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时照甫一进门,便听见厅堂里忽地一静,接着便响起比先前更嘈杂的窃窃声,众人一面低语,一面装作毫不经意地打量他。他当然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率性如他,向来不在意他人的看法。
“时照。”熟悉的呼声响起,秦巳选捉了一支酒杯近来。
“哟,喝上了。”陆时照取过他手里的酒杯,摇了摇,复道:“酒倒不错,侯见情难得阔气。”
秦巳选心下为难,一张胖脸涨得微微泛红,忙视左右,低声道:“哪里是侯三办的,今日这宴的一应用度,甚至开宴的这所宅子,都是那位陶先生安排的。”
陆时照倒不惊讶,微微一笑,“是么?他与侯家,已这样近了?”
秦巳选不由微微苦笑,心道:“还不是你一手促成。”虽腹中有诽,他也没表现出来,只用一种宽慰的微笑望着陆时照,这是他常有的神态,这一种神态不管面对何人,都让人觉得既礼貌又亲切,但你若认真去解读,便会发现他这微笑便如意杯凉水,轻易得毫无意义。
陆时照见了,心下明了,面上却作了豪不在意的神态,“我倒要看看,陶先生的手笔。”
一面说着,一面往厅中走去。
“哎——哎——”秦巳选不妨他有此一举,拦阻不及,只得一面轻唤一面随了他往那喧闹中去。
陶玙正立在一角与左右低语,他个子高,一面说话,一面将头倾侧,斑驳的灯影映在面上,越发显得他白皙干净,柔和面容上是一双深邃却澄澈的眼眸,抬眼一瞥间,是与厅中众人不同的气度,与众人不同,与他陆时照也不相同。陆时照初时还志得意满,此际却有些不快,他在外混迹多年,见过的青年才俊不在少数,其中可与他比肩的人也有,对于那些旗鼓相当的旁人,他向来是一笑置之,可在此地此时,他望着面前长身玉立的青年,第一次有了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陆少爷。”一旁的招待见他默然而立,尽职地奉上一杯香槟并轻声低唤。
陆时照初时不闻,侍者提高音量又唤了一声。
这一声,叫醒了各在一端的两个人。
陶玙闻声抬头,见陆时照立在不远处,神色复杂地望着自己,眼里还隐隐有些不善的意味,心下一转,便有了应对。
“陆少爷平日里丝竹盈耳,不想也有兴致来这乏味沉闷的酒宴。”
“陶先生排场如此之大,想来用了不少心思,陆某遥闻,特来见识一番。”
“客气了,我初来乍到,倒不清楚城里的规矩,事无巨细,也得问贤拿主意,她眼界开阔,只一份气度,便不是旁的能比的。”
陆时照知他话里有话,一笑,“这倒是,她向来如此,从小便是一等一的古灵精怪。”
“两位倒会偷懒。”秦巳选见两人你来我往已作了一番交锋,急步而来,人未站定,话已传来。“我看着满厅的人推来盏去,倒不如二位在这闲话潇洒。”
说毕,近到陆时照身旁,“方才几位老朋友说你架子大,轻易请不到,还不快与我去赔罪。”
陆时照知他有心解围,可心劲上来,很不愿意承他这份情,“老秦,凡事总要论个先来后到,我与陶先生还未聊完,又怎么能去奉陪他人。”
听他这番话,秦巳选心中暗暗叫苦,心下百转,早将这不知好歹的陆时照骂了百八十遍,饶是如此,他面上仍存几分笑意,只是灯影阑珊中,有几分尴尬罢了。
陆时照这番话,陶玙自然心知肚明,只是口舌计较向来不是他的格局,于是不怒反笑道:“无妨,问贤在外迎客,我也不好多聊,陆少爷自便即可。”
“如何?”见陶玙离开,秦巳选不由轻声嘲弄道。
“也不如何。”陆时照心下不悦,面上却尽力做了如常的样子,身旁恰有人奉酒,抬手便取了满杯,一饮而尽。
秦巳选与他相交已久,知他此番算是遇到对手,轻易也讨不得好,不由轻叹,“你呀,说你什么好。”
陶玙来时,侯问贤正站在一棵广玉兰下,花开正茂,树影婆娑,她眉目流转间,树摇风动,越发显得时光静好。
他不由走快几步。
“今日辛苦了。”还未及留意,他的温言细语已到了耳畔。
天清气爽,侯问贤站了小半天,闻着园子里的芬芳四溢,竟一点也不觉着累。闻言,婉转一笑,道:“哪里便有这么娇气。”
“在国外上学的时侯,为一台手术,我试过穿着高跟鞋站了七八个小时。”
陶玙一笑,“我倒是低估你了。”
“不过之后我脚疼了一个星期,自那以后,我再也不敢穿着高跟鞋做手术啦。”她带着笑意说道,浅笑低眸间,无尽娇嗔乍现,这于她来说,是很少见了。
侯见情来时,恰见这一幕。
他心里一跳,无端端便觉得有些不安,侯问贤向来敏仪,世家教养下的女孩子,颦笑张弛,左右进退,皆是法度得宜,这样的女儿娇嗔,自她及笄后便很难见到了,往前几年里,唯一再现,便是她与陆时照一起时。而今重见,倒不知道该为她高兴,还是难过。
“三哥。”一声轻唤将他从乱绪中惊醒,抬眼,侯问贤已笑意盈盈立在面前。
“还以为你不来了。”
侯见情惯会听话外之意,苦笑一声,道:“得先送大哥,他今日去北平你不是不知道,不然,你这宴如何能成。”
侯问贤闻之一笑,又问,“大嫂呢?”
“你就饶了她吧,大哥今日走时,我见她好几次欲言又止,还是没出卖你,这已经很难得了。”
“让我猜猜,二哥必是在学校,无暇他顾吧”
侯见情不由笑道,“只对了一半。他办公室的电话,我打了半日也没人接。”
“你这传令官当的可好,连人都没给我通知到。”侯问贤轻笑。
“行行行,下次你若再有事,可别来求我。”侯见情假意恼道。
侯问贤将他轻轻挽住,“不求你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你就认命吧。”
侯见情手指微曲,仿照小时模样弹她额头,侯问贤见势将头一偏,恰好露出她身后眉目含笑的陶玙。
见状,侯见情敛了笑意,对她说,“你想开宴,直接告诉我便是,陶先生身在要职,事务繁多,如何能为你这些小事烦心。”
陶玙心知他意,微微一笑,“侯先生客气了,我初到此地,正不知如何结识各位,问贤给了这个机会,我倒要谢她,何来烦心一说。”
侯见情笑着将他深看一眼,也不再多话,只随了侯问贤往里走。
“哥哥最近在捧哪位小姐?”侯问贤一面走一面问。
侯见情闻言微微一笑,“左右不过那几个,怎么,你感兴趣?”
“那倒也不是,只是哥哥在外面这样玩,大哥竟不干预?”
侯见情饶有兴致地侧头看她,“你如今本事大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连哥哥的事情也要做主吗?”
“我哪里敢做哥哥的主,只是我难得做宴,哥哥既来参加,便得听我这个主人的安排。”
“那敢情好,今日公头事多,烦得脑筋都不太灵,我倒想听听别人安排。”
侯问贤闻言一乐,转了头对陶玙道,“听到了吧,哥哥赏脸便是贵客,若我有疏漏,你可得将他款待好。”
陶玙听她话中有话,也不多话,颌首一笑算作回应。
待安排好侯见情,宾客也稍齐,侯问贤缓步至稍暗处,低声招来沛儿。
“楼上准备如何?”
沛儿低声回道,“小姐放心,都准备好了,为保清静,景儿在上面陪着。”
“那便很好。”
“三少爷那边——”未等她话说完,沛儿便道,“三少爷那边,一会就由沛儿负责接引,保证将三少爷引到虞小姐那里去。”
侯问贤欣慰点头,“你办事情我一向放心。”
“只是小姐,我们这样忤逆大少爷,恐怕——”
侯问贤打断她,语气中倒有着少见的坚定,“沛儿,我想着,我不能总是这样畏首畏尾,既然生在了这样的家庭,便不能像旁的人那样麻木,从心的事情,也得要做一做。”
“沛儿明白,小姐的心意,便是我们的心意。”
侯问贤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