便侯陆两家不睦,哪里又轮到他滕家。”
刘敏章道:“那滕静堂我也见过,人倒是不错,只是,高攀我们,陆家尚可,他滕家便太勉强啦。”
她这话说的极坦然,便如冷静地叙述事实,未掺杂太多感情。
饶是如此,侯问贤听来,心里也有些不舒服,手里一双筷子,也撇在了一旁。
“多吃一些。”有声传至,她讷讷抬了头,正对上侯见秀一双洞察世事的明目,他夹了一大块油光水亮的鸭腿肉,送进了她碗里。
次日。
久病方愈,侯问贤穿衣时花费了不少时间。
她从洗漱间出来,便瞧见沛儿替她找的衣服,殷红如血的羊昵大衣,一顶宽檐礼帽静静躺在一边,其上丝蕾纵横,枝蔓繁复,檐边上缀了硕大的一朵丝花。
她不禁哑然一笑,“穿这样喜庆做什么?我是去上班。”
“小姐病刚好,穿的艳一点气色好些。”
这几月来,她因食咽不喜,已清减许多。
对此,她面上无异,心底却是再明白不过。
当下展颜道:“如何就需得这个?”说罢,打开衣柜一览,琳琅中随手一拎,拎出一件鹅黄色轻昵,她细细看来,色正质软,便道:“我瞧这一件就很好。”
沛儿见了,眉眼俱笑,道:“这是去年族里三夫人送的,她的眼光是再好不过,可惜小姐一次都没穿过。”
“那就穿这个罢。”
她从门厅出来,便瞧见侯见秀的车等在园中。春暖芳菲中,白色的车顶映着初阳点点,风气和熙,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熨帖。于是,脚下步子也不禁轻快几分。
“好久不见你这精神抖擞的样子了。”一上车,便听见侯见秀的揶揄。
她一笑,“别说我,二哥你今日也是西装革履嘛!”
侯见秀往常虽也是衬衫西裤的打扮,但他素来不拘小节,衬衫也大多皱皱巴巴、零乱不堪,此刻不仅一身西装笔挺,领口还打了一个素净精巧的领结。
他本是极疏放的性子,此刻也不禁脸热,话也匆忙几分,“哪里是我想的,荔茵的父母今日从北平回来,定了晚上吃饭,她说不穿正式一些,不好见人的。”
侯问贤一伸手,替他将车发动起来,方笑道:“明白明白,你们要商量婚姻大事,自然得衣冠楚楚啦。”
见她难得兴佳,侯见秀也是淡淡一笑,脚下一点,小小的白车便如同一阵白云,从那烂漫春光里慢慢掠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