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很长,月亮也明,陆时照将外套撂在肩上,反手一勾,牵开架势竟想走着回去。司机本恭侯多时,但见他这一副情形,也不感到意外,只从容发动了车,缓缓缀在他的身后。
夜深人静时,街上行人寥寥,他漫不经心地走,脚下一步一步,踩柏油路上,迈出时如何笃定,踩下去却像踩在云端,飘飘然然,无所依傍。
迎面有小贩走来,担了一堆家什,勺碗瓢盆一应俱全,一口锅虽不大,却腾腾地冒着热气。还未走近,陆时照便闻到那一股香味,不管不顾地,直冲鼻端而来。今日闹这么一出,他也未及吃些什么,此刻闻得这股鲜香,腹中空空,也有些难受。
“老板,你这——还卖不卖?”陆时照问道。
那老板累了一整日,本来兴致欠欠,走近一看,陆时照西装革履、一表人才的模样,当下一笑,将担子放下,道:“本是不卖的,但承您不嫌弃,就是再做上一碗,让少爷您享了口福也是无妨。”
“眼光倒好。”陆时照微微一笑,从兜里随手一摸,便掷给那小贩,他身上向来不揣零的,随便一摸,都是大币。
小贩收了钱,脸上笑容更甚,“少爷您还别说,咱家的小馄饨,可是出了名的鲜香。”
当下将火一起,将勺一掂,便忙了起来。
这小贩嘴上虽光,看起来不牢靠,没想到做的小馄饨倒蛮地道。不多时,他便端过一碗来,借了路旁的灯,碗中玲珑看着也真切。那朦朦胧胧的一点粉裹在薄如绉纱的面皮中,一个一个盛在最最常见的白瓷碗里,汤恰恰漫过馄饨,其上漂浮着翠色葱花与少许的虾皮,还未及尝,只闻味道便被鲜个透透的。
“您这边坐。”
小贩从担边解下一个小马凳,许是平素他自己坐的,摆在路边,便向陆时照请道。
“不必了。”陆时照一只手摆摆,端了那碗馄饨便在街边蹲下,一手举勺,当下开吃起来。
“我不喜欢这葱花,你替我全挑出来。”他正吃得热火朝天,无端端地,脑中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矫情,我可不爱伺侯。”彼时他回了这么一句,话虽如此说,却口不对心地替她挑起葱花来。
“口是心非。”见状,她嘻嘻地笑起来,又道,“陆少爷,你若是老这样,别人可瞧不清你在想什么,叫你往东,你嘴上往西,脚却往了东边走。”
“瞧不清才好。”他手下渐缓,口中喃喃道。
“什么?”小贩在一旁没有听清,以为他又有吩咐,连忙追问道。
“没什么。”他摇摇头,面色如故,手里的勺却有些不听使唤,自顾去挑浮在汤面的些许葱花。
侯问贤到家时,夜已嫌稍晚,偌大的厅堂里寂静冷清,她进门半晌,方见佣人上前来迎。
“四小姐回来了。”
她点头示意,一面将外套脱下,一面问道,“其他人呢?”
“大少爷和少夫人赴宴去了,学校那边没来电话,也不知道二少爷回不回来,三少爷倒是在,用完晚饭便上楼了。”
“这倒稀奇。”
大厅既无人,她便除了鞋袜懒靠在沙发上。
“小姐想喝些什么?”
“咖啡。”
她话方出口,心下一顿,又改口道,“前些日子拿回来的花茶,还有没有?”
佣人忙应,“有的有的,因是小姐带回来的,少夫人说了,轻易不能用,得留着给小姐。”
她微微一笑,“那便泡那个吧。”
佣人应声下去了,她从沙发上拿过一个靠垫,将头枕上去,仰面朝上,不知想些什么。
花茶是前一阵陶玙差人送的,那时不觉什么,便让人收着,现下来了心思,倒很愿意承他这份情。
仰面便是大厅正中悬着的五光十色的水晶吊灯,一束束光打在面上,倒觉着有些耀眼,她微睁了眼,耐了心思去数吊灯上有多少颗玻璃球。
本是明黄澄净的灯光,再寻常不过,只是隔了一层玻璃,便幻作最绚烂的光,那一束一束纯净的灯色,教人一见之下便再也移不开眼。可是,瞧得久了,便不难发现,那璀璨难及的光芒背后,也不过是一颗平凡至极的灯泡,暮始朝歇,日日散发着的都是同一种光芒。
墙边的壁钟肃立依旧,金色的指针兀不停歇地瞧前走去,整点的钟声和泡好的花茶是同一时刻出现的。
清新馥雅的香气一下一下冲击着她,耳边忽传来滴滴答答的钟声,她从恍然中惊醒,就像从一场梦里醒来,眼角还带着往日的缱绻,眼神里却盈满了另一种坚定,钟响的声音不大,但在夜阑人静时,听来却格外惊心。
她忽地从沙发上跃起,连鞋袜也顾不上穿,赤了双足便往窗边跑去。
那里静静立了一架钢琴,久未弹奏,虽未蒙尘却自带了几分肃穆的气息,可肃穆一瞬间被打破,一双细手翻开琴盖,携了几分久违的生涩,并着这浓浓夜色,弹奏起来。
“什么时侯能陪我去喂鸽子,陆时照?”她曾有过这样痴时,他却浑然不知,尽数笑她忘不了国外的鸽子。
“我这一走,也不知道还回不回来。”出国前,她试探着问了他,他却回了一个温暖的笑,让她恍然间错觉,不管她回不回来,他都在的。
“你既是我看中的人呢,自然免不了要高人一等了。”少时玩笑话,或许他不记得,她却记得清楚。
“喏,我给你这粒糖,换你头上的玻璃珠儿,你瞧,像一颗心的形状,沉甸甸的,正好给我打水漂。”
“妈妈,那个站桌上的哥哥是谁?”
“瑛儿你听,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
侯见情本多喝了几杯,在房里寐着,钢琴声响起,他还以为在梦里,仍大喇喇将手一挥,“都别闹,爷睡着呢。”可断断续续的琴音不停反续,一阵一阵,不依不饶一般惊醒了他。
睡眼惺忪中,侯见情四顾打量。
不是别处,这里是侯公馆。
哪里来的琴声?
家里倒是有一架,可好久没人弹了,灰都不知——
不对。
他脑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还未证实,自己先惊了一惊,立马翻身起来。
顾不上拿外套,他披着睡袍从房里急奔而出。
点点滴滴,琴声渐渐近了,他也顺了蜿蜒的楼梯一路往下。
明亮的大厅内,那辆年岁久远的钢琴铮铮响着,伴随双手在琴键上舞蹈的,是那个熟悉的身影,熟悉而陌生。有一个瞬间,侯见情以为见到了母亲,可是母亲走了好久了,时间遥远,久到他都不敢去发梦发痴以为她还会回来。的确不是母亲,是问贤,母亲的瑛儿,容貌脾性与母亲既像又不像的妹妹。
妹妹也有好久未弹琴了,她的琴技是母亲授的,自从母亲过世,她便不再弹了。
今晚这般,也是好久好久不曾有过的。
他心里一沉,立刻明白过来,阔步迈回房内,拿了电话,拨出熟悉的号码。
“喂,找陆时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