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个梦,或者说,回忆起了很多年前的事。
那是八年前了。
在医院醒来时,夏天已经快要结束了。树上的蝉还在做着最后的垂死挣扎,努力地让叫声充斥着我的耳膜。窗帘缓缓地飘动着,外边的天气很不错。
“你醒了吗?小朋友,身体有没有什么不适?需要喝水吗?”
四四方方的黑框眼镜,整洁干净的白大褂,宁静温柔的笑容,多么亲切的人。
可是——
在说什么——
这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在说什么?
“怎么了?小朋友?度星稀小朋友?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害怕——
我非常害怕——
这是从医院醒来的第一个感觉。
被卷进了一场意外火灾,在四楼坠楼,正好撞到了脑袋,本来还以为救不回来的,在重症监护室躺了一个月才大难不死,但是却忘记了过去九年的几乎一切记忆。
这种状态并不能说是失忆,我也并没有失去全部记忆,只是忘记了很多事物之间的联系,就像是只记得点,但是无法组成面,就像是一个不会写故事的人面对着一大堆人设,大概就是记忆的再识别功能出了差错。就像是你知道自己有一个朋友,但是你忘了自己与他相处的一切,那么你们究竟还算不算是朋友?可能是因为大脑的保护机制,为了让自己的知识更加合理,再到后来自己连“点”都不记得几个了。
自己失去了非常多的记忆,不记得父母,不记得同学,就连自己是谁都忘了,但是有时候也会记起来某天上学遇到的一只小猫。我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一定是忘了什么占据了自己非常大的一部分的东西,所以才会变成这样。
不过,没关系,就算是全部不记得了也没关系。因为我还有家人,就算想不起来,他们也会告诉我自己应该是什么样的人。
我就这样想着,过去了一个月。
整整一个月,没有任何人来探望我。
整整一个月,没有任何人想要见到我。
我就这样躺在病床上,连和自己说话和玩耍都不想去做。
没有想要交谈的亲人。
没有想要见面的朋友。
没有人教导我,自己是谁。
病房的一切都是白色的,盯了看什么都是青色的。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于是也觉得世界理所当然应该这么刺鼻。
每天医院里都要进来或出去那么多人,也有人彻底地离开。所以觉得,无论是活着还是死去都是那么理所当然的事情。
仔细想想,可能原来的度星稀在九岁的时候就已经死了。现在的我只是在医院里因为无法立刻接收过去而形成的完全不同的人格。
度星稀,这是我的名字。
从知道它的那天起,莫名的不安感就没有消失过。
无法获得作为度星稀活着的实感。
无法作为度星稀而活着。
只是这样一无所知地将属于度星稀的人生全盘接受了下来。
八年来没有回过家,其中既有偶然因素,也是自己的有意无意。如果离开了生长的地方,没有人认识,那么过去是怎样都是无所谓的,因为别人认识的是现在处于形成中的我,我还是我。只有这样,我才能获得安全感。
当然,在旁人看来,这不过是一个孩子对于父母在住院期间一直没来看自己而感到赌气罢了。
即便如此,哪怕只是看看名为度星稀的过去,也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假货。如果一开始时能够回来,也不会到这种地步吧。即便现在的度星稀已经经过充填被完善了,但在这里的人仍然会把我当做八年前那个和我根本不是同一个人的度星稀。
自己也知道这是钻牛角尖又无理取闹的想法,但终究无法摆脱,所以才更加显得自己扭曲丑恶。
但是,现在却不得不在这里生活下去。
就算是对度星稀一无所知。
度星稀的父亲是高大的吗?他曾经喜欢把度星稀举过头顶吗?
度星稀的母亲是温柔的吗?她曾经喜欢为度星稀准备早餐吗?
还没来得及知道,父母就去世了,而小姨与姨夫似乎遇到了点经济上的问题。我的哥哥和小姨商议,让我高中最后一年回来完成学业。
我之前一直住在上海,教育制度和这里是不一样的,让我回来仅用一年参加高考实在是很荒唐。
但是,我也知道,小姨没有恶意。她实在是遇到了困难,而且在此之前是问了我的意见的。
我没有拒绝。
我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
就算不想回来,也不想拒绝。其实究竟是不想让小姨为难还是懒得反驳,早就已经习惯于听从别人的安排呢?
我知道,小姨一直是那种粗线条的人。在刚开始照顾度星稀时她还单身,工作处于上升期,很忙,每天早出晚归,家只是睡觉的地方。把度星稀放在身边就像多了一个布娃娃一样,就算我一个星期不出门或者出门待个三天,也不会被发现。不过就因为这样,她不会因为我“只是个孩子”而不把我说的话当一回事,如果我说不想走,她应该也会同意的吧。
如果不回来就好了。
如果不回来就好了。
如果不回来就好了。
说是不能逃避,其实就是想把过去的度星稀彻底抹去吧。
看吧,都过去八年了,我变得不一样不是理所当然的吗?等到名为迷宫市的过去接受了自己,八年前的一切就会彻底消失,彻底失去意义了。到时候,那个过去的度星稀也就不重要了。
可能是因为没什么朋友,不喜欢人际交往,所以封闭自我,多愁善感,更容易冒出矫情的想法。明明知道这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自己也没有受到什么虐待,但是无法消去那种不安感。
感觉,就像是一旦回来就无法再回归以往的生存模式了。一旦回来,就会知道自己根本不想知道的,属于过去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