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问贤也不知自己睡了有多久,仿佛做了一场永不醒的梦。梦里,她又回到了少时,住在而今心心念念的苏州老宅里,稍静时,便可听那潺潺流水声自小榭四周曲曲绕绕,蜿蜒而去。那时,园子里养了遍地的梅花,发苞吐蕊,绽枝零落,俱为园内一景。
她挚喜的,便是隆冬时节,踏着满地咯吱作响的雪屑,随母亲去园里折梅。暗香缭绕中,母亲将她裹了厚厚的冬衣,浑身上下严严实实只留了小巧秀气的半张脸在外面,连动作起来,也是笨重钝拙,憨态可掬的。母亲素手折梅,她便替母亲提了小小的竹篮,以作盛梅之用。天寒地冻,母亲却没有一丝不耐,她目色平和,唇齿带笑,极细致极琐静地寻最好的梅折,记得那时的梅,生的也奇怪,枝桠下面的极尽繁荣,可母亲喜欢的,都生在顶高的所在,她够不着,有时连母亲自己,也够不着。
庆幸的是,母亲雇了一名极好的花匠,精心料梅自不必说,每当母亲凛寒折梅时,他也必陪伴一旁,母亲够不着的,便由他代劳。有时寒枝积雪,他折下梅来也落了满头满脸的雪屑,须发皆白的样子也颇为狼狈,倒似雪人一般,在她的哈哈声笑中,母亲轻轻一笑,从他手里接了梅来,再递一方帕与他擦雪,奇怪的是,他从来不接帕,反而远远退开,倒像是怕身上的雪沾污了她们似的。
后来,等她稍大一些,有一年,种梅的花匠被人发现死在了梅边,冰天雪地,雪簌簌落了满身,面色凄白,须发也白,倒真像个雪人。
花匠孤身一人,葬的潦草。出殡那日,她偷偷央了哥哥陪她去,去时有些迟了,只来及暼了花匠最后一眼,可她却再难忘记。
原来,花匠并不如她想象中那般年老,平日里的潦倒邋遢在下葬之前被清理一新,厚厚的蓬须之下,原是那般清爽俊秀的一张脸,只是,那双眼紧紧闭着,失了往日神骏。
出殡的人说,花匠原也有着快意人生,长于富豪之家,如花美眷也是唾手可得,奈何后来家道中落,亲人离散,爱人别离,几多落魄,终至孤身一人。令人折服的是,自始至终,他都有一颗平和悯世之心,境遇再难,也不曾愤世,始终宠辱不惊、风轻云淡地将自己浸溺在花木之中。也有好事人谈及他那狠心辞绝的昔日情人,花匠也总是三缄其言,闭口不提,偶有言语,却是旧书上的一句。
“当为情死,不当为情怨。关乎情者,原可死而不可怨者也。”
花匠死后,满园的梅花败了大半,后来,母亲也不再折梅,梅花败尽,种梅的园子也渐至无人问津,蒙污载尘,倒像是尘封了一般。
而此刻,侯问贤的梦里,又出现了那片冰天雪地。
冷香浮动,梅冽芬芳中,没有母亲,独她一人踽踽而行,顾不上寒风呼啸,她踮了足也想去折梅树上顶高的一枝,那一枝独胜高处,果然别有不同。可是,没有母亲那般好运,她折不下,身边也没有人替她折下,只好郁郁看了那一枝梅花,仰头至久,雪落满身也兀自不觉。
“是谁?”
忽闻轻声,不远处梅影一动,似有人来,她一惊之下,忙出声喝问。
“如何这般惊惶,是我。”陆时照眉眼含笑,从梅后闪出。
乍被惊起,她心里有些不快,便冷了一张面,说道:“不声不响的,想吓唬谁呀。”
陆时照一愣,忙向她作了个揖,道:“原是我不好,惊着了妹妹,在此歉过。”
今日他是怎么了?服软认输不是他本性,此刻说话也是怪里怪气。
她心里有些不好,便回道:“这里说话有些冷,我要走了。”说完,便要离开。
不想,方举步欲行,斜里忽大喇喇伸出一只手来,将去路挡了个严实,她心里一惊,转了头来,便见了陆时照冷眼带笑的脸。
平日也见陆时照笑,嬉笑、哄笑、冷笑不一而足,却从不是这邪气古怪的笑,她无端端地觉着有些慌,忙道:“拦我做什么。”
“我新入了好酒,急待妹妹去尝呢。”
她心下惶恐,也顾不上许多,忙问:“陆时照,你是怎么了,谁要喝你的酒?”
那陆时照微微一笑,俊朗眉目映在梅边,越发妖冶,倒有些不似本人。
“妹妹可是生了我的气?”
见她不理,便用手来拉她,“妹妹莫气,你我情深,何苦芥蒂。”
侯问贤听他说来,也是一愣,从来,她与他之间,哪有“情深”一说,此刻听他说来,倒有些吃惊无措,被他拉了手臂。
那“陆时照”见她无措,拉她的手臂越发用力,一面笑着,一面发狠似的说,“妹妹这就对了,可要记住,不管我做了什么,你对我有情,只可死,不可怨!”
这话说的狠绝,他拉着她的手也越发用力,侯问贤吃痛之下,忙去看他,只见那张俊脸逆光之下越加狰狞,面目渐至变形,陌生可怖全然不是她所认识的陆时照。
“你放开我!你不是陆时照,放开我!”惊痛之下,她大声呼喝。
可他却充耳不闻,狞笑中将手上力气越发用大,一面用力,一面笑着重复说,“可死,不可怨。”
她手上剧痛,连带着半边身子也麻了,一张俏面上泪泗横流,也不知是身痛,还是心痛。
“放开我,你放开我!”她一面念着,一面落下泪来,即便始终闭目,落下的泪,也将枕头弄得湿透。
陆时照望着梦中呓语的侯问贤,轻轻一叹,即使是在梦中,她也这般伤心。
于是不顾身边丫头的阻止,一把扶住她的双肩,轻轻摇道:“侯问贤,你醒醒,醒过来!”
摇晃许久,她才慢慢止了呓语,静默半晌,在他以为她又沉沉睡去之际,一声哽咽中,慢慢睁开了眼。
“陆时照?!”
泪眼朦胧中,又见梦中那个可恶可怖的人,她一惊之下,随手抓了枕头便去砸他。
不偏不倚,正砸住他!
“你做什么!”那枕头极软,虽没将他砸痛,但他当着众人被砸了个劈头盖脸,心里愠怒,当下便怒喝出声。
“嗯?”没成想他这一声怒喝,倒让她呆了一呆,好半天,才呓语一声。
有别于方才浑浑噩噩中的满面阴戾,这暴跳如雷的样子,确是陆时照。
她一声呓语后,才发现,自己不过,是做了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