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了车上,陶玙自叫了孟觉玮下车,两人隔了远远地站着,独留侯问贤与那老仆在后座,相对而坐。
见侯问贤望来,柳妈便愁苦了一张脸,呐呐道:“四小姐,按道理我是不该来找您的,我虽是下人,园子里的规矩也懂,除非三爷开口,我们这些人是不该来扰你们侯府清静的,可是,可是我家小姐她,实在也是没有办法了。”
侯问贤见她说得没头没脑的,便道:“你既来找了我,看在你家主人的面上,我也会听完你的话,所以,不要着急,且慢慢说。”
老仆点点头,努力将半包眼泪含了回去,哽咽道:“我是看着小姐长大的,最是了解她的性子,她从小家境不好,八岁便被卖到园子里学唱,十多年来,旁人瞧她对什么都是冷冷淡淡不在乎的模样,可我明白,她心里苦,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就算拼命去争取,也多半不能得到,所以故意做了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免教身边人伤心。”
“遇见三爷,也是小姐的运气。初时三爷因了别的姑娘来寻我们园子的茬子,班主见他不好相与,便请了小姐去帮着周旋,只因听说三爷是最怜香惜玉不过的人。说来奇怪,他们二人都是那样温和的性子,甫一见面,却大吵一架,把班主吓个半死,当夜便嘱咐我将小姐的行李收拾妥当,说小姐在这里怕是再登不了台了。谁曾想,第二天清早,三少爷便带了浩浩荡荡的人来,将我为小姐收拾的东西全搬到了乐游园,说是小园子埋没了小姐,请小姐去乐游园登唱。
若是以往,小姐对了旁的那些慕名的人向来的敬而远之,那日她却与三爷一晤,直直地问了三爷,是不是一定要她随他去?侯三爷的事情园子里的人向来都略有所闻,可那日见了他那副恳切的样子,连老婆子我都免不了替小姐开心,以为小姐便是那与众不同的一个,独得了他的真心。那日见小姐虽有几分冷淡,可婉首间悄带了几分笑意,我明白,她也是愿意的。”
他们在一起两年,这两年,大概是小姐过往里最快乐的时光了,三爷心细,很多事不必小姐开口,他便已安排妥帖,小姐人也单纯,早将真心一股脑儿托在了他手上,可她生性冷淡不擅表达,两人之间虽有吵闹,却也不曾嫌隙。直到——”
“直到什么?”侯问贤追问道。
“直到小姐怀上三爷的孩子。”说到孩子,老仆的情绪有些激动,眼泪也再含不住,一股脑儿滚落下来。
见她这样子,侯问贤仿佛明白了什么,一声轻呼,随即捂住了嘴,低声道,“我大哥?”
老仆见状,点了点头,道:“小姐和我瞒得紧密,连三爷也不曾知晓,不知侯先生是如何得知的,没过几日,侯先生的人便上了门。小姐心里明白,早就与我说过,她知道侯家不会要她入门,三爷也未必会为她舍了偌大的一份家业,她与三爷,终究是没有结果的,只想悄悄生下这个孩子,带着孩子唱一辈子的戏。可就是这么小的心愿,侯先生也不愿满足。”
她轻轻叹气,复道,“侯先生的人说,孩子和园子小姐须得选一个,如果选了孩子,她便一辈子都不得唱戏了,至于三少爷,她想都不要想,她与三少爷这一段情算是到头了。”
“我家小姐瞧上去柔柔弱弱的,性情却最是坚韧不过,她虽以唱戏为生,可为了这个孩子却也敢于舍弃。当时便告诉了侯先生的人,至此城中便无乐游园的虞老板,只有弱女子虞净芝,还望侯先生大人大量,能够放过她,她心中清楚自己的分量,侯家所担忧的事情,她不会做的。
所幸侯先生大量,得了小姐的话便再没有派人来过,可是,自那以后,三爷只来了一次,后面便再不登门了。”
“这又是为何?”侯问贤不禁问道。
老仆苦笑,复缓缓道,“不知道,三爷来那日小姐精神不好歇在床上,俩人闭了门高高低低说些什么我们一概不知,只是,三爷不多时便走了,我瞧着,他那脸色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哪里知道他竟不再来了。天可怜见,小姐身子本就虚弱,为了怀这个孩子她付出了多少心力,园子里向来都是拜高踩低的,见她不再登台,便一味往死里作践,我瞧她过的虽苦,心里却仍有期望,那一点儿期望,也不过是三爷罢了。可三爷也奇怪,便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再见不了他的影,小姐只偶尔从旁人的嘴里听得到他的踪迹,那些人的嘴里也说不怎样的好话,不过是说三爷又捧了哪里的姑娘,讽刺小姐是昨日黄花罢了。”
小姐伤心,她虽不说,我们都看得见,每日除了吃饭睡觉,便只是发呆,偶尔和我们说一两句,都是些灰心丧气的话。她曾说,现今她才明白,她对三爷,也不过是可有可无的那一个,情浓时自然倾心,可到如今,许是她不顾一切的样子怕是吓着了三爷,以为她会仗着这个孩子抵死纠缠,便远远避了她,可笑三爷小瞧了她,她即便是饿死,也不会以这个孩子去要挟他。
见她如此,我们作下人的也无法,只盼望她肚子里的小主人快快出生,给她带一点儿希望,她的心里太苦了。
即便我们这么退让,也没有安宁日子过。”
“四小姐,你认识唐双霜吧?”老仆突然发问,倒让侯问贤愣了一下,“谈不上认识。”见她冷冷吐出这句,老仆心中明白,复道,“唐双霜祖籍福建,四小姐不曾想想,若没有贵人相助,她一个渔村贫女是如何登上乐游园的台子的?”
“她所有的这一切,不是拜陆时照所赐?”
柳妈摇摇头,道,“她现如今这番大红大紫的情形,确实是陆少爷的关照,可当初将她从穷乡僻壤带到乐游园里的,却是侯先生。”
仿佛平地炸雷,侯问贤心中惊惶,还未回过神来,却不禁脱口而出,“大哥为何如此”柳妈又道,“侯先生心思缜密,许是怕三爷为了我家小姐与家族反目,替他新寻一个人转移注意力罢。”
侯问贤不由苦笑,“可笑侯三爷的心是纤尘不染的,即便是你家小姐,也未尝留下半点痕迹,未等大哥出手,他自脱了藩篱,去寻新的乐子了,而这唐双霜,倒成了我的笑话。”
“这唐双霜,真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她与我家小姐虽没有同门之实,但好歹出自一个园子,面子上总要顾及几分,可她的心太大,不过刚闯出点名堂,便说当时三爷给小姐置下的清芯书寓过了园子的账,名目上是园子的产业,要赶小姐出去。”
“我家小姐一向无欲无求,哪里是她的对手,想着把房子给了她,避一避便无事了,可她却不依不饶,搬进去不过几日,便说她的体己东西不见了,冤枉我家小姐没交钥匙,趁她不注意偷了东西。小姐性子宽容,可这等事情是如何也不能忍让的,两人口舌之间便起了争执,她们仗了人多势众,也不顾小姐还怀着孩子,将小姐推攘在地,可怜小姐拼命想护的这个孩子,就这么没了。”
“啊!”听至此处,侯问贤不禁失声惊呼,忙问,“那你家小姐现今如何?”
“能如何?”柳妈苦笑,“她没了孩子,连唯一的一点点希望都没有了,早存死志,只是碍于我们几个从小服侍她的老东西,不忍离开罢了。”
时至黄昏,残阳逝尽的街道笼罩在深深浅浅的树影中,一阵风过,打的叶声哗作一片,陶玙见车内两人静默许久,便熄了烟,待烟味在风中散去,这才迈步而去。
初春天气还带了丝丝凉意,可待他走近,却瞧见侯问贤面上有些湿漉漉,挂在腮边,也不知是泪是汗,当下便摸出一方帕子,从车窗递了进去。
那老仆也知进退,见他过来,早收拾了情绪,温言道:“早听说四小姐最是善良,不说别的,单为您抽出时间听小人这絮絮叨叨的一番话,小人便先得替我家主人谢谢您。”
闻言,侯问贤温言道:“你客气了,虞小姐际遇不佳,还需你们多多费心看顾。”
老仆从车中下来,施施然给侯问贤与陶玙行了一个礼,才缓缓而去。
“倒是个忠仆。”陶玙说道。
“仆随主性,她的主人虞小姐也是极有品格的一位,不知你见过没有。”侯问贤用方巾擦了擦腮边,擦完,见陶玙伸手来接下意识便想递过去,递至半途忽觉不妥,便想收回,哪知陶玙不待她反应,忽地伸手接过帕子欲往兜里去。
“哎。”侯问贤未及阻止只来及叫了一声,见他目光投来,面上倒有些发热。
“洗过再——”
“因你的缘故,乐游园我只识得那位跋扈的唐老板,得你夸赞,这位虞小姐想必也有过人之处。”陶玙面色如常,一面说一面将帕子往兜里放,那光风磊落的样子倒像在说无妨。
侯问贤心下复杂,左右道:“本想与你去街上逛逛,可这么一耽搁——”她话音未落,他便体贴道:“时间不早,我先送你回家如何?”
“陶玙,有一件事,倒须得你来帮忙。”
听她此话,陶玙微微一笑,心中倒盈满绵绵无尽的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