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韦村的夜空。一片厚厚的云层正慢慢地飘过来,快要遮没了月亮。
韦大爷家里屋。月光从窗口照进来,时明时暗。油灯已经耗尽了灯油,刚刚熄灭,灯芯还冒着一缕青烟在暗淡的月光里飘拂。很快屋里就渐渐地暗了下来,最终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了。
蚊帐内。韩幸和铁中玉还在交谈。
铁中玉听完了刚才韩幸对变故前后经过的叙述,他想知道那侯孝留下的银两接下来怎样了。于是问道:“后来,那三百两金子怎么处置了?”
韩幸解释道:“家父没让我给侯爵送去。”
铁中玉追问道:“留在家里,那可是不祥之物啊。”
韩幸答道:“诚然如此。家父第二天,写了一纸诉状连同金子一起呈送到了府衙。府衙知府郭仁之是家父的学生。”
铁中玉又问:“递了诉状后,郭知府怎么说?”
韩幸答道:“他只是安抚了爹爹,叫爹爹放宽心,说他会与侯爵疏通的。”
铁中玉着急起来,接着又问:“后来呢?”
韩幸言道:“后来,好长一段时间没了动静。我们以为知府打通了关节。所以,我们也渐渐地将这事淡薄了。谁知道,那天,我正好去同学家切磋文字,父亲也去了学馆。家里突然闯进来一群士兵,直冲内院,掳走了荆妻。家母追赶了一阵子,只拣回了一只绣鞋。家父闻讯赶去,但为时已晚。”
铁中玉听到此时,已抑止不住心中的怒火,他狠不得立即起床去向那班贼人讨回公道。心里已经有了要助韩幸一把力的想法。但他是个细心的人,他知道象这般强占民屋,强掳民女的事情,不了解些细节是不行的。于是他说道:“之诚兄,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
2
韩幸虽然拿不定睡在他对面的铁中玉究竟是何许样人,但现在能将自家的遭遇象竹筒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儿地向他诉说了一通,心里倒也感觉舒畅多了。而且那人在他诉说灾祸时,听得很耐心,没有插过一句话,很尊重他。这一点,韩幸很感激铁中玉。认为铁中玉够朋友,他的诉说没有白费劲。当下又见铁中玉追问侯孝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他很乐于回答。
韩幸咽了一口口水说道:“仁兄有所不知。那侯爵叫卫利,官居都指挥使。世袭的官职。仗着他祖上曾有汗马功劳,朝廷又在城郊赐了他一座硕大的院宅,养闲堂,教他安享。并且门上高挂‘免死铁券’,闲人不许擅入。不要说是平民百姓奈何他不得;就是皇上也让他三分,现任的官府更是拿他没办法。更不用说像家父那样现在闲居在家的前朝官员了,对他来说更是不放在眼里。家中养着三妻四妾不算,更有一帮子奴才、家丁,在大都城里耀武扬威,胡作非为。经常干些抢掳民女民妇、霸占他人财物的勾当。在大都城地方是出了名的霸头,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铁中玉曾听他爹爹说起过“免死铁券”。知道那“免死铁券”。又称“免死金牌”,是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给跟随他打下天下的大臣们的最高奖赏,若那些大臣犯了法,可持此铁券免去死刑。但作为有功之臣,更应该遵公守法,造福于天下。不应该居功自傲,为非作歹。铁中玉对韩幸言道:“我听说过此人。正是岂有此理。在皇城的眼皮低下,竟敢如此地胆大妄为。不就是一张‘免死铁券’么,有什么可炫耀的。后来呢?”
韩幸言道:“家父为了避险,让我到岳丈家躲避。自己将家母和丫环等暂时寄宿在郭知府府上。自己去京城告状了。先前小弟有失礼之处,还望挺生兄能鉴谅。”
铁中玉说道:“今日时辰已晚。明日,烦请仁兄书就一纸诉状,待小弟带往京城,告他一状。看他奈何得了谁。”
韩幸赶忙阻止道:“不可,不可。我与仁兄素昧平生,岂能烦劳兄长。何况,家父不知递呈了多少诉状,而且知府还是家父的学生。那些诉状,还不是一样如泥牛过河,石沉大海。兄长诚意,真是天高地厚。但恐小弟命薄,徒费兄长心思。兄长盛情我领了。”
铁中玉很爽快地说道:“这就不屑仁兄担心了。不试一试,怎能知道没用。何况今日你岳丈肯借宿与小弟,乃为难之时帮了小弟。又听得仁兄之言,此乃天大冤屈。若不能为兄长排解,则是古有豪杰,今无英雄矣。”
韩幸又说道:“我记得我爹曾教我读过北宋宰相吕蒙正的一段话:‘天不得时,日月无光;地不得时,草木不生;水不得时,风浪不平;人不得时,利运不通。’是祸是福,命里早已安排定了。今日之祸恐怕亦是如此。”
铁中玉也劝说道:“仁兄所言差也。虽说是祸是福,命里注定。然,何以见得此乃必定是祸,而不是福呢?仁兄应该记得老子‘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之名句。何况,此乃天大的冤屈。宅第是你韩家祖传的,与侯爵风马牛不相及,凭什么强卖于他。这是侯爵强加于仁兄一家的冤屈之事,若不尽力扳回,岂不是屈于淫威,辱没了你韩家祖宗。此处不讲理,自有讲理处。”
韩幸赶紧打断铁中玉的话语。说道:“使不得,使不得!那侯爵是何等样人物,搞不好反要连累仁兄,招来杀身之祸。怎让我安心。此事决不能烦劳兄长。兄长盛意我领了,今日遇见兄长即使是山穷水尽我也心满意足了。”
铁中玉听韩幸说到“山穷水尽”,不由得笑了起来。他接过话题说道:“仁兄何必如此悲观。事情才起了个头,尚有回旋之余地,何言‘山穷水尽’矣?再则,即便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也未必是祸。难道兄长忘了放翁名联‘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么?是祸是福定论尚早。小弟是个直心肠的人,虽无多大的能耐,此去京都投个诉状,还是做得的。也是小弟的福分。或许能为兄长排解难处,倘若依然无果,还望兄长鉴谅。睡吧。我也困了。明天还要早起。”
3
韦村的夜空。月亮从云层里慢慢地爬了出来。
韦村的夜是那么的宁静。
铁中玉倒下去睡了。韩幸却难以入睡。他虽然也平躺着,但思想却似大海的浪涛,汹涌澎湃。
韩幸也是个聪明人。他望着窗外时明时暗的月光,反复咀嚼着刚才与铁中玉最后的一番话语。捉摸着铁中玉究竟是何许样人物?他曾说自己与铁御史并非族亲关系,是个平头百姓。倘若他真是个平头百姓,听了我的冤屈,应该假些故事好生安抚我几句,然而躲得远远的,这才合情理,更不用说是替我上京城递状纸了。然而,他刚才却口口声声说,“去京都投个诉状,还是做得的。”他能做得什么?他知道这个诉状应该投到哪个衙门去?是都察院、刑部还是大理寺?既然他“能做得的”,想必,他决不可能是个平头百姓。何况,他此次进京赶考居然带着书童。平头百姓用得起书童?那么,他是谁?他是铁御史的儿子!也不像。倘若是铁御史的儿子,应该天天在京都,何用进京赶考?然而,说他不是铁御史的儿子,他说话的口气又是如此的大,“去京都投个诉状,还是做得的。似乎他有十二分的把握。”
最后,韩幸想道,管他呢,既然他说能去京都投个诉状,就让他带张状纸去京城,多一条路,多一个希望。
这一夜,韩幸并未好好合眼,他思考着那张诉状的措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