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从不由人而定,不管你想与不想,一天一天,都这样过去。
陆时照的生日,终是到了。
又是华灯初上,灯火阑珊的时侯。
车子走着走着慢了下来,渐渐并入那一阵车流,随着周遭熙熙攘攘的车响人声,缓缓驶进陆公馆。
侯问贤与大嫂同坐一车,两人都是盛装而来,此际逼仄,车厢里满满都是脂粉浓香,她微微摇下车窗,窗外的庭院里流光溢彩,灯火如炽。有一股芳香伴着潺潺的喷泉水声迎面而来,比花香还甜蜜几分。
车子走走停停,终于泊在了花园之后的门厅外。
车门乍开,寒意呼啸而入,侯问贤紧了紧身上的披肩,人也变得清醒许多。
三哥早在一旁微笑等侯,见她下来,一只手扶了车顶,一只手搀了她。
圣诞节倒不见得是大家爱过的节日,但陆时照的生日,到的人,向来很多。
他们随了人流拾阶而上,还未行至一半,便听了陆晴舫的欢声笑语。
“蓬荜生辉,蓬荜生辉,侯先生您亲自过来,真是荣幸。”
听到她的恭维,侯见情转过头,对着侯问贤吐了吐舌头。
侯问贤明白他的意思,不由得笑了一笑。
陆晴舫的这声“侯先生”,叫的可不是他侯见情,而是久在官场混迹侯见毓,全因他素来低调,而放眼全城,众人口中,担得起“侯先生”这个称呼的,也只有侯见毓一人。每年的圣诞宴,他并不次次都到,但倘临至,也必是众人瞩目的焦点。
侯问贤低声道:“今日你的风头,怕要被大哥抢光了。”
“被大哥抢光风头的,又何止我一人。”
她顺着侯见情的话音看去,阶梯的尽头,陆时照临风而立,等候多时。
今日的他,比平日更多了几分精心雕琢,木秀于林,芝兰玉树。
她心里模模糊糊有了一个幻觉,这幻觉生于此时此景,相伴多年。
就像自己在国外参加过的婚礼那般,搀着哥哥的手,沿着那长长的地毯,便可走到他的身边,而他那般深情等侯,也终是为她一人。当哥哥将自己交给他时,便会有铺天盖地的奏乐与欢呼袭来,她被心里的甜蜜浸润着,虽未饮酒,却也像酒醉一般令人晕头转向。
“老规矩,我这妹妹,今日便交由你照管了。”走过陆时照时,侯见情刻意放了她的手,说道。
侯问贤面上一热,忙又搀了他,低嗔道:“三哥,你胡说什么!”她说话时刻意偏了头,并不去看陆时照。
陆时照心下了然,也不去看她,淡淡道:“今日另有其他事情,也未必得闲,这外面风大,先进去吧。”
未来时侯问贤对他本还有几分期待,此刻听了他的话,心里顿时凉了一截,但她一贯好强,便强装了自若的样子随侯见情往里走。
侯见情一暼她,心里有些好笑,便悠悠道:“你们两个,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也值得气这样久?场面话说的倒好,现在难受了吧?”
她微微一笑,“每年与他装腔作势才难受,现在我不知多自在。”
“四姐姐,你总算是来了!”话音方落,便听见一道清亮女声高声呼道。
来人是陆时照的妹妹陆景倪,她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却出落得身姿挺拔,亭亭玉立,十足十的美人一个。
待得走近,陆景倪才像刚见到侯见情一般,一方芙蓉面微红,匆匆点了点头,低低唤了一声:“侯三哥。”
见她羞赧,侯见情早习以为常,当下也微微一笑,道:“许久不见,景倪又长高不少。”
闻言,陆景倪更是羞怯,头低得越发低,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
见她一张小脸红的通透,侯问贤松了侯见情,含笑去拉她的手,一面说道:“今日这裙子搭的好,我早说,你是最配穿红色的。”
听她如此说,陆景倪这才镇定几分,抬头笑道:“四姐姐,我母亲早盼你来了,方才便念了几次,她现在花厅喝茶,你能随我去见一见她么?”
侯问贤笑着眨了眨眼,道:“当然,许久不见陆伯母,理应拜见。”
得她此话,陆景倪如临大赦,连忙拉了她往前走,直直撂下侯见情一人。
陆景倪的心思,侯见情倒也猜到几分,当下也不以为意,见左近的长桌上摆满了香槟,便信步而去,酒香飘溢,倒引得人欲贪饮几杯。
不料还未走近,便被人拉住了胳膊,来人是老友秦巳选,高高胖胖,此刻着一套白西装,倒有几分贵胄气派。
“怎么,今日你想喝几杯香槟了事?”秦巳选笑道。
“闻着酒香,饮一杯开开脾胃罢了。”
“少来,这酒还能入了你侯公子的法眼?快随我走,老李他们可是喝上了。”
“那不行,你们倒罢了,我可要留个清醒,这舞会还没开始,我若是醉了,不知有多少小姐佳人得失望了。”
秦巳选与他相交已久,素知他心性,当下哈哈一笑:“知道你那点心思,放心,舞会开始,咱便撤,绝不耽误你陪伴佳人。”
侯见情一笑,懒懒道:“也行。”说完便随了他左穿右行,不过片刻,便消失在人堆里。
侯问贤随陆景倪从人群中穿过,不多时,便来到露台一侧的花厅,此刻,花厅里面也是欢歌如沸,笑语嫣然。见她进来,这欢声笑语仿佛停止了一瞬,复又响起,一如常态,仿佛众人有心掩盖这不约而同的失态。而于侯问贤看来,这静止的一瞬,倒像是自己在这光怪陆离里的一场错觉。
“问贤来了,快,上我这儿来。”说话的是陆时照的母亲陆滕氏。
陆滕氏不过五十许人,但打扮守旧,连旗袍也不穿的,倒算是众人眼中的老式作派。今日盛宴,她穿了一件银紫长袄,衣料华贵,却并不繁复,难得的是她戴了一套水光极好的翡翠饰面,
晶莹剔透,光滑可鉴。
她随陆景倪行至近前,待得站定,方不慌不忙道:“陆伯母,许久不见,您的身体可好?”
“好好好,家里服侍周全,哪有不好的道理,只是——问贤呀,近来医院事多吧?你好久没来看我了!”
陆滕氏向来多病,按照以往,侯问贤总是月月拜访,除陪她说话外,还细心探问她的身体近况。近来她与陆时照闹僵,为免碰见,倒有两月未到陆家了。
“近来入冬,医院新增病人不少,我忙来忙去,便有些疏忽,还望伯母不要生气。”侯问贤略略思忖,待开口时,便吐出一段体面的说辞。
陆滕氏宽慰一笑,“生什么气,我知道,你是顶忙的,下次我若是想你了,便打发了时照上你们医院接你去。”
侯问贤报之一笑,接过丫鬟送来的花茶,轻呡一口,将话岔了开来,“陆伯母,我觉这茶甘香,必是您亲自晒的吧。”
“还有我,是我陪着母亲一起晒的,入冬艳阳少,我们可是晒了好几个星期呢。”还未等陆滕氏说话,陆景倪便插嘴道。
“这孩子,毛毛躁躁,你何时能学学你问贤姐,你若是有她一半的端庄文静,我也算是知足了。”陆滕氏口中虽是严厉,却仍旧笑容满面,不见责备之态。
“景倪年纪还小,您放心,待她像我这般大时,保准的文静乖巧。”侯问贤道。
陆景倪此时笑道:“母亲,您不是常说四姐姐是少见的剔透人物,全城里也找不出几个吗?我怎敢与四姐姐比呢!”
“你这孩子,嘴倒是甜。”陆滕氏轻轻一笑,宠溺之意尽显。
待她们母女说话的当儿,侯问贤才有空四下打量,不小的花厅里,密密麻麻站了一拨又一拨人,无一例外,全是女眷。
一拨年纪略长,衣着富贵,说话声略大,嘻嘻哈哈颇有些肆无忌惮之意,必是陆滕氏平日的麻将搭子。
一拨衣饰雍容,气态不凡,虽也是静静说话,却各有神态,并不聒噪,想来多是并不相熟的世家太太。
一拨衣着保守,多数着长袄长裤,略有新意者,也不过是穿一袭款式有些过时的棉绒旗袍,且她们说话声小,窃窃杂杂,听口音,倒有些像是从苏浙一带来的。
还有一拨站在花厅的门廊下,衣饰明丽,容貌娇艳,且年纪都轻,见她望来,这群女孩略略散开,侯问贤这才看到,当中的一个,肤色白皙,笑带梨涡,恰是她最最熟悉的庞荔茵。庞荔茵显然也瞧见了她,轻轻招了招手,唤她过去。
侯问贤点点头,继而回身对陆滕氏道:“陆伯母,荔茵在那边,我去与她打个招呼。”
陆滕氏了然一笑,“去吧,她早来了,一到便在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