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来时的言笑宴宴,归去时的车厢里一片死寂。侯问贤心知有异,却懒于探究,此刻她酒气上涌,心里也有些翻腾,便静静靠在座椅之上,作假寐状。
陆家与侯家离的并不算远,不过一个恍惚,车便渐渐停了下来,接着便听了家里熟悉的嘈杂声,捧茶执鞋的佣人一下便将车围了个全。
往年不是没喝过酒,现今不知怎的,她头晕的紧,靠在椅上身上软绵绵没有半分力气,最后还是由大嫂与沛儿将她半架着往厅里去。
她醉眼惺忪,朦胧中也看不真切,晃晃悠悠中只见侯见情的脸在眼前掠过,便笑道:“真是少见,三哥,你今日回的比我还早。”
侯见情等她已久,心里本有些气闷,此际见了她双颊酡红,眉目通红,竟像是大哭了一场,心里无由便痛了一下,急忙上前扶过她,无尽爱怜涌上心头,放轻了声音,道:“怎喝成这样,连这点分寸都没有了吗?”
她却恍若未闻,直直盯了端坐一旁面色不虞的侯见毓,轻笑道:“你们在等我?”
侯见毓的脸色本就不好,此刻见她微露醉态,更是不悦,但他于仕途上混迹多年,极擅克制,当下轻咳一声,道:“坐下再说。”
刘敏章是最了解丈夫的,见他不悦,忙道:“她有些醉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罢。”
对于她的话,侯见毓并不理睬,只冷了一张脸,重复道:“坐下。”
见他们各人面带凝重,侯问贤轻声一笑,挣脱了侯见情,踉踉跄跄地坐在了沙发的一角,“有什么话,说吧。”
见状,刘敏章忙奔至一旁,压低了声音对着众仆吩咐。
“刘妈,叫厨房煮了醒酒汤,要浓一点。”
“沛儿,景儿,你们去拧一方热巾子,再拿一床小被下来。”
“李婶,快去把小姐的床被铺好,若是不够暖,就多放几个水袋。”
众仆得了令,立马各归其位,四散而去,只余偌大一个厅里,面色各异的四人。
“你和陆时照,是怎么回事?”
大哥甫一发问,侯问贤便有些想笑,可那笑到了口边,却被眼里一阵酸涩逼了回去,她面上虽笑,但双目通红,堪堪要落下泪来。
“大哥今日看的还不够明白么?”她反问了一句,复尔凄然一笑,道:“我向来都是这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只不过今日他陆时照来了兴致,连敷衍我都不肯。”
闻言,侯见毓并没有说什么,但他眉宇间青筋略现,显然也是气到极处。
“今日与他一起来的,便是‘乐游园’那个戏子?”侯见毓问到。
侯问贤点了点头,低声应了一句,“唐双霜。”
“那好办,三弟——”侯见毓略一思忖,便转了头向侯见情吩咐。
不想他话方出口,便被她打断。
“哥哥要吩咐什么?让三哥给那戏子一笔钱,将她远远打发了?”
侯见毓极少被人打断,便不悦道:“我们行事,你少掺和。”
侯问贤用手托了腮,不过一眨眼,便有两滴热泪顺了面颊滚滚而下,“还是,哥哥要像当年对沈莲生一样,将她的家人绑了,逼她离开上海吗?”
“胡闹!”克制如侯见毓,此刻也难掩怒色,厉声喝道。
“胡闹?”侯问贤向来极是尊敬这位大哥,许是此刻酒意盎然,她并不见畏惧,只喃喃重复着他的话,旁若无人地低语,“今天陆时照也在胡闹,怎么你们不说他,反而说我呢?”
见状,侯见情有些不忍,对着暴怒的侯见毓道:“大哥,四妹有些醉了,让她去休息吧,剩下的事情,我知道该怎么做。”
侯问贤拂过他的手,接口道:“哥哥,你有没有想过,当年你赶走了沈莲生,还会有吴莲生,张莲生,而今你就算赶走了唐双霜,也是无济于事,主动权永远都在陆时照手上,只要他想,这偌大一个上海,何愁找不到一个女人。”她自嘲一笑,复道:“你们若那么想我嫁他,怎么不直接去向他提亲。想来,以你如今的权势,他陆时照,也不敢不应罢。”
“胡说八道!”侯见毓勃然大怒,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见他双手微张,侯见情暗道不好,一步便跨到了他的面前,堪堪将二人隔开,不然,按照少时的习性,侯问贤少不了一顿皮肉之苦。
刘敏章本站在一旁,见此情形,也免不了一阵心惊肉跳,当下也几步跃作一步,奔至侯问贤的身旁,一边护着,一边低声劝道:“小妹,他也是为了你好,何苦如此。”
侯问贤将眼一合,低垂了头,“为我好,你们都为我好,好的是你们,难过的是我。”
见她如此情态,侯见毓心里一软,那怒气也熄了几分,道:“即便如此,你也不能自甘堕落。你可知,今日与你跳舞的那个人,是什么来路。”
“什么来路?”她喃喃道,“对呀,我竟不知,哥哥又知道,你想跟我说么?”
恰逢仆人将热帕锦被奉上,刘敏章急忙接过,将帕子敷于她额上,又用被子将她冷彻的身子裹了个全。
侯见毓却并不答,一个眼风使与侯见情,而后者叹了口气,回道:“那个陶玙,名义上是第六军的参谋,实则是北系重将陶绍鋆的亲侄,现下南系北系争权势紧,陶绍鋆膝下无子,他将这个视如己出的侄子派来上海,必是为了抢夺第六军的军权。”
说罢,他缓了口气,语重心长道:“问贤你知道,大哥身处南系久矣,对于第六军的军权,也是势在必得,而我们侯家,与他北系陶家也是势同水火。”
“所以,”侯见毓向擅总结,此刻他冷了一张脸,道:“为了家里,你还是不要与那姓陶的再作接触。”
他话说完,侯问贤仍低垂了头,靠在沙发上不声不响,见状,刘敏章心内一急,忙道:“小妹想来都听见了,我先扶她上楼,再有什么,我们明日再说吧。”
她方上前,便被侯问贤打断,而后者直直地盯了侯见毓,声音虽冷静,却掩不住满面的哀绝。
“哥哥,你们总说我与陆时照是佳偶天成,我也深信不疑,小心翼翼地追逐他的脚步,可是这些年来,他陆时照白相赌钱,豪捧戏子,歌舞升平,何曾想过我的感受?这些年这许多女人,我接受,他也玩,我不接受,他照玩,何曾给我侯问贤留下一丝一毫的余地?到如今,他博了欢场浪子的美誉,而我,却落得个授人以柄,供人取乐的下场。哥哥,我好累,真的好累。”
这一番话说来,饶是侯见毓也无法反驳,他微微叹气,道:“这些年,是我疏忽了。”
“不过——”话锋一转,复道:“纵是如此,你也不能与家里作对,与那姓陶的——”
“叮叮,叮叮”,厅角放的摆钟忽的叫了起来,伴随着钟摆声动,恰将他的话打断。喧哗中,侯问贤朝那摆钟望去,许因年代久远,镀金的指针现已有些斑驳,此刻不偏不倚,恰恰停在了钟格的最上方。
十二点了。
侯问贤凄然一笑,“哥哥,你还记得母亲临去的那个晚上么?”
听她如此问,侯见毓一愣,接着,便黑了一张脸。
侯问贤恍若未见,犹自不休道:“母亲是最爱听曲的,就连走的那一晚,她还在唱,‘笃笃寞寞终岁巴结,孤孤另另彻夜咨嗟,欢欢喜喜盼的他回来,凄凄凉凉老了人也!’”
后面那一句,是她循了陈调唱的,黯哑声绝,间带哭音,虽不算动听,但许是带了她的真情,夜深听来,也听出无尽哀怨凄绝。
侯见情心里有些难受,摸了一支烟,还未及点上,便被侯见毓从斜边一下夺过,夹在了嘴边,“火儿。”许是夹着一支烟,他的声音听来,也有些哽咽。
“送她上去吧。”烟雾缭绕中,侯见毓低声吩咐道。
刘敏章得了令,忙招呼众仆去扶她,不想,方挽了一只胳膊,便觉身边一空,转头一看,竟吓了一吓。
她双目紧阖,竟往身后倒去!
“扶住!”
“快!”
一时之间,厅里乱作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