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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九六四年

一九六四年三月

她临盆前几小时下起了雪。起先只是午后阴沉的天际飘下零星雪花,而后大风卷起雪花片片飞扬,落在家门口宽阔的前廊边。他倚在窗边,站在她身旁,看着雪花在阵阵强风中翻腾、回旋,然后缓缓飘落地面。附近家家户户点亮了灯火,光秃秃的树枝也变得雪白。

晚餐后他生起了炉火,又大胆冒险走入风雪中去拿秋天堆积在车库旁边的木柴。冷冽的寒风吹打着他的脸庞,车道上积雪已深及腿肚。他捡起木块,甩掉上面轻柔的雪片,然后抱着木块走回屋。壁炉里的火花马上引燃熊熊火光,他在壁炉前盘腿坐了一会儿,一面添加木块,一面看着火花跃动,火焰周围带一圈蓝光,令人昏昏欲睡。屋外,白雪在黑暗中静静飘落,街灯投下圆锥形光束,照映着地面上闪亮、厚实的白雪。等他起身往窗外一看,他们的车已经变成街角的一座白色小山丘,先前印在车道上的脚印已被盖满,不见踪迹。

他拍掉手上的灰烬,到沙发上和妻子坐在一起。她双脚放在靠枕上,肿胀的脚交叉着,一本育儿宝典四平八稳地摆在肚子上。她正读得出神,每次翻页都会不自觉地舔一下食指。她的双手细长,五指结实,阅读时心无旁骛地轻咬着下唇。他看着她,心中顿时充满爱意与惊叹:她是他的妻子,他们的宝宝再过三个星期就要出生了,这是头一胎,而他俩结婚才一年呢。

他拿了条毯子盖住她的腿,她微笑地抬头一望。

“你知道吗?我一直在想那是什么感觉,”她说,“我是说我们出生之前的感觉。真可惜我们不记得了。”她拉开袍子,脱下穿在里面的毛衣,露出像西瓜般圆硬的腹部,用手抚过它圆滑的表面。火光闪动,映着她的肌肤,在她的头发上洒下金红色的光影。“你猜那种感觉像不像在一个大灯笼里。书上说光线能穿透我的皮肤,小宝宝已经看得见了。”

“我不知道。”他说。

她笑笑。“怎么不知道?”她问道,“你是医生。”

“我只是骨科医生,”他提醒她,“我可以告诉你胎儿骨头的骨化历程,但就这样而已。”他抬高她的一只脚,裹在浅蓝色袜子里的脚细致而肿胀,他动手轻轻按摩:她的跟骨强劲有力,跖骨和趾骨隐藏在皮肤下,密密相叠的肌肉仿佛是把即将展开的扇子。安静的屋子里充满了她的呼吸声,她的脚温暖了他的双手,让他脑海中浮现出骨头的完美、神秘与匀称。怀孕的她看上去美丽又脆弱,苍白的肌肤上隐约可见细微的蓝色血管。

怀孕过程非常顺利,医生也没说有什么限制条件。尽管如此,他已经好几个月没跟她燕好,他只想保护她,抱她上楼,替她盖被子,帮她端烤布丁等。“我不是病人,”她每次都笑着抗议,“也不是你在草坪上发现的雏鸟。”但他的关爱还是令她相当开心。有时他醒来看着沉睡中的她,她的眼皮轻轻眨动,胸膛缓慢而平稳地起伏着,一只手伸出被子,小巧得能让他完全握住。

她小他十一岁。一年前,两人第一次相遇。三十三岁的他刚搬到肯塔基州的莱克星顿,当时是十一月的一个星期六,天气阴沉,他到市区百货公司买领带,刚好看到她搭手扶梯上楼。她在人群中很亮眼,像一个梦幻美女,一头金发梳成优雅的髻,珍珠在颈部与耳际闪闪发光。她穿着一件深绿色毛外套,皮肤洁净白皙。他踏上手扶梯,推开人群往上走,不想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她走到四楼的内衣与丝袜的柜台,他跟过去,穿过一排又一排挂满衬衣、胸罩、内裤的货架,一件件衣物散发出柔软的光泽。有位身穿白领天蓝色洋装的售货小姐微笑地问他是否需要服务,他说想找件睡袍,同时眼睛不断在货架间搜寻,直到看见金发和深绿色的身影为止。她微低着头,露出洁白优美的颈线。“我想帮住在纽奥良的妹妹买件睡袍。”他当然没有妹妹,也没有任何他还知道、尚在人间的亲人。

售货小姐拿了三件面料不错的睡袍过来,他漫不经心地挑拣着,几乎连看都没看就拿起最上面那件。售货小姐说有三种尺寸,下个月还会有更多颜色可以挑选,但他已经走向货架,手上拿着那件珊瑚色的睡袍,皮鞋在地砖上发出刺耳吱嘎的声响,焦急地穿过其他顾客朝她走去。

她正在翻看一双双昂贵的丝袜,丝袜轻透的色彩闪耀在贴着光滑玻璃纸的窗面上:暗灰褐、深蓝,还有像猪血般深暗的栗色。她绿色外套的衣袖扫过他的袖口,她身上淡雅的香水味扑鼻而来,好像他以前住的匹兹堡学生宿舍窗外的那丛浓密、洁白的紫丁香散发的味道。那时候他住在地下室,低矮的窗户因为蒙上了钢铁厂的煤灰,总是显得一片灰暗。但在紫丁香盛开的春天,纯白与淡紫的花瓣紧贴窗面,香气就像光线般飘进室内。

他清清喉咙,紧张得几乎难以呼吸,他举起睡袍,但柜台后面的店员还在谈笑没有注意到他。

他又清清喉咙,这下店员才有点恼怒地瞄了他一眼,然后对自己的顾客点点头。她手里拿着三包薄薄的丝袜,好像是大张的扑克牌。

“抱歉,阿舍小姐先来的。”店员冷淡而傲慢地说道。

两人目光相接。她的双眸像她的外套一样深绿,他呆住了。她上下打量着他:面料不错的斜纹软呢大衣,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脸颊冻得通红,指甲修剪得很整齐。她饶有兴趣地笑笑,略带轻慢,指指他手上的睡袍。

“给尊夫人买的?”她问。他听出她说话时带有优雅的肯塔基口音。在这个士绅望族所组成的城市中,这种特点挺重要的。虽然仅仅在此地住了六个月,他早已了解。“珍,没关系,”她转头告诉店员,“先帮他结账吧,这位可怜的男士置身在成堆的蕾丝中,肯定觉得别扭。”

“我帮我妹妹买的。”他对她说,渴望扭转先前给人的坏印象。他在此地经常这样,讲话不是热心过头就是太坦率,老是得罪人。睡袍从他手臂中滑落到地上,他赶快弯腰捡起,两颊发红。她的手套放在玻璃柜上,光溜溜的双手轻轻交握在旁。他窘迫的模样可能让她心软了,因为当两人的眼光再度迎上时,她的双眸中流露出和蔼的光芒。

他再试一次。“对不起,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赶时间。我是医生,去医院快迟到了。”

她的笑容起了变化,变得严肃起来。

“原来是这样。”她边说边转向店员,“珍,真的没关系,请先帮他结账。”

她答应他的邀约,用娟秀的字迹写下自己的姓名和电话。她从小学三年级就学会写一手好字,班上的老师以前是修女,悉心教导学生练习写字。老师说每个字的形状都独一无二、举世无双,大家必须把自己的字练到完美的地步。这个八岁、瘦小白皙、日后将穿上一袭绿色大衣成为他妻子的小女孩,用细小的手指紧握着笔,独自在房间里练习写字,直到写出飘若浮云的优美字迹为止。后来听到这件往事时,他想象她的头低垂在台灯下,手指费劲地握着笔,心里不禁佩服她的毅力、对美的坚持、对权威师长的信赖。但两人相识那天他还对这些一无所知,那天他把小纸片放在自己的白色医袍口袋里,巡视一间又一间病房,心里只记得一个个字母在她笔下流畅而出,组合出完美的姓名。他当晚就打电话给她,隔天晚上请她出去吃饭,三个月之后他们就结婚了。

现在她快生了,那件面料柔软的珊瑚色睡袍穿在她身上合身极了。她先前看到这件睡袍,发现还包装得好好地摆在一旁,于是举高了给他看。“你妹妹很久以前就过世了。”她惊讶又大惑不解地说。那一刻他整个人呆住了,脸上挤出微笑,一年前的谎言像只黑鸟般猛然飞过屋内。过了一会儿他才怯懦地耸耸肩。“我一定得说些什么吧,”他跟她说,“我得想个法子问出你的名字。”她听了笑笑,走过去拥抱他。

雪花从天而降,接下来的几小时他们读书聊天,有时她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让他感受一下胎动。他不时起来添加柴火,看看窗外的积雪,从三英寸累积到五六英寸。街上车子不多,非常寂静。

十一点钟,她上楼休息,他留在楼下阅读最新一期的《骨科与关节手术期刊》。他是位有名的医生,诊断准确率高且医术精湛。当年他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但他觉得自己还年轻,医术也待磨炼(不过他很小心掩饰),所以一有空就读书,为自己增长知识和累积经验。他觉得自己是个异类,家人日日只顾谋生,他却天生好学,他们认为教育是不必要的奢侈,未必有助生计。就算不得不去看医生,他们也穷得只能到五十英里外摩根城的诊所。他还清楚地记得那几趟旅程:一家人摇晃颠簸地坐在借来的小货车上,妹妹和爸妈坐前面,车后尘土飞扬。妹妹喜欢把这条路称为“跳舞小径”。摩根城诊所的房间里阴暗无光,就像混浊的墨黑或蓝绿色池塘水。医生来去匆匆,对他们虽然亲切,却没有真正关心。

多年后他依然觉得在那些医生的注视下,自己像个冒牌货,只要犯一次错,马上就被揭穿。后来他选择专科的时候,也被这种心态影响。他放弃了偶尔带点刺激的内科,或是精细、高风险的心脏科,转向了医治断裂的四肢、做石膏模型、检视X光片、看着断裂处缓慢却奇迹般的愈合。他喜欢坚实牢靠的骨头,即使在焚化的白热火焰中也不会消失。骨头能够持久,而他信任这种坚实可靠的东西。

读着读着就过了半夜,直到字句在白花花的纸上无意义地闪动,他才把期刊丢到咖啡桌上,站起来关照炉火。他把烧成炭的木块捣成灰烬,然后打开风门,再带上黄铜的壁炉火网。等他关上电灯后,余火还在层层灰烬中发出柔和光芒,如屋外雪花一样明亮细致。此时白雪已积到前廊的扶手和杜鹃花丛。

楼梯因承受他的体重嘎嘎作响。他停在婴儿房门口,仔细端详黑暗中的婴儿床、尿布桌,玩具布偶摆在架子上,墙壁是淡淡的海绿色。妻子缝制的鹅妈妈百衲被悬挂在墙上,针针细密,只要有一点点不完美的地方,她都要拆掉重缝。天花板下方有熊宝宝的装饰图样,也是她的杰作。

一股冲动促使他走进卧房,站到窗前拨开轻薄的窗帘看雪。白雪飘落在路灯灯柱、栅栏以及屋顶上,积雪已近八英寸,莱克星顿很少下这么大的雪。洁白的雪花不断飘落,他心中既兴奋又平静。就在这一刻,他一生过往的残编断简好像全部联结起来了,不管以前有什么悲伤、失望或令人焦虑的秘密和不安,现在全部被柔软的层层白雪掩盖。明天会是一片宁静,世界仍显得柔和而脆弱,直到附近的孩子拉着小车子高兴地大喊大叫,才会打破这片沉寂。他想起小时候一个人跑到山里享受的快乐时刻:他走入林中,呼吸急促,沉重的积雪压低了枝头,也蒙盖了他飘荡在小径上的声音。在那短短的几小时中,世界变了个样。

他在那里站了好久,直到他听见妻子轻轻移动的声音。他转身看见她坐在床沿,低垂着头,双手紧抓着床垫。

“我觉得我要生了。”她边说边抬起头来,她的头发松散,几根发丝垂落嘴边,他帮她把头发塞回耳后。他一坐下来,她就摇摇头说:“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感觉很奇怪,那种绞痛的感觉,时好时坏,一阵阵的。”

他让她侧躺下来,然后跟着躺下来按摩她的背。“说不定只是假性阵痛,”他安慰她,“离预产期还有三个星期,而且头一胎通常生得比较晚。”

他知道第一胎通常会晚生,也讲得非常有自信。其实他很确定会晚生,因为过了一会儿他甚至不知不觉地睡着了。醒来时却发现她站在床边摇他的肩膀,她的睡袍和头发在盈满房内的奇异雪光下,看起来几近白色。

“我算了阵痛时间,每次间隔五分钟,力道很强,我好害怕。”

他感到胸中一阵澎湃汹涌,兴奋与惧怕之情像浪花冲激下的白沫一样席卷全身。但他早已训练有素,在紧急状况中依然能够保持冷静,不会让自己受到情绪影响。他沉着地从床上起来,拿着手表,带她缓慢稳定地在屋里上下走动。阵痛来袭时,她紧握着他的手,力量强大得让他觉得自己的手指快被捏碎了。她说得没错,阵痛间隔五分钟,然后四分钟。于是他从衣柜里拿出皮箱,这个重大的时刻来临了,却突然令他感到麻痹。他期待这一刻已经很久了,但真正降临时依旧觉得很意外。他跟她一起走动,但周遭事物变慢了,他敏锐地觉察到每个动作:他的气息急速掠过舌间,她的脚勉强塞进唯一穿得下的鞋子,浮肿的脚背在深灰色的皮鞋中拱起来。搀扶着她的时候,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飘浮在离灯不远的地方,从上俯瞰两人,注意着每个小细节:她因阵痛而颤抖,他用手握住她的手肘,稳稳地护卫着她。屋外十分沉寂,雪花依然缓缓飘落。

他帮她穿上绿色大衣,大衣没扣扣子,垂在她的腹部;他还找了他们初次见面时她戴的皮手套。他仔细确认各个细节,仿佛这是很重要的事。两人在前廊站了一下,目瞪口呆地看着柔和洁白的世界。

“在这里等着。”他跑下去,从积雪中拨出一条路。老爷车的车门全冻住了,花了好几分钟才打开一边的门,好不容易把车门摇摇晃晃带上,一堆白雪随之飞起,闪闪发光。他从后座地上找到刮冰器和刷子。等他走到车外时,妻子已经靠在前廊的柱子,用手按着头。他知道她正承受极大的痛苦,宝宝真的快出生了,就在今晚。他压制住走向她的强烈冲动,把全副精神放在暖车上。当双手冻得难以忍受时,就轮流把手放在腋下取暖。暖手的同时他也没闲着,继续清除挡风玻璃、车窗和车顶的积雪,积雪四散纷飞,消失在他的腿肚周围柔软的洁白雪海中。

“你没跟我讲会这么痛。”他走到前廊时她这么说。他搂住她的肩膀,扶她走下台阶。“我可以走,”她坚持,“可是阵痛一来,实在让人受不了。”

“我知道。”他说,依然没有松手让她自己走。

他们走到车旁时,她轻拍了一下他的手,指指身后的房子。房子隐藏在白雪中,像个灯笼一样在黑暗的街道上发出光芒。

“等再回家的时候,我们就带着宝宝了。”她说,“我们的世界也不一样喽。”

挡风玻璃的雨刷结冰了,他倒着把车开到街上,后车窗的玻璃堆满了雪。他开得很慢,心想莱克星顿真美。树木和树丛上积了好厚的雪,他转弯驶上大街时车轮接触到冰滑的路面,车子一时间滑向十字路口,撞到路边的积雪才停下来。

“没事!”他大声说,万般思绪奔腾,幸好放眼望去没有其他车辆。手中的方向盘和没戴手套的手像石头一样冷硬。他不时用手背擦拭挡风玻璃,身子往前倾,从他擦出的空隙间观察路面。“出门前我打了电话给本特利,”他提到的是他的产科同事,“我请他到诊所来,我们直接去诊所,那里比较近。”

她沉默了一会儿,双手紧抓着前面的仪表板,借着呼吸熬过阵痛。“只要我的宝宝不是生在这部老爷车里就好,”她终于控制住了,还能开玩笑,“你知道我很讨厌这部车。”

他笑了笑,知道她真的很怕,而自己也一样害怕。

即使在紧急状况下他也本性不变,做事依然有条不紊:碰到红绿灯就停车,即使是在空荡荡的街道上,转向也一定打方向灯。每隔几分钟,她就用一只手撑着仪表板,专注呼气与吸气,他听了只能忍耐,用眼角余光看看她。在他有记忆以来,再也没有比今夜更令人紧张的时刻了。他比第一次上解剖课还紧张,为了揭示人体的奥秘,一个年轻男孩在课堂上被剖开了;他也比结婚当天更紧张,大喜之日她的亲友坐满了教堂一端,另一端只有寥寥几位他的同事。他的父母已经过世,妹妹也离开了人间。

诊所停车场只有一部车,是护士的浅蓝色福特车,车型保守,功能实用,而且比他的车子新,他也打了电话给她。他把车停在入口处,扶妻子下车,现在已经平安抵达诊所,两人都很开心,笑着推门进入明亮的候诊室。

护士上前迎接他们。一看到她,他就知道出了问题。护士苍白的脸上有双蓝色的大眼睛,看起来既像四十岁也像二十五岁。只要碰到不顺心的事,她的前额和两眼之间就会露出一道细小的直线。护士告诉他们消息时,脸上就是这样:本特利的车子在家里附近的乡间小路上出了事,车子在结冰的路上打滑转了两圈,滑到了沟里。

“你的意思是本特利医生不能来?”他的妻子问。

护士点点头,她身形高瘦,有棱有角,骨头似乎随时会穿透皮肤,蓝色的大眼睛露出严肃与智慧的光芒。有好几个月,大伙儿谣传或是开玩笑说她有点爱上他,他认为这些都是无聊的办公室闲话,没放在心上。当一个男性和单身女性天天如此密切共事,难免会有谣言,虽然恼人,但也很难避免。有天晚上他在桌上睡着了,梦见自己回到小时候的家,妈妈在做果酱,一瓶瓶果酱摆在窗下铺着油布的桌上,闪耀着珠宝般的光芒。五岁的妹妹坐在一旁,一手无力地抱着洋娃娃。虽然是一闪而过的影像,说不定只是回忆的片刻,却让他感到伤心又渴望。那间房子已在他名下,却无人居住,自从妹妹去世,父母搬走后房子就空在那里。以前被母亲洗刷到泛白的房间全空着,屋里只剩松鼠和老鼠。

他睁开眼从桌上抬起头时,已热泪盈眶。护士站在门口,一脸柔情。在那一刻,半带微笑的她显得很美,完全不像那个安静、能干,每天在他身旁工作的干练女子。两人目光相遇,隐晦却又明显,医生觉得她好像能够了解自己,两人彼此相知。那一瞬间他们彼此毫无阻隔,那种亲密感令他震撼、无法动弹,整个人都呆住了。她则满脸涨红,转头望着别处,然后清清喉咙,板起面孔说她已经加班两小时,准备回去了。之后好长一段时间她都回避着不敢看他。

后来大伙儿拿她跟他开玩笑时,他总是请他们闭嘴。她非常优秀,他边说边举起手示意别开玩笑,好像要借此纪念他们共享过的一刻,就是两人心念相通的那一刻。她是他见过的最好的护士,这是真的,而幸好此时是她在旁协助。

“到急诊室好吗?”她问,“你们走得到吗?”

医生摇摇头,妻子阵痛间隔的时间只有一分钟左右。

“宝宝等不及了。”他一面说,一面看着妻子。雪融化在她的发间,看起来就像一顶钻石王冠般闪亮。“宝宝快出来了。”

“没关系。”妻子冷静地开口说道,声调较为生硬,也较坚决,“等他长大了,把现在这种情况讲给他听,一定更有意思。嗯,不一定是‘他’,也可能是‘她’。”

护士笑了,双眼之间的直线依然在,但没那么明显了。“我们这就带你进去,”她说,“帮你减轻痛苦。”

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找外袍。等他走回本特利的诊疗室时,妻子已经躺上产台,双脚跨在脚蹬上。诊疗室是淡蓝色的,到处是铬与白色搪瓷器皿和带着钢铁光泽的精良仪器。医生走到水槽边洗手,他高度戒备,连最微小的细节也不放过。在进行例行的洗手程序时,他觉得本特利不在场所引起的不安逐渐消退。他闭上眼,强迫自己专心眼前的工作。

“一切顺利,”他转身时,护士对他说,“情形不错。宫颈已经扩张到十厘米了,你来看看。”

他坐在矮凳上,手伸进妻子温热的体内,羊膜囊还好好的,越过膜囊,他摸到了宝宝的头,像颗棒球一样光滑坚硬。他的亲生骨肉呀!他本来应该在候诊室里踱步的啊。这个房间内仅有一扇窗户,窗子的百叶窗帘紧闭着。把手抽出妻子温暖的体内时,他在想,外面不知是不是还下着雪,城市和远方是否依旧沉静。

“没错,”他说,“十厘米了。”

“菲比。”他的妻子说。他看不到她的脸,但她的声音很清楚。他们这几个月一直讨论宝宝的名字,还没有结论。“女孩就叫菲比,若是男孩就叫保罗,跟我曾叔公的名字一样。我跟你说过吧?”她问,“我先前就想跟你说,我已经决定好了。”

“两个名字都很好听。”护士安抚她说。

“菲比和保罗。”医生重复一次,但他关切的是妻子的子宫已开始收缩,他对护士示意,护士已准备了麻醉气。他实习的时候,医生通常从一开始就让产妇吸入麻药,直到分娩结束为止。可是时代变了,现在是一九六四年,他知道本特利不愿意太早麻醉产妇,产妇最好在清醒状态下用力。本特利只有在阵痛达到最高点,胎儿头出来,小孩出世时,才把产妇麻醉。现在他的妻子全身绷紧、大声哭叫,宝宝已移到产道,撑破了羊膜囊。

“好。”医生说,护士随即把氧气罩放置就位。麻醉逐渐生效,妻子的手放松下来,拳头也不再紧握,在阵痛一波波通过体内时失去了知觉。她躺得笔直,神态安详。

“就头一胎来说,宝宝出来得挺快的。”护士表达意见。

“没错,”医生说,“目前为止,一切都很好。”

这种情况持续了半小时,他的妻子清醒过来,一边呻吟一边又开始用力。当他觉得她受够了,或是当她哭喊说痛得受不了,他就点头示意护士加点麻醉。除了他沉着地发出指令之外,没有人说话。外面继续下着雪,雪花沿着屋子周围飘落,堆积在路上。医生坐在不锈钢的椅子上,把注意力集中在重要的事情上。他在医学院接生了五次,每次都是母子平安,现在他专心回想那几次接生,从记忆里搜寻需要注意的细节。他的妻子仍双脚跨在脚蹬上,腹部高耸,这让他没法看见她的脸,慢慢地她也变成了那几位产妇,圆圆的膝盖、平滑纤细的腿肚和脚踝全在他眼前,看起来熟悉又惹人怜爱。但他没有轻抚她的肌肤,或是拍拍膝盖请她安心,在她使劲用力时,握住她的手的是护士。医生正专注于眼前的状况,此时她不再是他的妻子,她的身体跟别人没什么两样,她是产妇,他必须利用一切医疗技术协助她。他不能感情用事,尤其是现在,更得保持冷静。随着时间慢慢地过去,先前在他们卧室的那种奇怪感觉再度浮上心头,不知怎么的,他觉得自己似乎被拉离了分娩现场,明明人在这里,却又好像飘浮在别处,从安全的距离观察一切。他看到自己精准谨慎地在她的会阴部划了一刀,鲜血一下子流了出来。他想这刀划得不错,同时努力不让自己想起曾经热情爱抚同个部位的时刻。

孩子的头出来了,又用力推挤了三次,终于降临人间,滑进了他的双手里。宝宝大声哭叫着,蓝色的皮肤渐渐变成粉红。

是个男孩!小宝宝满脸通红,头发乌黑,两眼张望,对灯光和冰冷的空气感到疑惑。医生绑紧脐带,然后将它剪断。“我的儿子,”他允许自己分神想道,“我的儿子。”

“好漂亮。”护士说。他检查宝宝时,她就在旁等着,注意到宝宝的心跳强健快速,手指修长,头发黝黑。然后她把宝宝抱到隔壁房间清洗干净,朝宝宝眼里滴入硝酸银眼药水。宝宝细微的哭声传回到医生夫妇耳中,产妇身体动了一下。医生没有离开,继续陪在妻子身旁,用手抚摸着她的膝盖。他深呼吸了好几下,等待妻子体内的胞衣排出。“我的儿子。”他又想。

“宝宝在哪儿?”他的妻子一面问道,一面睁开眼睛,拨开垂落在潮红脸庞边的发丝,“一切都好吗?”

“是个男孩,”医生俯身微笑着对她说,“我们有儿子了。等他清洗干净,你就会看到他,他真是完美极了。”

他妻子放松下来,疲倦的脸上露出柔和的表情。但忽然阵痛又起,全身再度紧绷。医生以为是宝宝的胞衣,于是坐回她腿间的凳子上,轻压她的腹部。她放声哭喊。等了解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他惊讶得仿佛看见水泥墙上忽然多出一扇窗。

“没关系,”他说,“没事,没事。护士!”他呼喊道。下一波阵痛更加剧烈。

护士马上过来,怀里抱着宝宝,宝宝已包在白色的毛毯中。

“他的阿普加[1]评分是九,”她宣布,“分数好极了。”

妻子伸出手想抱小宝宝,想开口说些什么,但阵痛让她受不了,她又躺了下来。

“护士,”医生说,“我这儿需要你,马上过来。”

护士稍感困惑,随后放了两个枕头在地上,把小宝宝放在中间,跟着医生站在产台旁。

“多点麻醉。”他说。她一脸惊讶,但很快便点头表示了解,并立刻遵照指示处理。他把手放在妻子的膝盖上,随着麻药生效,她的肌肉逐渐放松。

“双胞胎?”护士问。

男婴出生之后,医生一度让自己松懈下来,但现在他信心动摇,除了点头之外,不敢再采取什么步骤。镇定下来,他告诉自己,下一个宝宝的头冒了出来,现在情况都好。双手精准地按程序处理时,他从天花板某处俯看,心中想着,这次分娩也没什么不同。

这个宝宝体形较小,而且很容易就出来了,宝宝很快滑进他戴着手套的手里,速度快到他急忙前倾,用胸部去挡了挡,免得宝宝掉下去。“是女孩。”他说道,然后像抱着足球一样轻轻捧着她,将她脸部朝下,拍拍背部,直到她哭出来为止。然后他把宝宝翻过来看看脸。

她细致的皮肤上有着涡旋状的粉白色胎脂,全身因沾满羊水和血迹而滑溜溜的,蓝色的眼睛有点混浊,头发墨黑。但他几乎没注意到这些,他看到的是一些无法推翻的清晰特征:双眼往上翻,仿佛在笑,眼睑上的内侧眼皮有皱褶,鼻子扁平。“典型病例。”他想起几年前他们在检查一个类似的孩子时,他的教授曾经这么说过,“这是患有唐氏综合征的孩子,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医生恭敬地复诵在教科书上读到的症状:肌肉无力、身心发育迟缓,可能有心脏并发症、早夭。教授点点头,把听诊器放在婴孩平滑赤裸的胸部:“可怜的孩子,除了保持他身体清洁之外,家人什么也不能做。最好把他送到疗养院,免得让大家受苦。”

医生好像回到了从前。他妹妹生下来心脏就有毛病,长得非常慢,一跑步就呼吸急促,几乎喘不过气来。多年以来他们始终不知道怎么回事,直到第一次到摩根城的诊所才知情,但知道了也束手无策。妈妈把全副精神投注在妹妹身上,但妹妹依然十二岁就过世了。医生当时十六岁,已经寄宿在城里念高中,准备到匹兹堡念医学院,追寻他现在拥有的生活。但他记得母亲深沉无尽的悲伤,她每天早晨走到山上的坟地,双臂环抱在胸,仿佛要抵御她所遭逢的境遇。

护士站在他身旁,仔细观察宝宝。

“医生,我真抱歉。”她说。

他抱着婴孩,忘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她的小手完美无瑕,但大脚趾和其他脚趾间有个缝隙,像缺了一颗牙齿似的。他仔细检查她的眼睛,发现虹膜边缘的苍白斑,细小但明显,就像鸢尾花上的雪花。他想象她的心脏,只有李子般大小,很可能也有缺陷。他还想到精心粉刷过的育婴室,里面有柔软的玩偶动物和一张婴儿床;他想起他的妻子站在他们白雪覆盖的房子前说:“我们的世界不一样喽。”

宝宝的手拂过他的手掌,吓了他一跳。他想都没想就进行例行程序:剪掉脐带、检查心肺。他一直惦念着外头的雪,银白的车子滑到沟渠内,空荡荡的诊所里面好安静。日后想起这个晚上时(未来好多个年月,他经常回想起他生命中这个转折点:从此之后,其他所有事情都绕着这些时刻累积),他记得的是室内一片寂静,外面白雪持续飘落。寂静如此深沉浓厚,将他团团包围,令他觉得自己好像飘浮起来,超越房间,然后更高,与白雪同在一处,房间里的此情此景展露在眼前。他看见的是另一个不同的人生,而自己只是偶然经过的旁观者,就像走在阴暗的街道上,看见灯光明亮温暖的窗户,不经意往里一瞥。日后他会一直记得那种感觉,那种无边无际的空旷。有位医生陷在沟渠中,而他自家的灯光在远处大放光明。

“好,麻烦把她清洗干净。”他把瘦小的婴孩放到护士怀中,“但把她留在另一个房间,我不想让我太太知道,不是现在。”

护士点点头,走出去,随后回来把他的儿子放进他们带来的婴儿背带里。这时医生已专心处理胎盘。胎盘形状完好,黝黑厚实,每个都跟小碟子一般大小。异卵双胞胎,一男一女,一个看起来很健康,另一个体内的每个细胞中都多了个染色体。这种概率有多高?他的儿子躺在背带里,不时挥舞小手,这边那边十分随性,仿佛跟着子宫内快速流动的羊水摆动。他先为妻子注射镇静剂,然后低头修补会阴。天将破晓的微弱光线出现在窗边,他看见自己的手在移动,想着伤口的缝线将会完美无比,工整均一,就像她的针线活一样。她曾因一个小错而拆掉百衲被的整块拼布,但他根本看不出哪里有错。

手术结束,医生发现护士坐在候诊室的摇椅上,怀里抱着小女婴。她一语不发地凝视着他,他想起她看着他沉睡的那个晚上。

“有个地方,”他边说边把联络人的名字和地址写在一个信封背面,“请你把她送到那里。我是说等天亮再过去。我会开张出生证明,也会打电话通知他们。”

“但是你太太呢?”护士说。他虽然站得远远的,还是听得出护士口气中的惊讶与不赞同。

他想到他的妹妹苍白瘦弱,努力地想要喘口气,而他母亲转向窗口,竭力掩饰眼中的泪水。

“你不明白吗?”他语调轻柔地说道,“这个可怜的孩子八成心脏有严重的问题,这是致命的缺陷,我只是不想让大家将来痛苦。”

他振振有词,也相信自己说得没错。他等着护士附和,但她只是坐在那里瞪着他,满脸诧异,看不出在想什么。以他当时的心境,他根本没想过她会拒绝。虽然当天深夜,还有后来好多个夜晚,他猜想自己或许给她造成了伤害,但在当时他非但无法想象自己正在伤害一切,反而对她迟迟未回应感到不耐烦。他忽然觉得好累,平日熟悉的诊所变得好陌生,好像身在梦境之中。护士用她难测的蓝眼睛仔细观察他,他回应她的注视,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最后她终于点头,动作轻微到几乎难以辨识。

“这场雪啊。”她低下头喃喃自语。

上午,风雪开始减缓,在沉静中隐约传来铲雪机刺耳的声音。他从楼上窗户看着护士敲掉车上的积雪,开着浅蓝色的车子驶向柔和洁白的世界。宝宝放在她旁边座位上的箱子里睡着了,箱里铺着毛毯。医生看着她左转驶入街道,然后消失,然后回去坐在妻子身旁。

她睡着了,金发散在枕头上,医生也打起盹来。醒来后他又看着空荡的停车场,望着对街的烟囱冒出烟来,盘算着等下怎样向妻子交代——这不怪任何人,女儿会受到妥善的照顾,跟其他和她同样状况的人一样,这样对大家最好。

近午时分,雪终于完全停了,他的儿子饿得哭起来,妻子也醒了。

“宝宝在哪里?”她说,然后用手肘撑起身子,拨开脸上的头发。他抱起温暖轻盈的儿子坐到她身旁,将儿子放在她怀里。

“嘿,我的小甜心,”他说,“看看我们英俊的小子,你刚才真勇敢。”

她亲亲宝宝的额头,然后解开睡袍,把他抱到乳房前,儿子马上一口咬住。妻子微笑着抬头看他,他握起她的手,想起她先前紧握着他,手指几乎嵌到他肉里。医生又想,自己好想保护她。

“一切还好吗?”她问,“亲爱的,怎么了?”

“我们生了双胞胎,”他慢慢地说,心里想的是蓬乱的黑发,还有两个滑进手中的滑溜溜的身躯,不禁红了眼眶,“一男一女。”

“啊,”她说,“还有个小女孩?菲比和保罗。她在哪里?”

小女孩的手指好纤细,他心想,就像小鸟的骨头。

“亲爱的……”他开口,又停下来,原先演练过的话也全忘了。他闭上眼,等他再度开口的时候,未经设想的话语脱口而出。

“噢,亲爱的,”他说,“我好抱歉,我们的小女儿一出生就过世了。”

卡罗琳·吉尔小心翼翼、笨拙地涉雪走过停车场,积雪深及小腿,有些地方还到膝盖。她抱着纸箱,里面装着裹在毛毯中的小宝宝。纸箱本是用来装婴儿奶粉试用品的,箱外还印着红色字母和可爱的婴儿小脸。她每走一步,箱口就被风吹开又合上一次。空无一人的停车场很安静,寂静好像源自寒风,而后在空中扩散,再往外扩延,就像在水中丢颗石头激起的涟漪一样。她打开车门时大雪翻飞,打在脸上生疼。卡罗琳不假思索,尽可能弯着身子保护纸箱。她先把箱子推进后座,粉红色的毛毯悄悄垂落在白色座垫上。宝宝睡着了,跟一般新生儿一样熟睡,小脸皱成一团,双眼只是条细缝,鼻子和下巴微微隆起。卡罗琳心想:你不会知道的,以前不知道,以后就没机会了。卡罗琳为小女孩做阿普加测试时,给了她八分。

城里街上的雪还没铲除,很难开车,车子打滑了两次,卡罗琳两度想要掉头回医院。高速公路的状况比较好,卡罗琳开上去后平稳地前进,驶过莱克星顿郊外的工业区,进入起伏的乡野。四处可见养马场,沿途尽是绵延的白色栅栏。栅栏在雪地上投下清楚的影子,田野中的马匹成了一个个小黑点,厚厚的灰云飘过低垂的天际。卡罗琳打开收音机,在阵阵杂音中寻找电台,后来又把收音机关掉,车窗外的景象匆匆掠过,一切如常,毫无改变。

自从她勉强点头答应亨利医生这个令人错愕的请求之后,卡罗琳就感到自己仿佛飘在空中,现在正慢慢地朝地面坠落,等着猛然着地后才知道身在何处。医生要卡罗琳带走他自己的亲生骨肉,却不告诉他太太有这么一回事,这种要求太荒谬了。但医生检查自己女儿的时候,满脸尽是悲伤困惑,之后好似失去知觉那样行动缓慢,卡罗琳看了内心也为之触动。她告诉自己,他很快就会恢复理智,他只是被吓坏了,谁能怪他呢?毕竟他在大风雪中接生了自己的双胞胎,然后又碰到女儿这种状况。

她加速前进,今晨在诊所看见的景象有如河水不断流过眼前:亨利医生接生时冷静、专注、准确;诺拉·亨利洁白大腿间黑色的毛发,在庞大的腹部下忽隐忽现,腹部在阵痛下起伏,像风吹湖水激起的波状;麻醉气体嘶嘶作响,亨利医生呼唤她的声音细微但紧张,脸上的表情很惊恐,让她以为第二个宝宝一出生就死了。她等着他采取行动,等着他抢救婴孩,但他没有动手。她当时想,也许自己应该过去做个见证,日后才能说:没错,婴儿全身发紫,亨利医生尽力了,我们两人都努力了,可是回天乏术。

结果宝宝哭了,哭声把她引到医生旁边,她看了才知道怎么回事。

她继续行驶,把回忆抛在脑后。公路穿过一片石灰岩,天空逐渐变窄,她开上微微隆起的小山丘顶,朝着远处的河川下行。宝宝依然熟睡在纸箱里,卡罗琳不时回头看看,见到宝宝没有动静,感到既安心又苦恼。她提醒自己,宝宝好不容易来到世上,通常会先大睡一觉,这是正常现象。她在想,自己刚出生的那几个小时,不知道是不是也睡得这么熟。只可惜她的父母早逝,没有人可以告诉她。她母亲过了四十岁才生下她,那时她父亲已经五十二岁了,早已放弃生育孩子,不抱希望,也无期待,甚至了无遗憾。他们的日子过得规律、平静而满足。

直到卡罗琳出其不意地来到人间,宛如花朵破雪而出,鲜艳盛开。

父母当然爱她,但关爱中带着挂虑。他们把全部心力放在她身上,还搭配各种膏药、厚袜子和药用蓖麻油。在闷热的夏日,若有发生小儿麻痹症之虞,卡罗琳就被迫待在屋里。她躺在楼上窗户旁的长椅上看书,滴滴汗珠滑过太阳穴。苍蝇在玻璃窗旁嗡嗡飞舞,还有些死在窗台上,动也不动。外头的景物在阳光和热气中闪着亮光,邻家孩子在远处相互大喊大叫,他们的父母年纪较轻,不太知道孩子可能感染上疾病。卡罗琳的脸和手贴着纱门,渴望地听着孩童嬉戏,空气凝滞不动,汗水浸湿了她的棉上衣及烫平的裙头。楼下花园里,母亲戴着手套、帽子,穿着围裙在除草。再晚一点,父亲在微暗的黄昏中从保险公司下班,走路回家,一进到寂静、百叶窗紧闭的家中就脱下帽子,外套下的衬衫潮湿且带着汗渍。

她驶过桥面,车轮发出咻咻声,肯塔基河在深远的下方缓慢流动,昨晚饱满的精力开始消退。她又看了宝宝一眼。即使不能留下宝宝,诺拉·亨利也总想抱抱她吧。

这当然都不关卡罗琳的事。

她没有掉头,继续往前行驶。她再度扭开收音机,这次找到了一个播放古典音乐的电台。

驶离路易斯安那二十英里之后,卡罗琳看了一眼亨利医生用他那灵敏的手写下的地址。她开下高速公路,这里离俄亥俄河非常近,山楂树和朴树高耸的枝头因结冰而闪着光芒,路面却平整干燥。田野上覆着一层白雪,周围围绕着一圈白色栅栏,栅栏后面马匹在隐秘地移动,一吐气就喷出团团白雾。卡罗琳转进一条更小的路,两旁的田野微微起伏,无边无际。开过约一英里的寂寥山丘后,没过多久她就看见了那栋建筑物。红砖建筑物建于二十世纪初,两侧是比较现代化的低矮侧厅,看起来不太协调。她沿着乡间小路往下转弯,建筑物忽隐忽现,然后突然出现在眼前。

她开进环形车道。近看才知这栋老房子需要整修,木头镶边饰条的油漆已经剥落,三楼的窗户被木板封了起来,三合板木条支撑住破裂的窗玻璃。卡罗琳下车,脚上还穿着一双鞋底磨损的旧平底鞋。昨天半夜她一时之间找不到靴子,匆忙中穿上了这双摆在鞋柜里的平底鞋。双脚一踩上雪堆下的碎石,立刻感到寒冷,她赶快把事先准备好的袋子背上——里面摆着尿布和一个装了婴儿牛奶的保温瓶,抱起装婴孩的纸箱走进屋。大门两侧是久未擦拭的铅框玻璃天窗,进去后还有一道毛玻璃门,然后是暗色橡木的门厅。她闻到一股红萝卜、洋葱和马铃薯的香味,四下充满了热气和烹煮食物的味道。卡罗琳迟疑地往前走,每走一步地板就跟着嘎嘎响,但还是没有人出现。木头地板上铺着一长条踩得光秃秃的地毯,延伸到屋子最里边的候客室。候客室的窗户高挑,窗帘厚重。她坐在破旧的天鹅绒沙发一隅,把纸箱紧靠在身边,静静等候。

房间里太热了,她解开外套纽扣,里面依然是那件白色护士制服。她摸摸头发,这才发现自己还戴着高挺的白色护士帽。昨晚亨利医生一打电话她就起床了,在大雪的深夜中匆匆穿衣出门,忙到现在才空闲下来。她脱下护士帽,小心折平,闭上双眼,远处传来餐具的碰撞声和模糊的说话声;楼上有人走动,响起阵阵回音。恍惚间,她梦见母亲在准备节庆大餐,父亲在木工室做活。她小时候总是一个人,有时很寂寞,但她还是记得一些儿时情景:紧抱着的一条特别的被子、脚底下那条绣着玫瑰花的地毯,要不然就是单单属于她自己的声响。

远远传来两次铃声。“我这儿需要你,请马上过来。”亨利医生喊道,声音充满紧张与急迫。卡罗琳匆忙赶过去,还用两个枕头弄了一张奇形怪状的小床。双胞胎的第二个出生时,她拿着氧气罩盖住了亨利医生太太的脸,小女婴来到世界,带来了某种变化。

起了变化,没错,想要控制也没办法。即使她现在置身在这个寂静的候客室里,即使坐在沙发上等待,卡罗琳还是能感觉到世界正在微微改变,不再是一成不变,想来真叫人不安。“就是此刻?”她心里一直重复问自己,“这些年来,我等的就是此刻?”

三十一岁的卡罗琳·吉尔已经等了好久,等着真正属于她的生活。她虽未曾对自己表明,但从小就不想平凡过一生。她的时刻一定会到来,一切都会改变。当她看到那一刻时,她一定会知道。她曾梦想成为伟大的钢琴家,可惜高中时代舞台上的灯光跟家里练琴时的灯光大不相同,她在强光中怔住了。二十多岁的时候,护校的朋友纷纷结婚生子,卡罗琳也不乏心仪的对象,其中一个黑发、白皙、笑声浑厚的男孩子格外吸引她,她梦想着他会改变自己的一生,可是他始终没打电话来。

但她依然梦想有人会出现,改变她的生命。年复一年,卡罗琳逐渐把重心转移到工作上,却没有绝望,依然对自己和未来充满信心。她不是那种走到半路停下来,搞不清楚自己有没有拔掉熨斗插头、家里会不会烧起来的人。她继续工作,继续等待。

她也读书,先是赛珍珠的小说,然后是一切她能找得到的,描述中国、缅甸及老挝的书籍。有时读着读着竟让书本从手中滑落,出神凝视着她位居市郊的单调小公寓的窗外。她幻想自己过着另一种富有异国情调、艰困却让人满足的生活,她的诊所不大,坐落在茂盛的丛林间,说不定靠海;诊所的墙要漆成白色的,闪烁着有如珍珠的光泽;患者会在外面排队,蹲在椰子树下等待。她,卡罗琳·吉尔,将照顾每一个人,治好大家的病;她将改变他们和自己的一生。

满怀着这种愿景,卡罗琳十分热忱、兴奋地申请加入医疗志愿者团队,在一个夏末的晴朗周末搭公共汽车到圣路易斯面试,并列入韩国医疗团的候补名单。但韶光渐逝,医疗团延后了行程,最后整个取消。卡罗琳被列入另一份候补名单,目的地是缅甸。就在她还在等待通知,梦想着热带丛林之时,亨利医生出现了。

他出现的那天跟平常日子没什么两样。时值晚秋,正是感冒流行的季节,诊所挤满了人,到处有人打喷嚏和捂着嘴咳嗽。卡罗琳呼叫病患时也觉得喉咙深处有点痒。下一位病患是位老先生,名叫鲁伯特·狄恩。接下来的几周内,他的感冒会越来越严重,最后转为肺炎并去世。但此时他正坐在扶手椅上与鼻血奋战。听见卡罗琳的呼叫,他慢慢站起来,把手帕塞进口袋,手帕上的点点血迹清晰可见。老先生走到桌边,递给卡罗琳一张用深蓝色硬纸板裱起来的照片,那是一张黑白、稍微上色的照片,照片中的女人穿着浅桃色毛衣,头发稍稍烫卷,双眼深蓝。爱梅妲是鲁伯特·狄恩的妻子,已经过世二十年了。

“她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他大声告诉卡罗琳,音量大到大伙儿都抬起头来。

候诊室外面的门开了,里面嵌着玻璃的门随之嘎嘎响。

“她很漂亮。”卡罗琳说。他的深情与悲伤触动了她的心弦,令她双手颤抖,因为从来没有人用这样的热情爱恋着她。她快三十岁了,若自己明天死去,恐怕没人会像鲁伯特·狄恩那样,过了二十多年依然悼念着她。她,卡罗琳·洛兰·吉尔,当然跟这位老先生照片中的女人一样独特、一样值得被爱,她却不知道如何显露这一点。艺术、爱情甚至工作崇高的使命感都传达不了她的心意。

由前厅通往候诊室的门被推开的时候,她正想要镇定下来。一个穿着褐色斜纹软呢大衣、手拿帽子的男子在门口犹豫地站了一会儿,仔细打量黄色的壁纸、角落的蕨藤植物和金属架上的旧杂志。他一头褐发略带红色,脸孔清瘦,表情认真,像在评估着什么。他并不特别突出,但姿态与神情与众不同,沉静中带着机敏,看上去也愿意倾听别人说话,这些都让他与众不同。

卡罗琳心跳加速,全身震颤,感觉又开心又苦恼,仿佛忽然被飞蛾的翅膀扫了一下。他一看到她,她马上就明了;即使在他走过来跟她握手之前,即使在他操着外地口音报上姓名之前,即使在他开口说他叫作戴维·亨利之前,卡罗琳就百分之百确定:她等待多年的人终于出现了。

当时他还未婚,没有太太,没有婚约,据她打听也还没有意中人。当天在他熟悉诊所环境时,以及稍后的欢迎会等场合上,她都仔细聆听。其他人忙着聊天,或是被他陌生的口音和突如其来的笑声弄得分神,她却听出了旁人没有注意到的:他偶尔提到自己曾住在匹兹堡,大家从他的履历和文凭中也知道这回事,但除此之外,他从来不提过去。在卡罗琳眼中,这种缄默让他蒙上了一股神秘感,这种神秘感更令她觉得别人都无法像她一样了解他。对她而言,两人每次相遇都别具深意,她隔着桌子、检验台以及一具具既美丽又残缺的病人躯体,好像要对他说:“我认识你,我了解,我看到了其他人没看到的。”她无意中听到大伙儿开玩笑说她爱上新来的医生,感到既惊讶又害羞,脸红不已,却也暗自高兴,因为谣言说不定会传到他耳中,内向的她肯定不敢表白。

两人平静共事了两个月后,有天晚上,她看见他趴在桌上睡着了,呼吸轻缓而有规律,正在熟睡呢。卡罗琳倚在门边,头斜靠着,就在这一刻,她酝酿多年的梦想全部浮现心头:她和亨利医生一起到世界上某个偏僻的地方,他们头上冒着汗,整天工作,手里拿的器具越来越湿滑;夜晚时分,她弹钢琴给他听——这台钢琴可是漂洋过海,顺着湍急的河川穿过茂密的丛林,才运送到他们的住处。卡罗琳沉醉在梦想中,微微出神,等到亨利医生睁开眼时,她竟然毫无保留、非常大胆地对着他微笑,她从来没有对别人这么直接过。

他大吃一惊的样子,一下子把她拉回现实。卡罗琳站直身子,摸了下头发,喃喃说些抱歉的话,满脸通红。她赶紧转身离开,觉得很丢脸又有点兴奋,这下他一定知道了,这下他眼中的她,一定就会像她眼中的他。接下来的几天她对后续的发展期待不已,紧张得不敢和他共处一室。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什么也没发生。她并没有失望,只是放松下来,为他迟迟没有行动找借口,平静地继续等待。

三个星期以后,卡罗琳在报纸社交版上看见婚礼的照片。照片中的戴维·亨利夫人——名叫诺拉·阿舍,正转过头来,她颈部线条优雅,眼皮微抬,就像扇贝一般……

卡罗琳惊醒过来,大衣里冒着汗。屋里太热,她都快要睡着了,宝宝还在身边熟睡。她站起来走到窗边,木地板随之震动,在破旧的地毯下嘎嘎响,天鹅绒布幔垂到地上,看起来这里很久以前曾是个雅致的庄园。她摸摸布幔后面透明窗帘的一角,窗帘泛黄脆弱,还冒出一堆灰尘。户外有几头牛站在积雪的田野中,到处嗅找青草;一个身穿红色格子花呢夹克,戴着深色手套的男子,正涉雪迈向谷仓,手上提的桶晃来晃去。

这些灰尘,这些白雪。不公平,一点也不公平!诺拉·亨利凭什么拥有这么多,凭什么过着永远幸福的日子?卡罗琳被自己的怨恨吓了一跳,任凭窗帘从手中滑落。她走出候客室,往有人声的地方走过去。

她走进一条走廊,日光灯在高耸的天花板上嗡嗡作响,空气中全是浓重的清洁剂、水煮蔬菜的味道,还有淡淡的尿味。推车嘎嘎响,有些人高喊,有些人低语。她转过弯,再转个弯,走下台阶,来到比较新的侧厅,这里的墙漆成淡绿色,塑胶地板松松地铺在三合板上。她经过几道门,瞥见里面有人,这些人的影像如同照片一样静止着:一个男人凝视着窗外,脸孔笼罩在阴影中,看不出多大岁数;两个护士在铺床,手举得高高的,白色的床单一下子往上飘起,快到天花板了;两个空荡荡的房间,防水布摊开在地上,油漆罐堆在角落;一道门紧闭;最后一道门是开着的,里面有个身穿白色棉质衬裙的年轻女子低着头,坐在床沿,双手轻轻交握放在膝上,她身后站着一个护士,护士手里银色的剪刀闪闪发光。女孩的头发像黑色瀑布般散落在白色床单上,露出赤裸的颈项,颈子细长,细致苍白。卡罗琳停下来站在门口。

“她会冷。”她听见自己开口说。两名女子都抬起头,坐在床沿的女子有双大眼睛,暗淡无光。

她的一头长发已经被剪得乱七八糟,与下巴齐平。

“是啊。”护士说,同时拍掉女子肩上的头发,头发在单调的灯光中落在床单上,掉在灰色带着斑点的塑胶地板上,“但非剪不可。”说完便仔细打量卡罗琳皱巴巴的制服以及没戴帽子的头。“你是新来的,还是有什么其他的事吗?”她问。

卡罗琳点点头。“新来的,”她说,“没错。”

一名女子拿着剪刀,另一名女子身着棉质衬裙坐在自己散落的发楂中;后来卡罗琳想起这个画面时,总把它想成黑白的、让她感到空虚与怜悯的画面。她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头发散落一地,再也接不回去,窗户透进冷冷的光线,她感到泪水在眼中打转。另一个大厅中人声回响,卡罗琳记起纸箱还在候客室的天鹅绒沙发上,宝宝正在箱内沉睡,她赶紧转身回去。一切都跟她离开时一样,印着白胖、可爱的婴儿脸的纸箱还在沙发上,宝宝的手握成小拳头摆在下巴旁,依然睡得很熟。菲比,诺拉·亨利在吸进麻药之前说,若是女孩,就叫菲比。

菲比。卡罗琳轻轻解开毛毯,把她抱起来。她好小,只有5.5磅,比她哥哥轻,但两人都是一头黑发。卡罗琳检查了下她的尿布,尿布湿了,沾着乌黑黏稠的粪便。卡罗琳换好尿布,再把她包回毛毯内。菲比还在沉睡,卡罗琳抱着她坐了一会儿,感到她好轻、好小、好温暖。她的脸这样小、这样多变,就算是在睡梦中,各种表情也如同云朵飘过她的五官。卡罗琳从这张小脸上依稀可以看到诺拉·亨利皱眉的神情,也看见戴维·亨利专心倾听的神态。

她把菲比抱回纸箱里,轻轻将毛毯裹在她的周围。她想起戴维·亨利带着倦意,坐在桌前边吃奶酪三明治,边喝半凉的咖啡,然后重新打开诊所大门。每个星期二晚上,他总是为那些付不出医药费的病人免费看诊。星期二晚上,候诊室满满都是人。午夜时分,当卡罗琳累到脑袋几乎一片空白,终于下班时,戴维·亨利还在看病。就是因为他有这份善心,所以卡罗琳爱上了他,他却忍心把自己的新生女儿送到这种地方——在这里,有一个女子坐在床边,发丝飘落而下,一团一团柔柔地散落在地板上刺眼冰冷的光线中。

“这会伤透了她的心,”他曾提到诺拉,“我不要她伤心。”

远处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位灰发、穿着类似卡罗琳的白色制服的女人站在门口。她一脸严肃,身材粗壮,行动还算敏捷。若在另一个场合中碰面,卡罗琳说不定会对她印象不错。

“有事吗?”她问,“你等了很久了吧?”

“对,”卡罗琳慢慢说,“没错,我等了很久。”

女人气愤地摇摇头:“唉,对不起,都是这场雪,我们今天才会人手不足。只不过下了一英寸的雪,整个肯塔基州就瘫痪了。我在艾奥瓦州长大,实在不知道下点儿雪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好了,我能帮你什么忙?”

“你是西尔维娅吗?”卡罗琳边问,边拼命地想记起亨利医生写在字条上的名字。她刚刚把字条留在车上了。“西尔维娅·帕特森?”

女人看起来更火大了:“不,当然不是,我叫珍妮特·马斯特斯,西尔维娅离职了。”

“喔。”卡罗琳说完就住了口。这个女人不知道她是谁,显然也没跟亨利医生通过电话。卡罗琳手上还拿着脏尿布,这下赶紧垂下手,把尿布藏在身后。

珍妮特·马斯特斯把手叉在腰上,盯着她看。“你是奶粉公司的人吗?”她问,目光移到沙发上的纸箱上,纸箱上印着的圆胖小婴儿露出无邪的笑容,“希微雅跟那个业务员有牵扯,我们都知道。你若是同一个公司派来的,可以收拾东西离开了。”她狠狠地摇头。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卡罗琳说,“我走就是了。”她加了一句,“真的,我这就走,不会再来烦你。”

但珍妮特·马斯特斯还没讲完:“狡猾阴险,你们这些人就是这副德行,送些免费样品过来,过了一个星期又寄账单来叫我们付钱。这里或许是智障人士之家,但管理人员可不笨,你明白吧?”

“我知道,”卡罗琳低声说,“我真的很抱歉。”

远处传来铃声,女人的手垂下。

“限你五分钟内滚出这里,”她说,“滚出去,不要再来了。”说完掉头就走。

卡罗琳瞪着空荡荡的门口,一阵风吹过脚边。过了一会儿,她把脏尿布放在沙发旁摇摇晃晃的三脚桌上,在口袋里找出钥匙,然后抱起装着菲比的纸箱,快步走向简朴的走道,想都没想自己到底在干吗。她穿过两道门,屋外寒风迎面袭来,令人浑身一惊,仿佛刚刚降生到这个世界。

她把菲比放到车内,然后开车离开。没有人阻止她,其实根本没人注意到她。卡罗琳一上高速公路就加速前进,倦意好像流水滴下岩石般贯穿全身。刚上路的三十英里,她一直跟自己争辩,有时还讲得很大声。“你在干什么?”她严厉地自问。她也想象跟亨利医生争辩,想象他额头皱纹越来越深,两颊肌肉不住抽动,他只要一生气就是这副表情。你在想什么?他坚持要知道答案,而卡罗琳必须坦承,她自己也根本不知道。

这些对话让她越来越无力,她只能机械性地开着车,不时甩甩头保持清醒。已近下午,菲比睡了将近十二个小时,再过不久就得喂她喝牛奶了。卡罗琳希望在宝宝饿之前能赶回莱克星顿。

她开过往法兰克福的最后一个交流道,离家只剩三十二英里,这时前面的车子却突然闪起刹车灯。

她减速,然后再慢一点儿,最后几乎完全停下来。天快黑了,太阳在阴霾的空中露出暗淡的光芒。开到山坡顶上时遇到大塞车,一长串尾灯交互闪烁着红光与白光。前面出了连环车祸,卡罗琳快哭了。油表显示油箱剩下不到四分之一的汽油,虽然能够开回莱克星顿,但不足以应付突发状况。看看这个车阵,唉,可能要困在这里好几个小时,车里有个小宝宝,她不能冒险关掉引擎,停掉暖气。

她呆坐了几分钟,全身无力。最近的交流道出口在她后方四分之一英里,出口和她之间有一列闪着灯的车阵,她浅蓝色的车盖上冒着热气,在薄暮中微微闪烁,融化了少许雪花。天上又开始飘雪,菲比呼出一口气,小脸微微紧绷,然后又放松,卡罗琳凭着后来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直觉,猛力扭转方向盘,滑过车道开上碎石路肩。她逆向行驶,慢慢倒着开过一列动弹不得的车辆,那种感觉相当奇怪,好像她正经过一列火车:有个女人身穿皮草大衣,三个小孩扮了鬼脸,还有一个正在抽烟、穿着夹克的男人。她在越来越暗的天色中慢慢倒驶,停滞的交通就好像结了冰的河流。

她顺利将车开到出口。这条道路通往六十号公路,路旁的树木上又积满了厚厚的白雪。刚开始只有几栋房子出现,后来鳞次栉比,家家户户的窗户都在暮色中散发出光芒。不久后,卡罗琳沿着凡尔赛的主要街道行驶,砖面的商店令人赏心悦目,她一边开车,一边寻找能够引领她回家的指示标志。

克罗格超市的深蓝色招牌高挂在一条街外。这个熟悉的店家,加上明亮的窗户上贴着的各种降价海报,安抚了卡罗琳的心。她忽然觉得好饿,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星期六?还不到晚上吧?商店明天都关门,而家里食物不多了。虽然已经累到不行,她还是把车开进停车场,关掉引擎。

温暖轻巧、十二小时大的菲比裹在毛毯里熟睡。卡罗琳把装着尿布的包背上,把宝宝藏到大衣里。宝宝好小,缩成一团紧贴着她,感觉暖暖的。大风扫过柏油路面,卷起残余的积雪,新落的雪花在角落盘旋飞舞。她小心走过泥泞的雪地,生怕跌倒伤了宝宝;而同时也想着,若把宝宝留在垃圾场旁、教堂的台阶上或是任何地方,其实相当容易,但这个想法稍纵即逝。这个小小生命全由她主宰,她心中涌起深厚的责任感。

玻璃门一开,灯光与暖气迎面而来。店里挤满了人,四处都是购物的人潮,大家的推车上东西堆得老高,一个帮顾客装货的男性售货员站在门口。

“我们是因为这种天气才营业到现在,”她进门时售货员提醒她,“再过半小时就关门了。”

“可是风雪已经停了呀。”卡罗琳说。售货员笑起来,亢奋中带着怀疑。暖气由自动门上方源源不绝而出,飘散到外面,他的脸因此而泛红。

“你没听说吗?今天晚上还会有暴风雪,但应该还好。”

卡罗琳把菲比安置在推车里,穿过一排排不熟悉的货架,她不知道该选哪种奶粉和奶瓶加热器。

成排的奶瓶上各有不同的奶嘴,还有各式小围兜,她对每样东西都考虑再三。准备要结账时,她才想到该为自己买牛奶和食物,也得多买点儿尿布。客人经过她身旁,看到菲比都露出微笑,还有人停下来,把毛毯拨开一点儿看看她的小脸。

“噢,好可爱!”

“多大了?”

卡罗琳脸不红、气不喘地回答说两周大。“唉,这种天气你不应该带她出来,”一个灰发的女人告诫她,“天哪!你赶快把宝宝带回家。”

卡罗琳在第六排货架挑选番茄罐头汤时,菲比动了动,小小的手猛烈摆动,开始大哭。卡罗琳犹豫了一下,然后抱起宝宝和装了一大堆东西的包,走到超市后方的洗手间。她坐在角落橘色的塑胶椅上,听着水龙头的滴水声,同时把宝宝在她大腿上摆好,从保温壶里把牛奶倒进奶瓶。菲比非常激动,但又不知道怎么吸吮,几分钟后才安静下来,最后菲比终于摸到窍门。她喝奶的样子跟睡着一样,小手握拳放在下巴旁,沉浸其中。等到她吃饱、心满意足了,店里广播说即将关门,卡罗琳赶快冲去结账。柜台旁只剩一个收银员,一脸无聊又不耐烦。卡罗琳很快付完账。她一手抱着纸袋,一手抱着菲比,走出了超市。她刚一离开,店员马上就关了店门。

停车场几乎没车,最后几部车不是闲置,就是正缓缓驶向街道。卡罗琳把装了杂货的纸袋放在车盖上,然后把菲比安顿在后座的纸箱内,此时依稀还听得见停车场另一头店员的声音。雪花四处飘扬,盘旋在街灯投射出的光影中,雪下得跟先前差不多。天气预报经常出错,菲比出生之前的那场大雪,天气预报就完全没有提到。这不过是昨晚的事,可是感觉上好像已经过了好久好久。她伸手到纸袋里拿出一条面包,打开包装拿出一片。她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快饿死了。于是她边嚼边关上车门,疲累得一心只想回到家。她的公寓简单整洁,双人床上铺着白色丝绒床罩,每样东西都井然有序。她绕过车后,忽然发现尾灯微弱地闪着亮光。

她停下来瞪着尾灯发呆。刚才她在超市里逛来逛去,坐在陌生的洗手间里喂菲比喝奶时,车子的尾灯一直亮着,照射在雪地上。

她试着发动车子,结果只发出喀喀声。电池早就没电了,引擎连响都没响。

她走到车外,站在敞开的车门旁,停车场已经没人了,最后一部车也开走了。卡罗琳开始纵声大笑,她的笑声怪异,连自己都听得出来,笑声太大了,听起来更像啜泣。“我有个小宝宝,”她惊慌大喊,“我有个小宝宝在车里。”但眼前的停车场静悄悄的,超市窗户投射出的灯光,在雪泥地上印出一个个大大的长方形。“我这里有个小宝宝!”卡罗琳又说一次,声音一下子就听不见了。“小宝宝!”她再一次对着一片沉寂大喊。

诺拉睁开眼睛,天刚破晓,但月亮依然挂在枝头上,苍白的月光映入房内。她一直在做梦,梦到自己在严寒的大地上找寻遗失的东西。青草叶片会割人,经过冰冻后又发脆,一碰就碎裂,在她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小刮痕。她高举双手往前走,一时间又感到困惑,她的手上并没有伤痕,指甲修剪得很整齐。

她的儿子正在旁边的婴儿床上哭。诺拉顺手就把他抱到自己的床上,倒不是刻意,而是直觉。床单凉爽洁白,戴维出门了,她在睡觉的时候他又去了诊所。诺拉掀开睡衣,把儿子抱进自己温暖的怀里。他小小的手贴着她肿胀的乳房挥动,像飞蛾扇动翅膀一样。他抓住她的乳房,一阵痛楚袭来,母乳流出后才慢慢消退。她轻抚他稀薄的头发和脆弱的头盖骨,真是的,这个小家伙的力量真大,他的小手不动了,像小星星一样靠着她歇息。

她闭上眼,慢慢地又打起了瞌睡。她体内深处的泉井被汲取、宣泄,母乳溢出来。说不出为什么,她只觉得自己像风或河,包围着所有的东西:梳妆台上的水仙花、屋外默默地生长的嫩草,还有树上刚冒出的新叶。她看见地底下洁白如珍珠的小幼虫孵化为毛毛虫、尺蠖、蜜蜂,小鸟振翅飞翔,高声鸣叫。这些都属于她。保罗的小拳头搁在下巴旁,有节奏地吸着奶,环绕在他们四周的宇宙哼唱着。

诺拉内心顿时盈满爱意,同时感到巨大的快乐与忧伤。

当时,她还来不及为女儿哭泣,戴维就已经流下眼泪。“小宝宝全身紫紫的。”他告诉她,泪珠滴落在他一天没刮、刚长出来的胡楂上,“是个小女孩,连呼吸都没有。”诺拉抱着保罗,仔细地端详着他:这张小脸这么沉静,这样皱巴巴的。他戴着条纹针织小帽,指头是粉红色的,弯弯的很细致。小小的指甲还很软,就像白天见到的月亮一样半透明。诺拉真的没办法接受戴维所说的,她对昨夜之前的记忆还很清楚,但之后就一片模糊:屋外下着雪,他们开车穿过空荡的街道,开了很久才到诊所,戴维碰到每个红绿灯都停下来,她则拼命压抑体内那股如地震般一波波袭来的推挤。过后她就只有支离破碎、怪异的记忆了:诊所安静得出奇,有人在她膝头盖上蓝布,触感轻柔,自己光裸的背部啪地贴上冰冷的产台;护士卡罗琳·吉尔每次让她吸麻药时,手上的金表都闪闪发光。她醒来后,保罗已经在她怀里了,戴维在一旁啜泣。她关切地看着他,好奇中还带点疏离,那是麻药的副作用,况且她刚生完孩子,体内的激素依然非常多。他说还有个全身发紫的小婴孩,这怎么可能?她记得第二次用力推挤时,戴维的声音带着急迫,如同岩石暗藏在激流中。但她怀中的婴儿完美漂亮,这样就够了。“没关系,”她轻抚戴维的手说,“没关系。”

直到次日下午他们离开诊所,准备走到冰冷、潮湿的户外时,失落感才终于贯穿她心头。当时已近黄昏,空气中弥漫着融雪与潮湿土地的味道。天气阴沉,山楂树的树枝一片光秃,对应着后方云层密布的天空。她抱着跟小猫一样轻的保罗,心想家里多了一个新成员,感觉太不可思议了。她先前仔细地布置了婴儿房,挑选了漂亮的枫木婴儿床和衣柜,墙壁上贴了小熊壁纸,还亲手缝制了窗帘和百衲被。事事条理分明,准备齐全,现在儿子就在她怀里。可是才走到诊所门口,她就停在两根水泥柱之间,再也无法踏出一步。

“戴维。”她说。他一脸苍白地转过身来,加上黑发,看起来像是天空下的树木。

“怎么了?”他问,“怎么回事?”

“我要看看她。”她的声音近乎耳语,但在寂静的停车场中,显得强而有力,“一眼就好,我们离开之前,我要看看她。”

戴维手插在口袋里,看着人行道。这一整天冰柱不断从屋顶上掉下来,现在他们脚边布满了碎冰。

“哦,诺拉,”他细语,“拜托回家吧,我们有个漂亮的儿子。”

“我知道。”她回答道。因为这时是一九六四年,他又是她的先生,而她向来听从先生的话。但她似乎无法动弹,也失去了平日的知觉,仿佛她将离弃自己一个不可或缺的部分。“噢!一下子就好,戴维,我为什么不能看看她?”

两人对视,他眼中的哀伤令她泪水盈眶。

“她不在这里,”戴维声音粗哑,“这就是为什么。本特利家里的农场有个墓园,在伍弗德郡,我请他带她过去。过一阵子春天到了,我们再过去看看。诺拉,拜托,你这样让我更伤心。”

诺拉听了闭上眼,想到一个小婴孩,她的女儿,就这样躺在三月冰冷的泥土里,她觉得自己心里有某部分被掏空了。她抱着保罗的手臂僵硬而稳定,身子其他部分却感觉像在漂浮,仿佛自己也流进沟渠中,随着白雪消失无踪。她心想,戴维说得没错,她并不想知道细节。戴维走向台阶,搂住她。她点点头,两人一起穿过空旷的停车场,走向渐渐消逝的天光。他弄好宝宝的安全座椅,小心翼翼、有条不紊地开车回家。他们抱着沉睡中的保罗穿过前廊,走进大门,进入婴儿房。戴维处理事情以及照顾她的方式都让她非常安心,所以她也没有再跟他吵着要看女儿了。

但现在她每晚都梦见失去的东西。

保罗睡着了,窗外茱萸的枝干长满了新芽,在越来越暗的靛青天色里摇曳。诺拉转身把保罗移到另一个乳房前,然后再次闭上眼睛。在半睡半醒之际,她突然被哭声惊醒,感到一片潮湿。室内充满阳光,从刚才到现在已过了三小时,乳房又胀满了。她坐起身,感觉全身沉重,乳房胀满了母乳,硬实饱满,关节处因为分娩而发痛。她走出卧房,走道上的木板在脚下嘎嘎作响。保罗在换尿布的桌子上哭得更大声了,全身涨得通红。她脱下他湿掉的衣服和尿布。他的皮肤好细嫩,一双小腿像拔光了毛的鸡翅膀一样细瘦红润。她想象早夭的女儿在旁边静静地观看;她用酒精擦拭保罗的脐带,把尿布丢到桶里泡好,然后帮他穿上衣服。

“亲爱的小宝宝。”她一边抱起他,一边喃喃自语。“小宝贝。”她说,然后抱着他下楼。

客厅里的百叶窗紧闭着,窗帘尚未拉起。诺拉辛苦地走到角落一张舒服的皮椅旁,坐下来拉开睡袍,母乳再度胀满,就像无法抗拒的潮水般规律,力量之强,似乎冲走了她过去的一切。她想着:“为了醒来,我于是入睡。”[2]然后往后靠好,却因想不起这是谁写的而有点苦恼。

家里面很安静,壁炉的火熄了,屋外树叶沙沙作响,远处浴室的门开了又关,依稀听得到水声。她妹妹布丽轻轻下楼,身上那件旧衬衫的衣袖垂到指间,她的双腿白皙,细瘦的赤脚踏在木板地上。

“别开灯。”诺拉说。

“好。”布丽走过来,轻轻摸着保罗的头。

“我的小外甥还好吗?”她问,“亲爱的保罗可好?”

诺拉看看儿子的小脸,每次听到保罗这个名字,心中就感到惊讶。小宝宝还没长成“保罗”的模样,名字还像手环似的戴在身上,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掉落遗失。她曾读过,世上有些民族认为刚出生的婴儿悬浮在两个世界之间,还不是人世间的一分子,所以不能马上替孩子起名字。但现在她也想不起这是在哪里读到的。

“保罗。”她大声地说,语气宛如阳光下的石头一样坚实、确切、温暖。

她又轻轻说了一句:“菲比。”

“他饿了,”诺拉说,“他老是肚子饿。”

“啊,那他跟他阿姨一样。我要去拿些吐司和咖啡,你要什么?”

“一杯水吧。”她一边说,一边看着四肢修长优雅的布丽离开。诺拉居然希望这位与自己行事风格完全相反,又是自己天敌的妹妹来和自己做伴,想想也真怪。

布丽才二十岁,但她鲁莽、对自己很有自信。诺拉常觉得布丽比较像是姐姐。三年前还在读高中时,布丽就跟住在对街的药剂师私奔。药剂师年纪比布丽大两倍,大家认为这个光棍药剂师活这么大了,理当知道对错,所以都是他的错。大家还认为布丽会这么野,跟她在初中的时候突然失去父亲有关,而小孩子在那个年纪最脆弱了。人人都预测这场婚姻会草草收场,没什么好结果,事实也果真如此。

但大家若以为这场错误的婚姻会让布丽变乖,那就错了。这个世界早就已经不一样了,布丽不但没有如大家预期的惭愧回家,反而申请进入大学,还把名字从布丽姬改为布丽,因为她觉得这样听起来比较顺耳:像微风一样轻快自由。

她们的母亲对这场丢脸的婚姻感到非常痛心。后来她嫁给环球航空公司的机长,搬去圣路易斯,留下两个女儿自力更生。“唉,起码我还有一个女儿知道怎么做人。”母亲一面把瓷器装箱打包,一面抬头说。时值秋季,空气清新,金黄色的树叶如雨般飘落,母亲泛白的金发卷成蓬松的一团,秀气的五官因为忽然涌现的情感更加柔和。“噢,诺拉,你无法想象我多么庆幸有你这样端庄乖巧的女儿。亲爱的,就算你一直没结婚,你也永远是个淑女。”

诺拉正把装有父亲照片的相框摆到纸箱里,听了这话又恼怒又受挫,脸色沉了下来。布丽的厚脸皮与大胆也让诺拉吃惊,她气愤现在的社会全变了,布丽因此没事,没有因为结婚、离婚和丑闻而受到惩戒。

她恨布丽对全家所做的一切。

她又多么希望是她先做了这些。

但这种情形绝对不会发生在她身上。她向来是个好女孩,一直跟父亲很亲。父亲是研究羊的专家,个性温和但没什么组织力,整天不是待在顶楼门窗紧闭的房间里读期刊,就是到研究站,站在双眼怪异歪斜又泛黄的羊群间。她很爱父亲,一直觉得自己应当负责弥补他对家人的轻忽,赔偿母亲对于嫁给这个冷漠男人的失望。父亲过世之后,她越发迫切地想要让一切变得完美,想要整顿世界,所以她乖乖念书,循规蹈矩地照着大家的期望行事。

毕业后她在一家电话公司工作了六个月。她从来没有喜欢过这份工作,于是嫁给戴维之后就高兴地辞职了。他们在沃尔夫威利百货公司的内衣柜台相遇,两人随后闪电结婚。这已经是她这辈子最疯狂的行径了。

布丽总说诺拉的生活像电视剧。“你过得了这种生活,”她边说边把一头长发甩到肩后,大大的银手环几乎滑到手肘,“我可过不来,我大概一个星期就会发疯,说不定一天都受不了!”

诺拉生着闷气,强忍着不回应;她看不起布丽,却又嫉妒她。布丽选修了有关弗吉尼亚·伍尔芙的课,然后跟路易斯安那一家健康食品餐厅的经理同居,从此就不来找她。但奇怪的是,诺拉怀孕后一切都变了。布丽再度登门造访,而且带着些印度进口的蕾丝货品和小小的银脚链,她说这些是在旧金山的一家商店找到的。布丽听说诺拉想要喂母乳,所以还带来油印的哺乳指南。诺拉高兴地收下那些漂亮却不实用的小礼物。她其实很喜欢布丽来访,更庆幸得到布丽的支持。在一九六四年那个年代,母乳喂养是个相当前卫的想法,相关信息很少。她们的母亲也不想谈论这件事。缝纫班的同学告诉她,她们会在洗手间门口摆几张椅子,确保她的隐私。布丽对这些缝纫班同学的看法嗤之以鼻,这令她松了一口气。“这些女人真是老古板!”布丽坚称,“别理她们。”

虽然感激布丽的支持,但有时她在私底下依然觉得不自在。布丽似乎同时活在加州、巴黎或纽约之间。在布丽的世界里,年轻女子裸着上身在家里走来走去,帮自己和靠在她们豪乳上的宝宝拍照,撰写宣传母乳营养价值的专栏文章。布丽说,喂母乳绝对是很自然的事,也是我们哺乳动物的天性。但诺拉一想到自己是哺乳动物,受到天性驱使,而且被人以“吸吮”之类的字眼来描述(她觉得这类字眼真像交尾或发情,把某种美好的事物降格到牲畜的层次),就不禁脸红,想要起身离开。

布丽端着放有咖啡、新鲜面包和奶油的托盘过来。她弯腰把一大杯冰水放在诺拉旁边的桌上,一头长发倾泻在肩头。她把托盘放在咖啡桌上,安坐在沙发里,修长白皙的腿缩在身子下。

“戴维出门了?”

诺拉点点头:“我甚至没听到他起床。”

“他花这么多时间在工作上,你认为这样好吗?”

“嗯,”诺拉肯定地说,“我觉得这样很好。”本特利医生跟诊所里其他医生商量过了,大伙儿都同意让戴维休假,但戴维不愿意。“我觉得他现在忙一点比较好。”

“真的吗?你呢?”布丽边问边咬了一口面包。

“我?老实说,我没关系。”

布丽摇摇手:“你认为……”但在她刚要开口再度批评戴维之前,诺拉就打断她。

“有你在这里真好,”她说,“否则就没人跟我说话了。”

“这话没道理,这一阵子家里到处有人想跟你说话。”

“我生了双胞胎,布丽。”诺拉低声说着,想到了她的梦:那片空旷、寂静、寒冷的大地,以及她疯狂的搜寻,“其他人都没提到她,大家表现得好像我既然有了保罗就应该满足,仿佛生命可以替换,但我生了一对双胞胎,我还有个女儿……”

她喉头忽然一紧,再也说不下去了。

“大家都很伤心,”布丽口气轻柔,“既高兴,又悲伤,大伙儿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此而已。”

诺拉让保罗靠在自己的肩头,小家伙已经熟睡,他的呼吸温暖了她的脖子,她拍拍那跟她手掌差不多大的背。

“我知道,”她说,“我知道。但心里还是不好过。”

“戴维不应该这么快就回去上班,”布丽说,“只过了三天。”

“他在工作中寻找安慰呢。”诺拉说,“如果我有工作,我也会回去上班。”

“不,”布丽摇摇头,“不,诺拉,你不会。你知道,我也不喜欢这样说,但戴维只是自我逃避,封闭所有感情,你却还想填满心里的虚空,想要弥补,但你做不来的。”

诺拉仔细端详妹妹,心想她与药剂师的感情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布丽直率开放,却从来不提那次短暂的婚姻。诺拉虽然同意布丽的说法,但她觉得还是要为戴维辩护。他独自承受悲伤,处理了所有事情,悄悄安排了无人在场的葬礼,也跟朋友们做了解释,很快就处理好悲伤的纷杂心绪。

“他必须用自己的方式来处理。”她说,同时拉开百叶窗。天空已变得一片湛蓝,在过去短短几小时内,枝头的树芽似乎胀大了。“我只希望能见她一面,布丽,大家认为这样太可怕了,但我真的好想看看她。我好希望摸摸她,一次也好。”

“这没什么可怕的,”布丽轻声说,“我觉得很合理。”

两人一时沉默无语。布丽尴尬地想要打破沉默,试探地把最后一片涂了奶油的面包递给诺拉。

“我不饿。”诺拉谎称。

“你得吃点东西,”布丽说,“产后体重一定会减轻的,这是喂母乳的好处,大家都不知道。”

“谁说不知道,”诺拉说,“你一天到晚都在讲。”

布丽笑笑:“我想是吧。”

“说真的,”诺拉边说边伸手拿水喝,“我很高兴你在这里。”

“哎哟,”布丽有点不好意思,“要不然我还会在哪里?”

保罗的头暖暖的、有点重,细密的头发柔软地贴着她的脖子。诺拉想,不知他会不会想念妹妹——那个在生命中曾经短暂与他相伴、现在已经消失的手足。他会一直感到失落吗?她摸摸他的头看着窗外,瞥见远方模糊的树梢后,渐渐隐没的月影。

稍后保罗睡觉的时候,诺拉冲了个澡。她试过三套衣服,然后全丢在一旁:裙子在腰际太紧,长裤紧绷在臀部。她本来细瘦苗条,身材很好,现在却因为身材走样而讶异沮丧。最后她无计可施,只好套上那件自己发誓再也不穿的旧牛仔孕妇装。松垮垮的衣服穿着感觉很舒服。她穿好衣服,打着赤脚,在家里每个房间晃荡。房间跟她的身材一样走样,杂乱无章,到处积着灰尘,衣服散置在各处,床铺没整理,被子垂落,梳妆台上的灰尘中有一块干净处。戴维原本在这里摆了一瓶水仙花,现在花瓣已经泛黄,窗户也布满灰尘。过几天布丽就要走了,而她们的母亲会过来,想到这儿诺拉顿时无助地坐在床沿,戴维的领带软趴趴地挂在她手上。脏乱的房子如重担般压迫着她,室内的阳光仿佛忽然成了实体,有了重力。她没有力气与脏乱奋战,更何况她毫不在乎,这点更叫人苦恼。

门铃响了,布丽迅速过去开门,脚步声激起阵阵回音。

诺拉马上知道是谁来了,她在房里多待了一会儿,觉得筋疲力尽,心想怎样请布丽把她们打发走,但声音越来越近。来访的是教会晚礼拜的朋友,大家带着礼物过来,想看看小宝宝。其他两批人已经来过了,一批是缝纫班的伙伴,另一批是瓷器着色班的同学。冰箱里塞满了她们带来的食物,保罗也像奖杯一样在大家手中传来传去。诺拉以前探访刚生小孩的友人时,也曾做过同样的事,现在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很讨厌这样,心里一点儿也不感激他们。大家好意来访,却变成了打搅,之后她还得写谢卡,更是加重了她的负担。而且她也不在乎那些食物,甚至根本不想要。

布丽在叫她,诺拉只得下楼。她懒得涂口红,甚至头也没梳,光着脚就下楼了。

“我看起来好丑。”她一面说一面走进客厅,口气中带着一丝叛逆。

“才不会呢。”鲁思·斯塔林拍拍身旁的沙发,示意她坐下。但诺拉注意到其他人交换了某种眼神,心里不禁有一种奇异的快感。她乖乖坐下,脚踝交叉,手放在膝上,就像以前学生时代的模样。

“保罗刚睡着,”她说,“我不想叫醒他。”她的声音中有一股怒气,语带挑衅。

“亲爱的,没关系。”鲁思回答。鲁思快七十岁了,柔细的白发梳得相当整齐。她结婚五十年的先生去年刚过世。诺拉心想,当时不知道鲁思要付出多少代价,才能维持整齐的仪容和愉悦的神态。现在也是一样吗?“你受了不少罪。”鲁思说。

诺拉再度感觉到女儿的存在,眼睛虽没看到,但她感觉得出来。诺拉压抑住一股想跑到楼上确定保罗没事的冲动。“我快疯了。”她想,两眼瞪着地板。

“喝点茶好吗?”布丽问,轻松中带着不自然。大家还来不及回答,她就跑到了厨房。

诺拉努力跟大家闲聊:医院的枕头是棉的还是麻的?大家觉得新来的牧师怎样?她们该不该捐毯子给救世军?然后莎莉告诉大家,凯·马歇尔昨晚刚生下一个小女婴。

“足足七磅重,”莎莉说,“凯的气色好极了,宝宝也很漂亮。他们给她起名叫伊丽莎白,跟她外婆的名字一样。他们说凯生产的过程相当顺利。”

大家突然明白不该在这里提这些事,便沉默了下来。诺拉感觉到这份沉默是以她为中心向外扩散开来,蔓延至整个客厅。莎莉懊悔地脸红起来。

“诺拉,”她说,“真的很对不起。”

诺拉想讲些话,让气氛不要这么僵,她也知道自己可以讲点得体的话,但就是没办法说出口。她只是安静地坐着,让这份沉默变成深深的湖、浩瀚的海,让大家都淹没在沉默里面。

“好吧,”鲁思终于轻快地说,“上帝啊,诺拉,你一定累坏了。”她拿出一个大包裹,包装纸色彩鲜艳,还有一大束细细的缎带。“大家合送的礼物,我们想你应该有太多的尿布和别针啦。”

大家都笑起来,松了一口气,诺拉也微笑着撕开包装纸,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把婴儿弹跳椅,有金属椅架和布面椅垫,很像她有次在朋友家赞美过的同款弹椅。

“当然,还得再过几个月才用得上,”莎莉说,“等他开始动来动去,这个东西就很有用了。”

“还有这个。”弗洛拉·马歇尔起身说,手中拿着两个柔软的包裹。

弗洛拉比其他人年纪都大,甚至比鲁思还老,但个性倔强而活跃。她会帮教会里每个新生宝宝织毯子。她从诺拉肚子的大小,就猜想诺拉说不定会生双胞胎,所以织了两条婴儿毯。大伙儿晚上在教会聚会和中间休息时,她的包里总是冒出一团团轻柔鲜艳的毛线,粉黄、青绿、淡蓝和粉红的毛线织在一起。她开玩笑说她可不想冒险猜小宝宝是男是女,但她确定是双胞胎,当时没有人把她的话当真。

诺拉强忍住泪水,接下两个包裹。她打开第一个包裹,轻柔的毯子缓缓落在她的膝上,她失去的女儿似乎近在眼前。她心中充满了对弗洛拉的谢意。弗洛拉有着祖母般的智慧,她知道该怎么做。诺拉拆开第二个包裹,迫不及待想看看另一条同样鲜艳柔软的毯子。

“这件有点大。”一件婴儿衣,垂在诺拉的大腿上。弗洛拉表示歉意。“话又说回来,这个年纪的宝宝长得很快。”

“另一条毯子呢?”诺拉质问,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像哭泣的小鸟一样刺耳,心里颇感讶异。她个性向来沉稳,也以脾气温和、谨言慎行而自傲。“你帮我小女儿织的毯子呢?”

弗洛拉涨红了脸,环顾客厅不知所措。鲁思拉起诺拉的手,紧紧地握住。诺拉感觉到柔软的肌肤和五指令人吃惊的力道,戴维曾告诉她这些骨头的名称,但她从来没记住。更糟的是,她哭了。

“别哭,别哭,你有个漂亮的小男孩。”鲁思说。

“他本来有个妹妹。”诺拉轻声但坚定地回答,同时看着众人的脸。她们好意来访,没错,她们都很难过,她却让大家更伤心,她到底是怎么了?这辈子她一直很努力地让自己行为举止得体。“她叫菲比,我希望听见有人说她的名字,你们听见了吗?”她站起来,“我要有人记得她的名字。”

接着有块冰凉的毛巾贴在她的额头上,好几只手扶她躺在沙发上。她们叫她闭上眼,她依言照办,泪珠却依然滚滚而下,如同泉水涌出,停不下来。大家又开始讨论该如何是好,声音有如在风中翻旋的雪花。有人说即使在母子均安、生产顺利的情况下,产后的几天也可能忽然心情低落,一点都不奇怪,另一个声音建议打电话给戴维。这时布丽来了,她冷静优雅地把大家送到门口。客人离开后诺拉睁开眼睛,看到布丽穿着她的围裙,绣着花边的腰带松松地系在纤细的腰际。

弗洛拉的毯子在地上一堆包装纸之间。诺拉捡起毯子,手指缠绕着柔软的毛线。她擦擦眼泪,开口说话。

“戴维说她的头发是黑色的,跟他的一样。”

布丽看着她:“你说你要帮她办追思会,诺拉,何必再等呢?为什么不现在就办?说不定能让你平静下来。”

诺拉摇摇头:“戴维和其他人说得对,我应该专心照顾这个宝宝。”

布丽耸耸肩:“但你也没有专心啊,你越不去想她,就越会想到她。戴维不过是个医生而已,”她强调,“他不是什么都懂,也不是上帝。”

“他当然不是,”诺拉说,“我知道。”

“有时候我不确定你是不是真知道。”

诺拉没有回答。光滑的木板上出现了树叶的影子,光线穿过叶缝投射的影子。时钟在壁炉架上发出柔和的嘀嗒声。诺拉觉得自己该生气,但她没有。办个追思会也许不错,自从她踏上诊所台阶的那一刻起,她就觉得精力和意志力不断耗尽,现在还是这样。举办追思会,说不定能够断绝这种虚脱的感觉。

“或许你说得没错,”她说,“我不知道,还是举办一场规模很小、很简单的追思会吧。”

布丽把电话拿给她:“好,现在就开始安排吧。”

诺拉深深地吸一口气,开始拨电话。她先打电话给新来的牧师,表示自己要办追思会:“没错,在户外中庭举行,没错,风雨无阻,为我女儿菲比办的,她一出生就过世了。”接下来的两小时,同样的话诺拉对花店、报社负责刊登广告的女人、缝纫班的朋友重复了一次又一次。缝纫班的朋友答应负责鲜花摆饰。每说一次,她就觉得心中又平静了些,那种感觉就好像让保罗吮着乳头吸奶,释放出痛苦,让自己跟周遭世界再度连接起来。

布丽去上课了,诺拉在寂静的家中走来走去,看着满室的脏乱。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射入卧室,疏于整理之处全显现出来了。先前她每天看到家里乱糟糟的,一点也不在乎,但现在她感到体力恢复了,不再怠惰,这是她生完小孩后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她扯下紧套在床上的床单,打开窗户,清扫灰尘;她脱下牛仔孕妇装,在衣柜中找到合身的裙子以及没有沾上奶渍的衬衫。她皱着眉头看看镜中的自己,虽然还是太臃肿、笨重,但感觉好多了。她也整理了头发,梳了一百下,梳完后梳子上夹满发丝,就像一个用密实的金色羽毛筑成的鸟巢。随着体内的荷尔蒙重新调整,怀孕期间的丰润也会渐渐消退。她了解会是这样,但失落感还是让她想哭。

“够了,”她对自己严厉地说,一边涂口红,一边眨掉泪水,“够了,诺拉·阿舍·亨利。”

她披上毛衣后才下楼,找到了那双浅卡其色平底鞋。至少她的脚已经恢复往日的纤细。

她去看了看保罗,小宝宝依然熟睡,她的指尖可以感觉到他轻柔而真实的鼻息。她把冷冻食物放进烤箱,摆好餐具又开了瓶酒。她丢掉枯萎的花,花的枝干摸起来冰冰黏黏的。这个时候前门开了,她的心跳随着戴维的脚步声加快。不一会儿他就站在门边,瘦削的身上松垮垮地套着深色西装,脸上因为走路而发红。他累了。他看着家里干净整齐,诺拉也换上昔日常穿的衣服,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味。诺拉看得出戴维整个人放松下来,他手里握着一束从花园里采来的水仙花,诺拉亲吻他时,觉得他的嘴唇冰冰的。

“嘿,”他说,“看来你今天过得不错。”

“是的,今天很好。”她差点就要跟他说她所做的安排,不过还是先帮他倒了杯不加冰块的威士忌。戴维喜欢这样喝。她清洗莴苣时,他靠着流理台。“你还好吗?”她边说边把水关掉。

“还可以,”他说,“很忙。昨晚真抱歉。一个病人心脏病发作,幸好没事。”

“跟骨头有关吗?”

“噢,当然,他从楼梯上跌下来摔断了胫骨。宝宝在睡觉吗?”

诺拉看了看时钟,叹了口气。“如果我想让他按照固定时间吃奶的话,”她说,“现在就应该把他叫醒了。”

“让我来吧。”戴维说,然后带着花上楼。她听到他在楼上走动,想象他弯下腰轻轻摸着保罗的额头,握住宝宝的小手。几分钟后戴维一个人下楼,身上换成牛仔裤和毛衣。“他看起来那么安恬,”戴维说,“让他睡吧。”

两人走进客厅坐在沙发上,片刻间一切就和以前一样:家中只有他们两人,熟悉而单纯,未来充满了希望。诺拉本来打算在吃晚饭的时候才告诉戴维她的计划,但现在突然说起她正筹备一个简单的追思会,还有在报上刊登启事等。说着说着,她发现戴维的目光越来越专注。他看起来非常脆弱,好像受到了伤害,脸上的神情令她犹豫。他仿佛脱下面具,而她却猜不透他的想法,仿佛她正在跟一个陌生人说话。他的双眼无神,她以前从未见过他这样,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你好像不喜欢这个主意。”她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再度看到他眼中的悲伤,也听出他语气中的哀痛。为了减缓伤痛,她几乎打算放弃计划。但这样的话,先前花了好大功夫才驱走的怠惰再度浮现,潜伏在屋里,伺机而动。

“这样做对我有帮助,”她说,“而且也没有错。”

“是的。”他说,“确实没错。”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可是没有说出口,反倒站起来走到窗边,凝视着对街一片漆黑的小公园。

“可恶,诺拉。”他的声音低沉而严厉,以前从没听过他用这种口气说话,语气中带着愤怒,她吓坏了。

“你干吗这么固执?打电话给报社之前,至少先通知我一声吧?”

“她死了,”诺拉也生气了,“这没什么丢脸的,不必把这件事当成秘密。”

戴维肩膀僵硬,没有转身。这个在百货公司里,手上拿着一件珊瑚色睡袍的陌生人,当时看来似曾相识,就像某个熟识但多年没见的男子。现在结婚一年了,她却几乎不认识他。

“戴维,”她说,“我们之间到底怎么了?”

他还是没有转身,屋里充满了肉香和马铃薯的香味。诺拉想起烤箱里热腾腾的晚餐,她一整天都不想吃东西,如今饥肠辘辘。保罗在楼上哭了,可是她站在原处,等他回答。

“我们之间没事。”他说,然后转过身来,眼中明显流露着哀伤,另外还带着一种她不明了的决断。“诺拉,你在小题大做,”他说,“我想我可以理解。”

这话听来冷漠、轻慢而且倨傲,保罗的哭声更大了,诺拉怒火中烧,她气冲冲地冲上楼抱起宝宝换尿布。慢慢来,慢慢来,但她气得一直发抖。她坐在摇椅上,解开扣子喂奶,稍稍纾解下自己的气愤之情。她闭起眼,戴维在楼下走来走去,最起码他碰过他们的女儿,看过她的脸。

不管如何,她一定要办追思会。她要为她自己办。

保罗吸着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她也冷静了下来。她再次感到自己像是一条宽阔平静的大河,接纳了整个世界,载着世界漂流。屋外青草正悄悄地长高,蜘蛛的蛋囊爆裂开来,小鸟正展翅飞翔。“多神圣啊!”她心想。怀中的宝宝和埋入土中的孩子,让她与世间正在成长和曾经存在的万物产生了联结。诺拉过了好久才睁开眼,四周漆黑而美丽,令她大感震撼:玻璃门把手反射出圆圆的小光圈,在墙上微微发光;保罗的新毯子织工精细,像瀑布一样从婴儿床上垂下;梳妆台上摆着戴维带回来的水仙花,花朵细致如肌肤,明亮动人,在黑暗中散发光彩。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停车场逐渐减弱直到消失,卡罗琳用力关上车门,奋力穿越泥泞的雪地。走了几步后,她又走回去抱小宝宝。菲比微弱的啼哭声在一片漆黑中响起,迫使卡罗琳走过马路和一大片亮晃晃的灯光,走到超市的自动门前。门锁住了,卡罗琳大喊着敲门,叫声中夹杂着菲比的哭声。超市内灯火通明,空无一人,一个水桶被丢在角落,罐头在沉寂中闪闪发光。卡罗琳静静地站了几分钟,听着菲比的哭声以及远处大风猛烈吹过枝头的声音,又振作起来走到超市后面。卸货平台上的铁卷门已经拉下,但她还是走上前去。冰冷油腻的水泥地上积雪已融,可以闻到地上食物腐烂的臭味。她用力踢门,回音砰砰响,她听在耳中觉得满意极了,于是又用力踢了好几下,直到上气不接下气为止。

“就算他们还在里面,小姐,也得过一阵子才会开门,而且我猜里面大概没人。”

一个男人的声音。卡罗琳转身,看到他站在下方坡道上,卡车司机通常利用这种坡道倒车进入卸货区。即使隔了一段距离,她还是看得出这人身材十分高大。他穿着一件厚重的外套,戴着一顶毛线帽子,双手插在口袋里。

“我的宝宝在哭,”她说,其实说了也是多余,“车子电池没电了,超市大门一进去就有公共电话,但我进不去。”

“宝宝多大?”男人问。

“刚出生不久。”卡罗琳脱口而出,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声音中也充满惊慌。荒谬极了,她向来瞧不起惊慌的小女人,但自己现在正是这副德行。

“现在是星期六晚上,”男人说,声音回荡在两人之间的雪地上,停车场外的街道一片死寂,“城内所有的修车厂可能都打烊了。”

卡罗琳不作声。

“小姐,请听我说。”他慢慢开口,沉稳的声音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卡罗琳知道他尽力保持冷静,想要安抚她,说不定他以为她是疯子。“我上星期不小心把跨接线放在另一辆卡车里了,所以没办法帮你充电,但你说得对,这里很冷,你要不要跟我待在我的卡车里?车里很暖和,几个小时前我送了一批牛奶到这里,正等着看看天气状况。小姐,我是说,欢迎你到车里休息,顺便也想一下该怎么办。”卡罗琳没有马上回答,他又说:“我是为了宝宝着想。”

她看到停车场另一端的角落停了一部载货的挂车,漆黑的驾驶室微微发亮。她先前看到过这辆又长又不显眼的银白色大车子,不过没有特别注意。卡车停在那里好像世界边缘的一栋房屋。菲比在她怀中喘息,休息了一下后继续哭泣。

“好吧,”卡罗琳下了决定,“一下子就好。”她小心跨过一堆烂洋葱,走到坡道边。他站在下面伸手握住她的手,她有点困扰,但也很感激,因为她意识到腐烂的蔬果和融雪下方有一层冰。她抬头看他,这人一脸大胡子,棒球帽盖到眉毛,帽檐下是深色、和善的眼睛。两人一同走过停车场时她想,自己真是疯了,而且蠢极了,说不定他是杀人犯。但她已经累到不在乎了。

他帮她把车里的东西搬到卡车上,安放在驾驶室内。卡罗琳爬上高高的座椅时,他先抱着菲比,再把小宝宝举起交给她。卡罗琳把婴儿牛奶从保温壶里倒入奶瓶。菲比激动极了,好一会儿才明白食物已送到嘴旁。她费劲地想要吸吮,最后终于含住奶嘴,开始喝奶。卡罗琳轻轻摸着菲比的脸。

“有点怪,对不对?”男人等菲比安静下来后说。他也爬上了驾驶座,引擎在黑暗中低鸣,听来像只大猫,让人安心,整个世界朝着黑暗的地平线无限延伸,“我是说,肯塔基下起这种雪。”

“每隔几年就会发生一次,”她说,“你不是这里人?”

“俄亥俄州的阿克伦,”他说,“我在那里出生,但在各地奔波了五年,现在算是四处为家。”

“不会寂寞吗?”卡罗琳问。平常的夜晚她都是独自待在家里,无法相信自己现在居然跟一个陌生人这么亲密地交谈。这种感觉很奇怪,也很刺激,就像跟一个你在火车或公交车上碰到的人吐露心事一样。

“噢,有时候会,”他承认,“这种工作当然很寂寞,但也常意外地和人相遇,例如今晚。”

驾驶室里很温暖,卡罗琳逐渐放松下来,轻松地靠在又高又舒服的座椅上。雪仍在下,雪花飘落在街灯上。她的车子在停车场的中央,形影孤单,车身覆满了白雪。

“你打算去哪儿?”他问。

“莱克星顿。离这里不远的高速公路上发生了车祸,本想省时间和麻烦,所以才走这里。”

他的脸在街灯下变得十分柔和。他露出微笑,卡罗琳也跟着笑,她自己都有点讶异。然后两人相视而笑。

“计划挺周详的。”他说。

卡罗琳点点头。

“小姐,”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如果你只是想去莱克星顿,我可以送你一程。我可以把卡车停在那里,反正车子停在这里也一样。明天是星期天,对不对?但是你星期一一早就可以打电话叫人来拖走你的车,车子停在这里绝对安全。”

街灯的灯光照在菲比的小脸上,他探过身,大手轻柔地摸摸她的头。卡罗琳喜欢他粗手粗脚却镇定沉稳的样子。

“好吧,”她果决地说,“希望这样不会害你被开除。”

“哦,不会,”他说,“他妈的,才不会。对不起,我说了粗话。莱克星顿刚好顺路。”

他把她车里的超市购物纸袋、毛毯等东西搬过来。他叫艾尔,全名艾伯特·辛普森。艾尔在驾驶室的地上摸了半天,找出另一个杯子,用手帕小心擦拭过,然后从保温壶里倒了一些咖啡给她。她啜饮一口,还好黑咖啡是热的,也幸好身旁这人对她一无所知。虽然空气不流通,车里弥漫着一股臭袜子的味道,沉睡在她大腿上的宝宝也不属于她,但她觉得安全,怪异的是她甚至感到很快乐。艾尔边开车边跟她说在路上碰到的事情,例如可以冲澡的休息站,以及这些年来星夜奔驰的情况。

轮胎声低鸣,雪花不断打在前灯上,车内很温暖,卡罗琳镇定下来,然后睡着了。他们驶进公寓的停车场,载货挂车占了五个车位。艾尔下车扶她下来,提着她的东西走到公寓外头的楼梯边。卡罗琳跟在后面,怀里抱着菲比。一楼某户邻居的窗帘晃动了一下,露西·马丁像往常一样在窥看。卡罗琳停下脚步,忽然感到眩晕。一切如常,但她已经不是昨天那个半夜离家、跋涉雪地到车旁的女人了。她已经彻底改变了,甚至可以到完全不同的地方,过着不同的生活。不过此刻她拿出那把眼熟的钥匙插入锁孔,门像往常一样应声而开,她抱着菲比推门走进这个熟得不能再熟的房间:耐用的深褐色地毯,打折时买的格子呢布沙发和椅子,玻璃面的咖啡桌,她睡前在读的《罪与罚》上的注记工整。她才读到拉斯柯尔尼科夫对索尼娅忏悔就睡着了,还梦见他们两人在寒冷的阁楼里。后来她被电话声吵醒,起来一看街上积满了雪。

艾尔别扭地在门口徘徊。他可能是连环杀人犯、强暴犯、骗徒,什么都有可能。

“我这有张沙发床,”她说,“你今晚可以用。”

他犹豫了一会儿之后,从门口走进来。

“那你先生呢?”他环顾四周问道。

“我没先生。”她说,然后才发觉这样说不好,“现在没有。”

他拿着毛线帽站在一旁,露出一头令人惊讶的黑色鬈发,同时打量着她。卡罗琳感觉自己有点迟钝,可是咖啡和疲惫令她加倍警觉。她忽然想到自己在他眼中的模样:身穿护士制服,头发好几个小时没梳,外套敞开,怀里抱着婴儿,疲累不已。

“我不想给你添麻烦。”他说。

“麻烦?”她说,“若不是你,我现在还困在停车场呢。”

他听了露齿一笑,回到卡车上,几分钟后拿着一个深绿色的帆布袋回来。

“楼下有人从窗户偷看,你确定我不会给你造成困扰?这里的人会怎么说?”

“那是露西·马丁。”卡罗琳说。菲比一直乱动,她从奶瓶器里拿出奶瓶,在手臂上试了试牛奶的温度,然后坐下。“讨厌的长舌妇,你这下可让她开心啦。”

但菲比不肯喝奶,反而哭了起来。卡罗琳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哄她。同时艾尔自己动手拉开沙发床,把床铺好,每处都像军人铺床一样工整。菲比安静下来之后,卡罗琳对他点点头,轻轻说了声晚安。她紧紧关上了卧室的门,忽然想到艾尔这种细心的人,应该会注意到她家里没有婴儿床。

在回家的途中,卡罗琳就已经开始盘算。现在她拉开衣柜抽屉,把里面整齐的衣物倒出来,然后把两条折好的大毛巾铺在抽屉里,上面再罩一层折好的床单,把菲比裹在毛毯里放进去。等她爬上床的时候,倦意已像波浪席卷而来,她立刻就睡着了,睡得极沉,一夜无梦。她没听到艾尔在客厅里大声打呼,也听不见铲雪机穿越停车场的噪声,或垃圾车在街上隆隆作响。可是菲比半夜乱动,她马上就会起身,虽然很累,但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在黑暗中她帮菲比换尿布、热奶瓶,专注地照顾怀中的宝宝和处理眼前的事情。这些事情不能等,耗时耗力,非做不可,而且只有她做得来,片刻都不能等。

卡罗琳醒来时天已经大亮,空气中弥漫着培根和煎蛋的香味。她站着拉好睡袍,弯腰碰碰宝宝安恬的脸颊,然后来到厨房。她看见艾尔正在吐司上涂奶油。

“嗨。”他边说边抬头看她。他梳了头,但头发还是有点乱,脑袋后面秃了一块,脖子上挂着一条带牌子的金项链,“希望你不介意我自己动手做饭,我昨天晚上没吃饭。”

“好香,”卡罗琳说,“我也饿了。”

“正好。”他递给她一杯咖啡,“幸好我做了一大堆吃的,你这地方真不错,舒适又整齐。”

“你喜欢吗?”她问。咖啡比她平常泡的更纯、更浓。“我正考虑搬家。”

她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话一出口,听起来好像跟真的一样。平淡的光线照着暗褐色的地毯和沙发扶手;屋外,水从屋檐滴下。她已经存钱存了好多年,梦想自己有朝一日能住在有庭院的房子里或者出去冒险。可是现在卧室里有个婴孩,餐桌旁有个陌生人,自己的车被困在别的地方。

“我考虑搬到匹兹堡。”她又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

艾尔用锅铲翻搅了下鸡蛋,然后盛到盘中:“匹兹堡?很不错的城市,为什么想搬去那里?”

“哦,我妈妈有亲戚在那里。”卡罗琳说。他把盘子放在桌上,在她对面坐下。人一旦开始说谎,谎言似乎就变得无休无止。

“你知道吗,不管孩子的父亲是怎么回事,”艾尔说,黝黑的眼睛充满善意,“我一直想跟你说,我为你感到遗憾。”

卡罗琳差点儿忘了她谎称自己曾有过先生。她听出艾尔的语气好像不太相信她结过婚。他认为她是未婚妈妈,想来不可思议。吃饭时他们没说太多话,偶尔聊些天气、交通和艾尔接下来的行程。他下一站是田纳西州的纳什维尔。

“我没去过纳什维尔。”卡罗琳说。

“真的吗?嗯,那跟我一起走吧,带着女儿。”艾尔说。他在开玩笑,但玩笑中带着邀请,他邀请的对象不见得是她,而是个倒霉到极点的未婚妈妈。但在那一刻,卡罗琳开始想象自己抱着纸箱和毛毯踏出门,从此不再回头。

“下次吧。”她边说边伸手拿咖啡,“我这里还有事情要处理。”

艾尔点点头:“了解,我知道那种状况。”

“还是很谢谢你,”她说,“谢谢你的邀约。”

“不客气。”他认真地说,然后站起来准备离开。

卡罗琳从窗户看着他走向卡车,爬上驾驶室,转头从敞开的车门跟她挥手。她也挥挥手。他嘴角挂着轻松从容的笑容,让她看了很开心,但紧接着她心头一紧,这令她颇为惊异。她想起驾驶室后面有张小床——他有时睡在上面,也想起他轻柔抚摸菲比额头的模样。她忽然有股想追过去的冲动。一个生活如此孤单的男人,当然守得住她的秘密,也能包容她的梦想和恐惧。但他已经发动了引擎,驾驶室旁的银色排气管喷出烟雾,卡车慢慢倒车离开停车场,驶向安静的街道。

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卡罗琳依照菲比的作息睡睡醒醒,醒着的时间刚好够自己吃点东西。她本来特别注意三餐,也不乱吃零食,免得让人觉得自己是个古怪、独居的老小姐。但现在她进食的时间已经大乱,仿佛进入某种意识模糊的境界,半梦半醒着。她直接从盒子里倒出冷麦片吃,或是靠着厨房的流理台,直接用汤匙从纸盒里舀冰激凌。在这种状态下,她不必考虑她所做的决定后果会如何,也不必考虑睡在衣柜抽屉里的宝宝的命运或是她个人的未来。

星期一早上,她及时醒来打电话请病假,是诊所接待小姐鲁比·森特斯接的电话。

“你还好吗?”她问,“你听起来糟透了。”

“我感冒了。”卡罗琳说,“想请几天假。诊所里有什么事吗?”她问,口气尽量保持平常,“亨利医生的太太生了吗?”

“嗯,我不知道。”鲁比说。卡罗琳想象鲁比皱着眉头,桌上整理得井井有条,桌边还摆着一小瓶塑胶花,已经准备开始工作。“诊所里大概有一百位病人,还没人来上班。卡罗琳小姐,看来每个人都被你传染了。”

卡罗琳刚挂上电话,马上就听见敲门声,绝对是露西·马丁。她等了这么久才上门,卡罗琳还觉得有点讶异呢。

露西穿着印有粉红色大花的衣服,身上的围裙也有粉红色的褶边,脚上穿着绒毛拖鞋。卡罗琳一开门,她马上踏进来,手里端着半条包在塑料袋里的香蕉蛋糕。

大家都说露西心地善良,但卡罗琳一看到她就讨厌。露西用她的糕点、烤派和菜肴介入其他人的生活:死亡、意外、宝宝出生、结婚、葬礼等。她的热心让人感到不太对劲,好像在偷偷等着窥视他人的不幸。卡罗琳通常和她保持距离。

“我看到你的客人了。”露西边说边拍拍卡罗琳的手,“老天!好英俊的家伙,对不对?我等不及想听独家消息了。”

露西坐在沙发床上,沙发床已经折起。卡罗琳坐在扶手椅上,卧室的门开着,菲比在里面沉睡。

“亲爱的,你没生病吧?”露西说,“往常这个时候,你早就出门了。”

卡罗琳打量着一脸急切的露西,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都会很快传遍全镇。两三天内就会有人在超市或教会里拉着她,问起那晚留宿在公寓的男士是谁。

“昨晚是我表哥。”卡罗琳神态自若地说。一想到自己有这种本领,把谎话说得这么自然流利,她不禁感到不可思议。她的谎话没有漏洞,撒谎时眼睛连眨都不眨。

“喔,我还有点纳闷呢。”露西看来有点失望。

“我知道。”卡罗琳回答,先发制人地继续说下去(事后想起还真诧异)。“可怜的艾尔,他太太住院了。”她身体往前倾,压低声音,“露西,太可怜了,她才二十五岁,可能得了脑癌。她最近常跌倒,所以艾尔把她从萨默塞特带来看医生。他们还有个小宝宝。我叫他过去陪她,必要的话,日夜待在医院都没关系,宝宝我来照顾。可能因为我是护士,所以他们很放心,希望宝宝的哭声没有吵到你。”

露西听呆了,安静了好几分钟。卡罗琳这下了解了传达晴天霹雳的消息可以带给人何等的愉悦和权力感。

“他们好可怜啊!宝宝多大?”

“刚满三个星期。”卡罗琳说,然后她心生一计,站了起来,“请你等一下。”

她走进卧室,从衣柜抽屉里抱起菲比,用毛毯紧紧裹住她。

“很漂亮,对不对?”她边问边坐到露西旁。

“噢,是啊,她真可爱!”露西说,碰碰菲比的一只小手。

卡罗琳微笑起来,感到一股突如其来的骄傲和快乐。歪斜的眼睛、稍微扁平的脸,这些她在产房看见的特征,现在已经熟悉到察觉不出有什么异状了。露西没受过专业训练,根本看不出这些特征,菲比就像其他小宝宝一样细致可爱,对大人予取予求。

“我好喜欢看着她。”卡罗琳老实说。

“喔,那个小母亲真可怜,”露西低声说,“他们有没有说她这次能否熬过去?”

“不知道,”卡罗琳说,“只有让时间来证明了。”

“他们一定很伤心。”露西说。

“没错,没错,他们难过极了,完全吃不下东西。”卡罗琳赶紧说明,免得露西一直送她那些出了名的菜肴。

接下来的两天卡罗琳没出门,送报、送货、送牛奶的人和交通的噪声让她感觉世界依然在运转。天气变了,大雪来得快去得也快,雪水从屋顶倾泻而下,消失在沟渠之中。对卡罗琳来说,这几天混在一块儿变成了一连串杂乱的影像:她那辆蓝色福特车重新充电后被拖进公寓停车场。阳光穿透满是尘埃的窗子,潮湿的泥土氤氲着模糊的气味,喂鸟架上站着一只知更鸟。她固然有所牵挂,但每次抱着菲比坐着,心中总是十分安宁。她跟露西·马丁说的是实话:她好喜欢看着这个小宝宝,喜欢坐在阳光下抱她。她警告自己不要爱上菲比,自己只不过是临时保姆。卡罗琳在诊所里常常观察戴维·亨利,她相信他有怜悯心。那个晚上他从桌上抬起头迎上她的视线,她看到他眼中尽是仁慈。卡罗琳深信等他镇定下来,他会知道怎么做才对。

每次电话一响,她就吓一跳,已经过了三天,戴维还没有跟她联络。

星期四早上,有人敲门,卡罗琳急忙过去开门,同时顺了顺身上的衣服,摸了摸头发。结果来的只是送货员,他手里捧着一个插满了花的花瓶。在宝宝呼出的雾气中,她看到一团深红和浅粉色的花。花是艾尔送的。

“谢谢你的招待,”他在卡片上写道,“说不定下一趟送货时能再见面。”

卡罗琳把花拿到屋里放在咖啡桌上,心神不宁地捡起好几天没看的报纸。她拿掉橡皮筋,随意浏览报上的文章,但没有专心阅读内容。越南战情日益紧张,社交版报道了上星期谁邀宴了谁,卡罗琳正想把报纸丢到一旁,忽然注意到一个黑框的小方块:

追思会

纪念我们所爱的女儿

菲比·格雷斯·亨利

生、殁于一九六四年三月七日

莱克星顿基督教长老会教堂

一九六四年三月十三日星期五上午九时

卡罗琳慢慢坐下。她又读了一次,再一次,她甚至摸了摸这些字,以为这样就能让字句清楚一点,让人看得懂。她站起来走进卧室,手里还拿着报纸,菲比睡在衣柜抽屉中,一只白皙的臂膀伸到毛毯外边。降生人世,又离世而去。卡罗琳走回客厅,打电话到诊所,电话一响鲁比就接了起来。

“你要不要来上班?”她说,“这里忙疯了,好像每个人都得了感冒。”她接着压低声音说:“卡罗琳,你听说亨利医生跟他的小孩了吗?他们真的生了双胞胎,小男孩没事,他们宝贝极了。但小女孩一出生就死了,好可怜。”

“我在报上看到了,”卡罗琳的下巴和舌头僵硬,“可不可以麻烦你请亨利医生打电话给我?请告诉他事关重大,我看了报纸。”她重复一次:“拜托帮我转告,拜托。”说完她就挂掉电话,呆呆地坐着凝视山楂树和停车场。

一小时后,戴维·亨利敲响了她的大门。

“你来啦。”她开门让他进来。

戴维·亨利走进屋,在她的沙发上驼着背坐下,帽子拿在手上转来转去。她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好像从未见过他似的看着他。

“启事是诺拉登的,”他抬头,额头上出现了皱纹,双眼布满血丝,看起来像好几天没睡,让她忍不住同情起他来,“是她自作主张,没告诉我。”

“可是她以为她的女儿死了,”卡罗琳说,“你告诉她女儿死了?”

他慢慢点头:“我本想告诉她实话,等我开口却说不出话来,那时,我只是不想要她难过。”

卡罗琳想到自己也是谎言一个接着一个。

“我没把她留在路易斯安那,”她轻声说,朝着卧房点点头,“她在里面,正在睡觉呢。”

戴维·亨利抬起头来,脸色惨白。卡罗琳勇气尽失,她从没见过他如此慌张。

“为什么把她带回来?”他快要发脾气了,“为什么不把她留在那里?”

“你去过那边吗?”她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苍白的女子,一头黑发落在冰冷的地板上,“你自己去过那个地方吗?”

“没有,”他皱起眉头,“我只知道那边风评不错,以前我也把病人送去那里过,没听说有负面评价。”

“那里糟透了。”她说,心里松了一口气。这么说来,戴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尽管如此,她还是不想原谅他。她想起多少个夜晚,戴维自愿待在诊所为贫寒的患者看病——这些病人都住在乡下或山区,千辛万苦才来到莱克星顿,囊中羞涩却满怀希望。诊所其他医生不喜欢这样,只有亨利医师坚持了下去。她知道他不是坏人,也不是怪人,但现在……现在为一个活着的小孩举办追思会,实在太荒诞了。

“你得告诉她。”她说。

他的脸色依然苍白,但口气坚决。“不行。”他说,“现在已经太迟了。卡罗琳,你要怎么做都可以,但我不能告诉她,我不会告诉她。”

真是奇怪的感觉。这番话让她恨透了他,但这一刻她又感到他们之间亲密极了,以前从来没有这种感觉。此时此刻,他们因为某个重大秘密而产生了牵连,不管未来如何,他们永远摆脱不了联系。他拉起她的手(她觉得理所当然),举到唇边吻了一下。她感觉到他的双唇紧压着她的指节,皮肤上也感到他温暖的鼻息。

他放开她的手抬起头来,脸上依旧满是忧伤与困惑。如果这个表情是假的,卡罗琳绝对会马上拿起电话,通知本特利医生或警察,向他们一五一十和盘托出。但他眼中含着泪水。

“一切都交给你了,”他边说边放开她的手,“麻烦你来处理。我相信孩子在路易斯安那的疗养中心可以得到不错的照顾,我考虑了很久才做出这个决定,她可以得到其他地方无法提供的医疗照顾。但不管你怎么做,我都尊重你的决定,就算你打电话给有关单位,我也会负起全责,保证你绝对不会受到牵连。”

他表情凝重。卡罗琳第一次思索以后怎么办,开始考量各种可能性。她倒从没想过两人的事业会受到波及。

“我不知道,”她缓慢地说,“让我想想,我不知道怎么办。”

他拿出皮夹,把它全部掏空,一共三百元!她很惊讶他身上带着这么多钱。

“我不要你的钱。”她说。

“不是给你的,”他告诉她,“是给孩子的。”

“菲比,她叫菲比。”卡罗琳说,同时把钱推开,她想到出生证明。那个下雪的早晨,戴维·亨利在匆忙中除了签上名之外,其余一切都空着。她只要在上面打上菲比和自己的姓名就好,轻而易举。

“菲比。”他说,他起身准备离开,把钱留在桌上,“卡罗琳,拜托,做任何决定之前,请先知会我一声,我只有这个要求。不管你怎么打算,请先通知我。”

说完他便离开了。屋里一切跟之前完全一样:时钟摆在壁炉上,地板上有一块光影,光秃树枝的影子非常清晰。再过几星期,树木就要长出新芽,枝头将冒出片片新叶,地板上的影子也会变得不一样。这些景象,她已见过太多次了。但此时屋里变得那么陌生,好像她根本没在这里住过,这种感觉相当怪异。这些年来,她没有买太多东西,原因不单是天生节俭,更因为她总是想象自己马上就要搬走,去过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花格呢布的沙发和配套的椅子,是她自己挑的,她颇喜爱这类家具,现在看来全部可以轻易舍弃。她环顾四周,裱了框的风景版画、沙发旁的柳条杂志架、低矮的咖啡桌……她心想,这些都不要了。忽然间,她的公寓和城市内所有诊所的候诊室一样单调乏味,况且这么多年以来,她在这里除了等待,还是等待。

她也想过打消这些傻念头。她妈妈会说,一定还有其他比较正常的方式可以处理好。妈妈曾摇摇头叫她别当莎拉·伯恩哈特[3]。

卡罗琳有好几年始终不知道谁是莎拉·伯恩哈特,但她知道母亲的意思:不要过度感情用事,否则只会扰乱平静的生活。因此,卡罗琳把感情像寄存大衣一样深锁在心中,摆在一边,梦想着日后再取回。当然她从来就没有重新开启过自己的感情,直到从亨利医生手中接过宝宝。某些事情已经开始了,而她无法阻挡。她感到既害怕又兴奋,十分纠结。她今天就可以离开这里,到其他地方展开新的生活,况且不管她打算拿宝宝怎么办,自己都非走不可。在这个小地方,连去个市场都会碰到熟人。她可以想象得到露西·马丁的眼睛越睁越大,到处转播卡罗琳的谎言并暗自窃喜。“可怜的老小姐,”大家会这么说,“这么渴望有个自己的孩子啊。”

“一切都交给你处理,卡罗琳。”亨利医生看来老了好几岁,整张脸皱得像颗核桃。

隔天一大早卡罗琳就起床了,天气好极了。她打开窗户,让新鲜的空气以及春天的气息飘进屋里。

菲比晚上醒了两次,卡罗琳趁着菲比睡着的时候打包妥当,在黑暗中把东西搬到车里。卡罗琳发现自己的东西真的很少,只够装几个皮箱,轻易就摆进了车子的后座和后备厢。说真的,她随时可以启程前往中国、缅甸或韩国,想想就觉得开心。她也很满意自己的效率。昨天中午之前她就已经全部安排妥当:慈善机构来收家具,清洁公司来打扫公寓,水电和报纸都停掉了,银行户头也取消了。

卡罗琳一面喝咖啡一面等待着,直到听到楼下的门砰地关上,露西轰隆轰隆发动车子,她才立刻抱起菲比出门。临走前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她在这里度过了好多充满希望的岁月,现在这些岁月就像昙花一现,似乎从来不曾存在。她紧紧关好门,走下楼梯。

她把菲比放在后座的纸箱里,开车进城,一路驶过青绿色墙面和橘色屋顶的诊所,经过银行、干洗店和她最喜欢的加油站。到达教会时她把车子停在街旁,把沉睡中的菲比留在车上。中庭的人比她预期中还多,她在人群边停下来,距离近到刚好看得见戴维·亨利因寒冷而冻红的后颈,还有诺拉·亨利一头往上盘起的金发。没人注意到卡罗琳,她的鞋跟陷到人行道旁边的泥地里,她把重心移到脚趾头上,想起亨利医生上星期叫她去的疗养中心里那股陈腐的气味,也想起那个穿着衬衣、黑发被剪下掉在地板上的女子。

牧师朗读《圣经》经文的声音在沉静的晨间空气里飘荡。

“黑夜有如白昼一样明亮。黑暗和光明对主而言不分轩轾。”

卡罗琳整夜没睡。她半夜站在厨房窗边吃饼干。她已分不出白昼或黑夜,过往安乐的生活已完全改观。

诺拉·亨利用带蕾丝边的手帕擦擦眼睛。卡罗琳记得她用力生双胞胎的时候,手抓得极紧,也记得她眼中的泪水。戴维·亨利曾断言,小女婴会伤透诺拉的心。如果现在卡罗琳抱着这个被认为已经死去的小女婴走过去,诺拉会作何反应?如果现在卡罗琳中断诺拉的追思,是否会引发更多伤痛?

“你将我们的罪孽摆在你面前,将我们隐藏的罪恶摆在你的光辉之中。”

牧师说话时,戴维·亨利动了一下身子。卡罗琳终于明白她该怎么做了。她喉头紧缩,呼吸急促,小碎石似乎紧压着她的鞋底。中庭里的人群在她眼前晃动,她觉得自己快昏倒了。她看着诺拉修长的双腿,如此优雅动人,忽然间却跪倒在泥地上。微风吹起诺拉的面纱,拉扯着她的圆盒帽。

“因为所见的是暂时的,所不见的是永远的。”

卡罗琳看着牧师的手。当他再度开口时,话语虽然模糊,但好像不是针对菲比说的,倒像是冲着她而来,仿佛昭示着某种无法扭转的定局。

“我们将她的躯体交还自然,泥归泥,尘归尘,土归土,愿主保护她、留住她,用他脸上的光照亮她,赐她安息。”

牧师的声音中止,风吹过树间。卡罗琳振作起来,用手帕擦掉眼泪,甩甩头,转身走向车子。菲比依然熟睡,一缕阳光掠过她的脸庞。

所有的结束都是开始。不一会儿,她已转过墓石成排的墓碑工厂,朝着高速公路前进。想来也真怪,她一进城就看到墓碑工厂,这岂不是个坏兆头?但她把这些全部抛在脑后。当开到高速公路分岔点时,她选择了往北开,驶向辛辛那提,然后前往匹兹堡,循着俄亥俄河开向那座有着亨利医生神秘过去的城市。另一条通往路易斯安那疗养中心的公路,逐渐消失在她的后视镜中。

卡罗琳开得很快,不顾一切,激动不已,心中有如白昼般透亮。说真的,这个时刻,坏兆头算得了什么?在世人眼中,这个在她车里的婴孩已经死了,而她,卡罗琳·吉尔,也正从地表上消失。这令她感觉越来越轻盈,仿佛车子已经飘浮到空中,越过俄亥俄州南部的静谧田野。在那个天气晴朗的下午,车子朝着北方和东方前进,卡罗琳对未来充满信心。倘若在世人眼中,最不幸的事已经发生在车里这两人身上,那么现在她们肯定已将最糟的丢在身后,往前方迈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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