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尴尬的死寂中,房里旁人尽数散去,余下二人对峙。
窗户是开着的,寒风清冽而入,带着草木芬芳,倒让她清明许多,拭了眼角泪水,她抬眼,用了探询的眼光看着他,仿佛在说:你来了,来做什么?
而他方才一怒之后,心里也有些后悔,她因害病神智不清,自己又能计较什么,那般呵斥,原是不该的。
而在她的注视中,房里气氛一时也微妙之极。
于是他摸出一支烟,些许慌张中点上,含了烟的嘴囫囵中说道:“听闻你病了,大姐和景倪央我来看看。”
在她听来,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也清楚。
是因她生病才来的,且不是他的本意,站在这里,想必也不情不愿罢。
本无期许,可此刻也不禁心里一黯。恰逢寒风携了他的丝丝烟雾凛至,她病中惊醒,嗓子也涩得紧,烟味入鼻,便咳嗽起来。
她卧榻日久,面色惨白,此刻猛地咳嗽,两颊立时浮上几抹潮红,他冷眼看来,娇憨病态,不胜可怜,即便心硬如他,也不禁柔肠百转。
无端便想起那日他无心中答应不在她面前吸烟的玩诺,心里一窒。不知怎的,答应了她的,总记不住。
于是立马取烟灭烬,从架上倒了杯水为她送上。
她病中乏力,见他送了水来,手却怎么也使不上力。见她情态,他心里也明了,当下也不犹豫,半坐在床榻之上,一只手轻轻扶了她,一只托了那明净的瓷杯,稳稳地送到她嘴边。
他手生的极美,细致修长,此刻映在月白的瓷杯之上,倒比那杯子还明净几分。
两人离的也近,咫尺相息,她不禁面上一热,却不是为病。
好像,这几年里,她与他最近,便是这一时了罢。
许是见她犹豫,他忙道:“水不烫,喝吧。”
她就着他的手饮了几口,许是病中,嗓子涩苦,那一股温热的水流入喉中,倒像是甘蜜一般。
饮罢了水,她幽幽道了谢,两人对视,也有些无话,他忙道:
“若是还有些渴睡,便再睡一会。”
她轻轻摇了头,他这才发现,许是方醒,她额前布了细细密密的汗珠,连带着额发也有些濡湿,那塌塌软软的额发下嵌的,是那样璀亮闪烁的一双眼眸。而此刻眸中带雾,水汽氤氲,倒有些像少时,她在哥哥那里受了罚,便含了满眼的委屈来寻他,口中唤的,好像是,“照哥哥。”
而今日缱绻,不知,是否如昔。
“陆时照?”见他有些失神,她不免出声唤道,听她这一声轻唤,他立时便清醒了许多,是呀,不同往日,她不唤这名,也久矣。
为饰尴尬,他忙道,“大姐做了药粥,说是香香甜甜病中饮来最是开胃,我让丫头替你热来。”
她久病之中全无胃口,且那甜食最是起腻,她一向不喜。
好像他就是这样,青梅竹马中来,耳鬓厮磨也久,可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他从来记不住,想来也并不看重,未留心去记。
此刻他在这里,即便面上好看,又有几分真心,不过是因那晚开罪了她,亡羊补牢,来敷衍她的罢。
一念至此,她面上也微微变色,幽幽回道:“此刻没有胃口,不过,多谢你们陆家。”
他听她口气突变,心自讶异间,又听她说,“不是来看我的吗?现下看到了,你也忙,走吧。”
他是谁?是陆时照,顶顶浮躁性急的脾气。听了她逐客的话,他一愣之后,面上立时便冷了起来。
她见他冷着脸,才又觉熟悉起来,是呀,这本就是他,面对着她的他,陆时照的温柔,便如夏夜流萤,难见,也难长久。
他黑着脸从床上坐起,一言不发间将手里的杯子猛地掼至桌上,那势之快,倒像是摔在上面的,继而“哗”的一声,摔门而去。
那桌子临了窗立着,此刻一阵风过,杯子恰在桌畔,立了不稳,摇摇晃晃间从桌上坠落,在漆木的地板上,摔作了几瓣。
那摇摇晃晃的杯子,倒像她摇摆不定的心,坠作几瓣,并着,此刻的清泪两行。
侯家地阔,连着她睡房的阶梯仿若密密麻麻地永远也走不到头,他去势本急,走着走着,却渐缓了下来。
心中眼中,难忘的,是那塌塌软软的额发下,一双澄净剔透的明眸。
那一双眸,即便闭着,也是泪水涟涟的。
心里无由便软了下来。
恰逢大厅里有仆见他下来,说道:“陆少爷,小姐的药好了,您能代我们送上去吗?”
问话的仆人倒也乖觉,见他迟疑,便知不妙,侯陆两家关系势紧,这一番举,本是存了讨好他的意思,想来,倒是有些弄巧成拙了。
仆人正自焦虑踟蹰间,便听他淡淡应了一声,“哦,在哪里,取来吧。”
侯问贤听着那一串踢踢踏踏如同钟鼓的脚步声从门外渐渐响远,聊至于无,愁肠百结间,一颗心仿佛被谁捶了一下,百感袭来,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记得以前,她打碎了母亲心爱的骨碟,家里骨碟虽多,那却是极美的一个,做工考究,鹅黄的底子上绵延不绝开满了青色的花,婉转生怜,颇令人爱,让人稍微临近,便仿佛闻到隐隐花香。
她本也是无心之举,可母亲却少见的生气,无论她怎样辩解也并不理睬,从地上一一捡起碎片,左右摆弄也无法拼凑如初。她心知闯了大祸,可她自小娇宠中养来,何曾受过母亲这般的无视,央告无法,心里又急又怒,无意间瞥见母亲眼角含泪,更是心疼,于是心里一横,将桌上摆放杯碟茶盏统统扫落在地,无赖道:“既是我错,不如让我统统打碎来的干净。”
母亲本是极柔和的性子,一惊之下也是怒极,迎面便给了她一个耳光,耳光不重,打在她的面上,却是清脆作响,她倒不觉有多疼,但却仿佛打在了母亲的心上一般,引得她泪流不止。
她心里一急,便想认错。可话到了嘴边,却又被咽了下去。不知是哪里来的固执,她心里直直只想,无心之失,何错之有!于是梗直了脖子,不肯服软。
年岁久远,记不清当时是如何收场的,可自母亲去后,偶有想起,她却无比后悔,如果当时没有那一点荒唐的固执,认错服软,母亲心里,会不会好受一些?自己心里,会不会好受一些?
时间仿佛过了许久,却又仿佛只在一瞬。
那一个杯子四下零落,粉身碎骨地躺在地上,仿佛昔日她无心摔碎的那个骨碟,又仿佛,母亲凄风苦雨的心。
她心里忽的涌上无尽懊悔,似为以往,又,仿若当前。
心里忽的想起母亲去时眼角那滴清泪,缓缓地,缓缓地滑下,埋入她四散的鬓发之中,再难相见。
再难相见!
心里一阵恍惚,耳边忽地响起陆时照方才的悉心软语,那也是难见的他,只为她的他。
从此也,再难相见!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掀开被子便起了身,好容易熬过一阵天旋地转,顾不上刺骨生寒的地板,披发跣足便往门外去,一面奔着,一面喃喃自语,细细听来,语的是,“陆时照”。
她从不如此刻觉得,这蔓延而去的阶梯生的是如此之长。
陆时照去了许久,该是走远了罢。
心里焦急,脚下也顾不了许多,将那冰凉刺骨的阶梯几步并作一步来跃。
心里隐隐有一种错觉,此刻诀别,即为永诀!
好不容易奔至大厅,她已是大汗淋漓,头晕目眩。
“四小姐!您这是做什么!”面前忽的传来惊呼,她眼里金星乱舞,看不真切,一面尽力跃下最后的几步阶梯,一面焦急问道,“陆时照呢,他走了么?”
还未听到回答,脚下忽地一软,她左右无依,竟直直从那阶梯上摔了下来!
阶梯虽只有几步,她却不知撞了有多少下,只觉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地方是不疼的。
她滚下时“噼里啪啦”的声音虽是钝钝的,在这无人敢语的厅里听来,也格外惊心。
仆人一骇之下,胆已去了大半,待回过神来,忙上前去扶她。
“这药凉的也差不多了——”陆时照捧了药从厨房出来,眼见这般的她,也是吓了一跳,手里的药,也摔了满地。
“你这是做什么!”他忙奔去扶她,却被仆人的话听得呆了。
“小姐以为您走了,此刻来追您,却从阶上摔了下来。”
“陆时照。”她极尽虚弱时,口中念的,却也还是这一句。
“问贤,问贤”,他口中念着,扶她入怀,手上抚去,却是一片冰凉。
她满面泪水,直直盯了他,喃喃道:“是我错了,你不要走,无论如何,我可死,不可怨。”
见她面色凄白,奄奄一息,他心里一痛,道:“你说什么?傻子,我怎么会走。”
她泪水不止,直直从颊边坠下,源源不断,源源不绝。
“怎么不会,你怎么不会。”
她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泪眼婆娑中,也顾不上有仆人在侧,喃喃道:“陆时照,还记得我出国前那一日,你问我的问题吗?”
“出国前?”他茫然自语,竭力在脑里搜寻答案,可五六年前的事情,此刻想来,针头线脑,毫无头绪。
“果然不记得了。”
她微微一笑,似是早已料到,复而轻声说道,“那一日,你问我,‘侯问贤,你的脾气这样大,你的心这样大,那么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她这么一说,他才猛然想起,她作为世交里头一位出国留学的名媛小姐,也曾引起一时轰动,那日他在外面听了许多人对她的赞溢之辞,便一时兴起去问她。
记得那日她因了什么事恼他,便对他的问题不理不睬。
“其实那日,我是想要回答你,但又——”她顿了一顿,继续道,“又怕你不想听。”
恍然一笑中,她缓缓,说出了这些年来压抑已久的答案。
“侯问贤想要的,从来不是众人瞩目,赞誉满身;也不是学成归国,惊艳一方。她想要的,自始至终,都是陆时照,是细致温柔、谈笑无状的陆时照,是暴跳如雷、不屑一顾的陆时照,是昔年苏州老园里,日日与她为伴,别人口中青梅竹马的,陆时照。”
她缓缓说完,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双眼微阖,一串眼泪便簌簌落下,尽数流至他抚了她面的那只手里。
他只觉她温热的泪珠一滴一滴落入他手,恰如那一颗温热的真心,原来,端庄敏仪如她,也早已将自己交入了他的股掌之中,心里不由一动,眼里也有些发涩,于是将她拥入怀中,柔声应道,“傻丫头,我知道了。”
他拥得这般紧,倒像是在回应她的一片痴心,她感受到了,费尽心力抬起那一双软绵绵的手,去回拥他,其时天气虽冷,他们彼此相携,却也温暖。
“圣诞那日的事——”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虽欢喜,猛然听他提及以往,却无端端觉得有些害怕,连忙打断,“你放心,我不会多想,我知道,你对她,或是以前的那一些人,怀的都是一样的心思,我不会干涉你。只求——”
“只求什么”
他的追问仿佛一种鼓励,忐忑中,她犹豫着缓缓道,“只求你对我,能与她们不同,能与——沈莲生不同。”
“沈莲生?”
他微滞,仿佛只在一瞬,却无比漫长。一瞬之间,她忽觉那个温暖的怀抱一点一点的冷了起来,仿佛记忆里,她注视着他一点一点走远。
“沈莲生。”他的声音不带一点温度,似乎,比此刻他的手,还要冷上几分。
“你确与她不同,你们与她,都是不同的。”
仿佛与一场美梦擦肩而过,她虽无法拥有,却在极近时看得通明。原来,他的心里,是没有她的,他与她,终也走不到一处。
一念至此,她仿若被抽尽了浑身力气,不过微微一动,便从他的怀里滑落下来,而他似乎正忙于缅怀,也无心阻止,便任由她,从温暖里滑落,终至冰凉的地板上。
她的发在头下四散开来,眼泪也随之四散而去,一点一滴,埋入鬓发之中,好像母亲临去时一般,她最后的一点孤勇,也随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