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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九六五年

一九六五年二月

诺拉光脚站在饭厅的凳子上,把粉红色的彩带系在黄铜吊灯上,小心保持平衡。一串串粉红和桃红色的心形剪纸飘过桌面的瓷器、蕾丝桌布和亚麻餐巾。绘着深红色玫瑰花并且镶金边的瓷器,是她的结婚礼物。她干活的时候,暖气闷声低鸣,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皱纹纸,擦过她的裙边,轻轻落在地上。

保罗快一岁了,他坐在角落,身旁有个装水果的旧篮子,里面摆满了积木。他才刚会走路,整个下午穿着他的第一双鞋在新家用力踏来踏去,自己玩得很开心。每个房间都可以冒险,他先前把钉子丢在暖气的节气门上,被发出的回音逗得大笑;还把一包石膏灰拖过厨房,留下一道狭长的白粉。此时他睁大眼睛,看着这些像蝴蝶一样美丽的彩带,然后自己从椅子上撑着起来,摇摇晃晃地追逐彩带。他捉住一束粉红彩带猛力一拉,吊灯摇晃起来。接着他突然失去平衡跌坐在地上,惊吓之余放声大哭。

“噢,小甜心,”诺拉爬下来抱他,“没事没事。”她轻声耳语,用手摸摸他柔软的黑发。

外面车灯亮起,接着熄灭,传来关车门的声音。同时电话铃声大作,诺拉抱着保罗走进厨房,刚接起电话就听到有人敲门。

“喂?”她把嘴唇紧贴着保罗的额头,感觉潮湿又柔软,同时有点担心地想看看是谁把车停在车道上。布丽还要一个小时才会回来。“甜心小宝宝,”她轻声说,然后又对着电话说一声,“喂?”

“请问是亨利太太吗?”

是戴维办公室的护士打来的电话,诺拉从没见过这位护士,戴维一个月前才刚到这家医院上班。她的声音亲切洪亮,诺拉想象中的她是个壮硕的中年妇女,梳个整齐的蜂窝头。以前那位握住诺拉的手帮她熬过产痛的护士卡罗琳·吉尔,已经不声不响地消失了。她的失踪既像神秘事件,又好像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卡罗琳的蓝眼睛和坚定的眼神,总让诺拉想起那个纷乱、下雪的夜晚。

“亨利太太,我是莎朗·史密斯。亨利医生刚被叫进急诊室了,他本来已经下班并打算离开,没想到又被叫回来。李斯汤路附近发生了可怕的车祸,你知道的,青少年总爱闯祸,他们伤势很严重,亨利医生请我打电话跟你说,他会尽快回家。”

“有没有说还要多久?”诺拉问,空气中充满了烤肉、酸白菜和烤马铃薯的香味,都是戴维爱吃的东西。

“他没说。但这场车祸很严重,我猜还要好几个小时。”

前门开了又关,轻盈而熟悉的脚步声穿过前厅、客厅、饭厅。布丽提早到了,她来接保罗,好让诺拉和戴维共享情人节前的夜晚,庆祝他们的结婚纪念日。

诺拉想要给戴维一个惊喜,算是送他的礼物。

“谢谢,”她跟护士道谢,“谢谢你打电话来。”然后挂掉电话。

布丽走进厨房,把外面下雨的味道也带了进来。她穿着长长的雨衣外套,底下是黑色及膝长靴,以及一件诺拉平生见过的最短的迷你裙,裙子根本遮不住她修长细白的大腿。耳际一对镶着土耳其玉的银耳环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布丽在一个地方电台上班,她直接从办公室过来,包里塞满了她的课本和报告。

“哇,”布丽把包放到流理台上,伸手抱保罗,“看起来好漂亮,诺拉。这么短的时间,你就能把家里布置得这么漂亮。”

“我一直在忙这些。”诺拉说着,想起这几个星期她一直在撕墙上的壁纸,把墙壁重新粉刷。他们搬家的原因和戴维换工作一样,是希望借新环境忘记过去的伤痛。诺拉什么都不奢求,只想一头栽进布置新家的工作中。只可惜效果不如预期,失落感依然常在心中翻搅,好像余烬中燃起的火焰。这个月她曾两次临时请人照顾保罗,自己丢下漆了一半的墙壁和成捆壁纸,飞速开车行经狭窄的乡间小路,直奔有扇铸铁大门的私人墓园——她女儿的长眠之地。墓园里的墓碑低矮,有些年代久远,磨损得几乎变成平的。菲比的墓碑样式简单,粉红色的花岗石上深深凿刻着她的姓名,以及她短暂的生卒年月。冬日景致寂寥,强风吹过她的头发,诺拉跪在和梦境中一样干裂冰冷的草地上。她伤心得几乎瘫痪,连哭都哭不出来,但她还是待了好几个小时。最后她站起来,掸掸衣服,掉头回家。

此时保罗正在跟布丽玩,一直去抓她的头发。

“你妈妈好厉害喔,”布丽跟他说,“简直就是‘苏西主妇娃娃’[4],像不像?不行,宝贝,别碰耳环。”她伸手抓住保罗的小手。

“‘苏西主妇娃娃’?”诺拉的愤怒像波浪涌上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布丽说,她本来在跟保罗扮鬼脸,现在惊讶地看着姐姐,“噢,诺拉,放轻松一点嘛。”

“‘苏西主妇娃娃’?”诺拉又重复一次,“我只想把家里弄得漂漂亮亮,庆祝结婚纪念日,这样有什么不对?”

“没什么不对,”布丽叹了一口气,“看起来棒极了,我刚才不就这么说吗?我是来接宝宝的,你忘了吗?干吗一肚子气?”

诺拉摇摇手:“算了,唉,真讨厌,别提了,戴维还在手术室。”

布丽过了一会儿才说:“原来如此。”

诺拉本想为他辩护,但又没说什么。她用手压着脸:“唉,布丽,为什么是今天晚上?”

“太可恶了。”布丽同意。诺拉的脸很臭,噘着嘴。布丽笑着说:“拜托,说实在的,或许这不是戴维的错,但你真的很不爽,对不对?”

“好,不怪他,”诺拉说,“有人出了车祸。但是你说得对,真是可恶,讨厌死了。”

“我了解。”布丽说,口气出奇地缓和,“实在扫兴,姐,真抱歉。”说完她又笑笑,“你看,我替你们买了礼物,你开心一点嘛。”

布丽换了只手抱保罗,然后在大布袋里乱翻,掏出书本、套在皮盒里的太阳眼镜、糖果、一沓跟即将举行的示威活动有关的传单,最后终于拿出一瓶酒。两人各倒一杯,酒闪烁着深红色的光泽。

“为爱情干杯。”她递给诺拉一杯,自己拿起另一杯,“为永远的快乐与幸福喝一杯。”

两人都笑了。酒色暗红,带着莓果香和淡淡的橡木味。外面雨水沿着排水管滴落。多年以后,诺拉依然记得这个阴沉、满怀失望的夜晚,以及布丽带来的欢乐。她光芒四散的精神头儿、发亮的靴子和耳环,都让诺拉觉得好美,但又是那么遥不可及,难以捉摸。多年之后诺拉才了解,那股笼罩着自己的阴郁氛围叫忧郁症。但在一九六五年,没人谈过忧郁症,连想都没想过。诺拉当然更想不到——她有家、小宝宝和当医师的丈夫,理当心满意足。

“嘿,你的旧家卖了吗?”布丽把酒杯放在流理台上,“你接受对方的出价吗?”

“我不知道,”诺拉说,“价钱比我们期望的还低,戴维觉得可以接受,想赶快解决。但我不确定,那里是我们的家,我还不想卖。”

想到他们的旧家,现在满室黑暗,空无一人,前院插着“出售”的牌子,诺拉顿时觉得一切都脆弱不堪。她靠着流理台站好,又喝了口酒。

“你这阵子感情生活如何?”诺拉改变话题,“你跟那个叫什么——喔——杰夫,跟杰夫还好吧?”

“他啊,”布丽脸色一沉摇摇头,仿佛要厘清头绪,“我没跟你说吗?两个星期前,我回家发现他跟一个美丽可爱的姑娘在床上,我的床啊!那姑娘还跟我们一起参加过市长竞选活动呢。”

“噢!真抱歉。”

布丽摇摇头:“别这么说,我并不爱他,或是特别有感情,只是在一起感觉还不错。我自己是这么想的。”

“你不爱他?”诺拉重复了一次。她察觉自己不满的语气很像母亲,竟讨厌起自己来。她不想变成母亲那种在整洁静谧的家里独自喝茶的人。可是她也不想因为遭逢悲伤而放纵自己过着没有意义的生活。可怕的是,她好像快要变成这种人了。

“不爱,”布丽说,“我才不爱他。有一段时间我以为我爱他。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我最恨的是他把这段感情弄得平庸俗气,我最讨厌让自己变得俗气。”

布丽把空酒杯放在流理台上,换另一只手抱保罗。她面庞细致,轮廓漂亮,虽然没上妆,但气色很好,两颊与嘴唇透着淡淡的粉红色。

“我没法过你那样的生活。”诺拉说。保罗出生、菲比过世之后,她觉得自己必须保持戒备,仿佛一不留意就会大祸临门。“我就是没办法打破规范,换种生活方式。”

“世界又不会因此毁掉,”布丽轻声说,“信不信由你,世界不会因为这样走向末日。”

诺拉摇摇头:“还是有可能。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事。”

“我明白,”布丽说,“我了解。”诺拉心头满是感激,扫去了先前的不悦。布丽总是愿意聆听,并适当回应,且尊重她的经历。“你说得没错,诺拉,任何事都可能发生,任何时候都有可能,但事情出了问题不是你的错,你不可能一辈子小心翼翼,只求躲避灾祸。这样行不通的,结果只会让你错过当下的一切。”

诺拉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只好伸手抱过保罗。保罗在布丽怀里扭来扭去,小家伙饿了。他的头发太长,但诺拉又舍不得将它剪短,每次只要他一动,一头长发就像在水中一样轻微漂动。

布丽帮两人又倒了点酒,从流理台的水果篮里拿起一个苹果。诺拉把奶酪、面包和香蕉切成块,放在保罗高脚餐椅的托盘上。她边切边喝酒。不知怎么的,周遭似乎越来越清晰,她看到保罗海星一样的小手把胡萝卜撒在头上,厨房的灯光映着后院栏杆,在草地上投下阴影,形成黑影与亮光的图案。

“我买了台相机给戴维当结婚纪念日礼物。”诺拉说。她真希望能捕捉这些稍纵即逝的片刻,永远存留。“他换了家医院,工作很忙。他应该培养些嗜好。真不敢相信他今晚还要上班。”

“我看,”布丽说,“我还是把保罗带走吧。说不定戴维赶得及回家吃晚饭,就算是午夜也好。你们还可以省掉晚餐,推开碗盘,在饭桌上做爱。”

“布丽!”

布丽大笑:“拜托嘛,诺拉。我可以照顾保罗。”

“帮他洗个澡。”诺拉说。

“没关系,”布丽说,“保证他不会淹死在澡盆里。”

“不好笑,”诺拉说,“一点都不好笑。”

诺拉还是同意了,她收拾好保罗的东西,让布丽抱着他走出家门。保罗柔软的头发贴着布丽的脸颊,黑色的大眼睛严肃地盯着她,然后两人就离开了。诺拉从窗户看着布丽车子的尾灯消失在街道上,带走了她的儿子,她只能克制自己不要追出去。她怎么愿意让孩子长大,让孩子进入这个危险而不可预测的世界?她站了几分钟,遥望漆黑的远方,然后走进厨房,用锡箔纸包住烤肉,关掉烤箱。七点了,布丽带来的酒几乎没了,厨房里安静到可以听见时钟的嘀嗒声。诺拉又开了瓶酒,这瓶昂贵的法国红酒是为今晚买的。

家里寂静无声。保罗出生之后,她可曾单独在家?一次也没有吗?没有。她一直躲避这种孤独、安静的时刻。在这种时刻,她总是无法忘掉自己夭折的女儿。那场在教堂中庭、三月晴朗的阳光下举办的追思会虽然发挥了安慰的力量,但诺拉有时依然能感觉到女儿的存在。她也说不上为什么,反正好像一转身就会看到小女儿在楼梯上,或是站在外面的草地上。

她手扶在墙上,甩甩头理清思绪,然后拿着酒杯,走遍家中每个角落,仔细检查自己的工作成果。脚步在刚擦亮的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声响,屋外雨下个不停,对街的灯光朦胧。诺拉想起那个白雪翻飞的夜晚,戴维搀扶着她,帮她穿上那件绿色旧大衣。大衣现在已经破旧了,她却不忍心丢弃。大衣在她圆滚滚的肚子周围敞开,夫妻俩四目相视。他关切地望着她,整个人看上去既紧张又兴奋。在那一刻,诺拉觉得她了解他,就像她了解自己。

但现在一切都变了。戴维变了。晚上两人坐在沙发上,他只会翻着期刊,整个人心不在焉的。诺拉以前当过长途电话接线生,按着冰冷的开关和金属按钮,仔细听着微弱的铃声,然后是电话接通的咔嚓声。“请稍候。”她告诉对方。电话里常有回音,从发话到收听之间会有时间差;有时电话线两头同时开口,接着同时打住,短暂的沉寂就像阻隔双方的深邃、安静的夜晚。诺拉偶尔会听别人对话,听听这些她永远不会碰见的人,是这么真心诚意地互通信息:出生、结婚,生病、死亡。她可以体会到黑夜所形成的遥远距离,以及自己能够消弭这些距离的力量。

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这种力量,只是她已经失去这种力量了。有时,即使半夜两人做爱之后躺在一起,两颗心跳动着,她望着戴维,依然感觉耳中充斥着宇宙间黑暗、模糊的咆哮声。

八点已过,外面天已暗。她走回厨房站在烤箱前,戳戳烤得变老的猪肉,然后直接从烤盘里挑了一个马铃薯,用叉子在肉汁里捣碎了吃。焗烤花椰菜表面已经凝结,开始变得干硬了,诺拉尝了一口却烫到了嘴。她伸手拿酒杯,才发现酒杯空了,于是她站到水槽边喝了一杯又一杯水。四周摇晃得厉害,她赶紧抓住流理台边缘。“我醉了。”她惊讶之余又有点得意,因为自己从没醉过。布丽有次跳舞回家在油地毡上大吐特吐,她告诉妈妈是有人在果汁里偷加了酒,但后来跟诺拉说了实话:大伙儿把啤酒藏在纸袋里,偷偷聚在树丛里喝酒,呼吸出的气息在夜晚里形成小小的云朵。

电话好像放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她走路的时候感觉很奇怪,自己好像飘浮起来,恍恍惚惚的。她一手握住门柱,一手拨电话,听筒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电话一响布丽就接起来。

“我就知道是你,”她说,“保罗很好,我们念了故事书,洗了澡,他现在睡得很熟。”

“哦,好,好极了。”诺拉说,本来打算告诉布丽说世界正在晃动,但现在讲这些又不妥,这是她的秘密。

“你呢?”布丽说,“还好吧?”

“很好,”诺拉说,“戴维还没回来,但我很好。”

她很快挂了电话,又倒了一杯酒,走到屋外望向天际。外面起了薄雾,酒精像热气或光束一样流过全身,经由四肢散布到指尖和脚尖。她转身时似乎马上又飘了起来,飘离了自己。她想起他们的车,好像飘的一样开过冰滑的街道,车子突然打滑偏斜了一下,戴维很快就控制住了。人家说得没错:她不记得分娩的痛苦,但她永远忘不了那种坐在车里,世界失控、天旋地转的感觉;也忘不了她的手紧抓着冰冷的仪表板,有条不紊的戴维却还是碰到红灯就停下来。

他在哪里呢?她忍不住想,眼里突然满是泪水。当初为什么嫁给他?他又为什么这么喜欢她?刚认识不久的那段浓情蜜意的日子里,他每天到她家,送花并请她吃晚餐,还开车带她到郊外兜风。平安夜那晚门铃响了,她穿着旧睡袍去开门,以为是布丽,怎知一开门看到戴维。他脸冻得发红,手臂里夹着包装精美的礼物。他说他知道时间很晚了,但她愿不愿意跟他出去兜兜风?

“不,”她说,“你疯了!”但从头到尾她都因他的疯狂而笑容满面,边笑边邀他进门。这个男人,拿着鲜花和礼物站在她的公寓楼梯上,令她吃惊和快乐,也让她有点不知所措。以前她不是看着别人参加联谊舞会,就是待在电话公司没有窗户的办公室里,静静地坐在凳子上,听同事规划着她们的婚礼,讨论胸花、薄荷糖等细节。安静端庄的她心想自己可能一辈子独身了。但这个英俊的医生站在门口,嘴里说着:“来吧,拜托,我让你看个特别的东西。”

那晚夜色清明,繁星点点,诺拉坐在戴维旧车宽阔的前座上,穿着红色的羊毛外套,觉得自己很美。空气清新宜人,戴维握着方向盘驶过黑暗,穿过寒冷,行经越来越窄的小路,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他把车停在一座老磨坊的旁边,两人下车朝着潺潺的流水声走过去。漆黑的河水倒映着月光,流过岩石,带动磨坊的水车运转。磨坊矗立在迷蒙的夜空下,遮住了繁星,四下只有湍急的水声。

“冷吗?”戴维在水声间高喊。诺拉笑着,边发抖边说不冷,还好。

“手还好吗?”他高喊,声音响亮,宛如流水般,“你没戴手套。”

“还好。”她也高声回答。但他已经握住她的手,紧贴在自己胸前,用他的手套和羊毛大衣帮她取暖。

“这里好美!”她大声说。他笑了,然后低头吻她。他放开她的手,把手伸进她的大衣里,摸着她的背。水流湍急,打在岩石上激起阵阵回音。

“诺拉。”他大喊,声音融入黑夜之中,如溪水流动,虽然清晰,但在大自然的声响里显得有点微弱,“诺拉,嫁给我好吗?”

她笑了,仰起头来,黑夜的气息环绕着她。

“好!”她大喊,又把手按在他的大衣上,“好,我愿意!”

他立即把戒指套在她的手指上,细细的白金指环尺寸刚好,橄榄形的钻石嵌在两枚小小的绿宝石之间。他后来说,宝石正好配她眼睛的颜色,还有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穿的那件大衣。

诺拉走进屋里,站在饭厅门口,翻转着手指上的戒指。彩带飘着,一条拂过她的脸;另一条浸到酒杯里,沾染的酒渍慢慢往上蔓延。诺拉看得入神了,注意到酒渍的颜色几乎和餐巾一样。是啊,她的确是“苏西主妇娃娃”,没有比这更贴切的了。有些酒从杯中溅出,洒在桌布上,弄脏了她要给戴维的礼物。冲动之下她拿起礼物,扯开金色条纹的包装纸。我真的醉了!她心想。

相机不大,重量刚好。诺拉苦思了好几个星期,一直想找份适合的礼物,最后在百货公司的展示柜里看到它。机身漆黑带着发亮的黄铬色,有功能复杂的旋钮和扳手,对焦环周围刻着数字,整台相机就像戴维的医疗器具。年轻热心的售货员说了一大堆光圈、光圈值、广角镜头等术语,差点把她淹没,但她喜欢这个相机的重量及冰冷的质感。当她把相机举到眼前时,世界就这么被精准地框了起来。

她试着推了一下银色的扳手,咔嚓地按下快门,声音在屋里格外响亮。她转动小小的旋钮,向前转动底片。“向前转动底片。”她记得售货员讲到这个术语时特别提高音量,盖过了店里其他声音。她透过视镜往外看,把镜头对准肮脏的桌面,然后转了两次旋钮对焦,这次按下快门时,闪光灯照亮了墙面。她眨眨眼把相机转过来,仔细研究灯泡,灯泡已经焦黑变形。她换上新的灯泡,不小心烫伤了手指,却不觉得痛。

她站起来,瞄了一眼时钟:九点四十五分。

雨势不大,但一直持续地下着。戴维今天是走路去上班的。她想象他拖着疲惫的步伐,走过漆黑的街道回家,冲动之下她抓起外套和汽车钥匙,要去医院给他一个惊喜。

车里很冷,她倒车出车道,摸索着寻找暖气开关。但习惯使然,她开错了方向,发现自己搞错后,她却依然冒雨继续在熟悉的小街上前进,往旧家开去。当年在旧家,她怀抱着天真的期望来装潢婴儿房,之后却孤单地坐在黑暗中哺育保罗。她和戴维都认为搬走比较好,但她又不忍心卖掉房子,几乎每天都回去看看。不管她小女儿的生命多么短暂,不管她与小女儿相处的时间多么少,所有的一切都是发生在这栋房子里。

旧家看起来跟以前一样,只是一片漆黑。宽敞的前廊有四根白色的石灰石圆柱,仅有一盏灯亮着。不远处,邻居迈克斯太太在厨房里走动,一边洗碗一边凝视着夜空。班奈特先生坐在椅子上,窗帘没拉上,电视开着。走上台阶的时候,诺拉觉得自己好像还是住在这里一样,可是大门一开,只见所有房间都空空荡荡,屋子小得令人愕然。

诺拉在冰冷的屋里走来走去,挣扎着整理自己的思绪。酒精的后劲更强了,她脑袋里一片空白,怎样也想不清楚。她手里还拿着要送给戴维的新相机,只是刚好拿着,并非刻意带出来。相机里还有十五张底片,她口袋里有备用闪光灯泡。她拍了一张吊灯的照片,觉得很满意,因为当闪光灯一亮,她就永远保有那个影像。二十年之后,哪天半夜醒来,也不会忘记吊灯优雅的金色造型。

她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醉意还在,但现在有事可做了。她把窗户、灯具、地板上旋涡状的纹理都拍下来,记录每个细节,仿佛这是非常重要的任务。客厅里,一个烧坏的闪光灯泡从手中掉到地上摔破,她退后一步,玻璃碎片刺到她的脚跟。她看看自己穿了丝袜的脚,一定是出于习惯,才把湿鞋子留在大门口。她想想自己居然醉成这样,实在难以置信。她又在家里走了两圈,拍下电灯开关、窗户以及通往二楼的瓦斯管。下楼时她才发现脚在流血,留下血迹斑斑的足印。血迹的形状像一颗冷酷无情的心,宛如血淋淋的情人节贺礼。诺拉对自己造成的混乱深感惊愕,又兴奋莫名。

她找到鞋子走出屋外。坐进车里时,她的脚后跟的脉搏急速跳动,相机还挂在手上。

后来,她不太记得那趟回程的路,只记得街道黑暗狭窄,风吹树动,车灯照着路上的积水闪闪发光,水花飞溅在车胎上。她也不记得金属撞击的声音,只记得看见有个闪亮的垃圾筒忽然飞到车前,把她吓了一大跳。她记得湿答答的垃圾筒似乎在空中悬了好一会儿才掉下来,撞上引擎盖,滚上来打裂了挡风玻璃。她还记得车子从路边弹回来,慢慢停到中央分隔岛的针栎树下。她记得挡风玻璃看着像蜘蛛网,复杂的裂痕向外延展,细致、美丽而精密。她用手摸摸额头,手上沾着鲜血。

她没下车。垃圾筒在街上滚动,垃圾散了一地,旁边有黑影在窥伺,可能是流浪猫。右边的房子亮起了灯,一个男人穿着睡袍和拖鞋出来,匆匆从人行道走到她的车旁。

“你还好吗?”男子探向车窗问道。她慢慢摇下车窗,夜晚的冷空气迎面而来。“发生了什么事?还好吗?你的额头在流血。”他又问,从口袋里拿出手帕。

“我没事。”诺拉摇摇手婉拒皱巴巴的手帕。她又用手轻按额头,擦掉一点血迹。相机依然挂在她的手腕上,轻轻敲打着方向盘。她拿下相机,小心地放在旁边的座椅上。

“今天是我的结婚纪念日,”她告诉这位陌生人,“我的脚后跟也在流血。”

“需要看医生吗?”男人问。

“我先生就是医生。”诺拉注意到男子一脸不解,才知道自己先前说的话大概没头没脑,也没多大意义。“他是医生,”她口气坚定地重复,“我会去找他。”

“你还能开车啊?”男人说,“把车留在这里,我叫救护车好不好?”

他恳切的言辞令她热泪盈眶。但她想到灯光、警笛声和一双双温和的手,想到戴维匆忙赶来,看见她在急诊室里,全身狼狈,流着血,还带点醉意——这会变成丑闻,太丢脸了。

“不用了,”她谨慎地说,“我还好,真的没事。我只是被突然冲出来的猫吓到了,我真的很好,我这就回家,我先生会处理伤口,真的没关系。”

男人犹豫了好一会儿,街灯照着他的银发,他耸耸肩,点了点头走回路边。诺拉缓慢、谨慎地在寂静的街道上打着方向灯往前开,从后视镜中她看到他双臂抱胸盯着她,直到她转弯,消失在视线中。

她沿着熟悉的街道开回家,四下安静无声,她的醉意退了。新家灯火通明,楼上楼下每扇窗户都亮着灯,灯光流泻而出,到处泛滥,怎样都围堵不住。她把车停在车道上,下车,在潮湿的草地上站了一会儿。雨水轻轻落下,水珠挂在她的头发和大衣上。她瞥见戴维坐在沙发上,保罗在他怀中,头轻靠在戴维肩上睡着了。想到她留下的残局:泼在桌上的酒、散乱的彩带、烤坏的肉,她拉紧大衣,快步走上台阶。

“诺拉!”戴维仍抱着保罗,走到门口迎接她,“诺拉,出了什么事?你在流血。”

“没关系,我没事。”她说。戴维伸手想帮忙,却被她推开。她的脚发痛,她却庆幸自己痛得厉害,脚后跟的巨痛和头部的抽痛应和,贯穿全身,反而使她稳住了身子。保罗睡得很熟,呼吸平缓均匀,她把手轻放在他小小的背上。

“布丽在哪儿?”她问。

“出去找你了。”戴维说。他看了一眼饭厅,她跟着他的目光看见报销的晚餐、掉落在地上的彩带。“我回来发现你不在,吓了一跳,赶紧打电话给布丽。她把保罗带回来,然后出去找你。”

“我在旧家,”诺拉说,“我撞到了垃圾筒。”她把手放在额头上,闭上眼睛。

“你喝酒了。”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喝酒配晚餐,谁叫你迟到。”

“有两个空酒瓶,诺拉。”

“布丽也在,我们等了很久。”

他点点头:“你知道吗?今晚车祸受伤的都是年轻人,现场到处都是啤酒罐。诺拉,我很担心。”

“我没醉。”

电话响了,她接起电话,话筒沉甸甸的。布丽的声音像流水般急促,急着想知道发生什么事。

“我很好,”诺拉尽可能冷静而清晰地说,“我没事。”戴维看着她手掌上的条条黑线,血已止住,也干了。她用手指遮住黑线,转过身。

“好了。”她一挂掉电话,他马上摸摸她的手,轻柔地说,“过来这儿。”

他们上楼。戴维把保罗抱上婴儿床,诺拉脱下破掉的丝袜坐到浴缸边。四周不再晃动了,诺拉在明亮的灯光中眨眨眼,想把今晚发生的事情理出头绪来。过了一会儿,戴维过来,把她额头上的头发拨开,举止温柔地为她清理伤口。

“被你撞到的人是不是更严重啊。”他说。她猜想,或许戴维跟病人也都是这样说:闲聊两句,讲些不着边际的话,当作工作上的调剂。

“没有其他人。”她说,心里想的是那个银发、倾身靠近她的车窗的男子,“我被猫吓到了,车子打滑,可是挡风玻璃……噢!”她叫了一声,他正帮她的伤口消炎,“噢!戴维,好痛。”

“一会儿就不痛了。”他把手放在她的肩头,接着他屈膝跪在浴缸旁,伸手拉起她的脚。

她看着他挑出碎玻璃,小心、冷静,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她知道他也是用同样娴熟的手法照顾每个病人。

“你对我太好了。”她轻声耳语,想要缩短两人间的距离。而这个距离是她造成的。

他摇摇头,停下手边的工作,抬头看着她。

“对你太好了?”他慢慢重复,“诺拉,为什么?为什么跑回旧家?怎么还停在过去?”

“因为那是最后仅存的地方,”她马上接道,语调坚定又悲伤,连她自己都讶异,“我们最后就这样离开了她。”

他把头转开。但在这之前,有那么短暂的一刻,他的脸上略过一阵紧张与愤怒,但很快就压抑下来。

“我已经很努力了,你到底还要我怎样?我以为这个新家会带给我们快乐,诺拉,大部分人看到这栋房子都应该觉得满意了。”

他的口气令她恐惧不已,她可能会失去他。她的脚、头一阵抽痛。想到自己造成的惨况,她微微闭上眼。她不想永远被困在这样沉寂的黑夜里,而戴维显得那么遥不可及。

“好吧,”她说,“明天我打电话给中介,我们接受对方的出价吧。”

她说话时感到有层薄雾将过去笼罩起来,宛如凝结中的薄冰一样尖锐、脆弱,在两人之间形成隔阂。以后隔阂会越来越深,最后变得阴暗而无法穿透。诺拉感觉得到隔阂正在形成,心里也很害怕。但此刻,她更怕的是眼前,如果这一切四分五裂的话,他们俩会怎样?没错,应该往前看。好,她会这么做,就当是送给戴维和保罗的礼物。

菲比将永远活在她心中。

戴维用毛巾包住她的脚,跪坐在脚跟上。

“我无法想象我们搬回老家的情形,”他说,口气因她的让步而和缓多了,“如果你真的想搬回去,我们可以卖掉现在这栋房子。”

“不要,”她说,“我们的家就在这里。”

“但是你这么伤心,”他说,“不要难过,诺拉,我没有忘记。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我们的女儿,我什么都没忘。”

“哦,戴维,”她说,“我把你的礼物留在车里了。”她想起相机,以及它精准的旋钮与扳手,“记忆的守护者”,盒子上白色的斜体字这么写着。这正是她买相机的原因:让他留下每个时刻,好让他永远不会忘记。

“没关系,”他站起来,“等等,在这里等等。”

他跑下楼,她又在浴缸边坐了一下,然后站起来,一跛一跛地走到保罗的房间。她脚下的深蓝色地毯触感厚实。她在淡蓝色的墙面上漆上了云朵,在婴儿床上方挂了活动的星星,保罗在旋转的群星下沉睡,踢开了毯子,小手伸到毯子外。她轻吻他,把毯子盖好,摸摸他柔软的头发,用食指摸摸他的小掌心。他现在长得很大了,会走路,也开始学讲话了。才不到一年,那些保罗专心吃奶、戴维在家中摆满水仙花的夜晚,都到哪儿去了?她想起相机,也想起自己走遍他们空荡荡的旧屋子,下定决心记录每个细节,不让时间溜走。

“诺拉?”戴维走进房里,站在她后面,“闭上眼睛。”

她的皮肤上一阵冰凉。她低头一看,是一长串深绿色的翡翠宝石,镶在金链子上,贴着她的肌肤。

“刚好配你的戒指,”他说,“刚好配你的双眼。”

“好漂亮。”她轻声说,触摸着温暖的金链,“噢,戴维。”

他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刹那间,她好像又回到磨坊旁淙淙的水声间,快乐如黑夜般将她团团围住。她心想,别呼吸,不要动,但什么都停不下来。屋外细雨飘落,种子在黑暗潮湿的泥土里蓄势待发。保罗在睡梦中呼了一口气,移动了下身子。明天他会醒来,茁壮成长。他们的生命不断前进,每一天都让他们离早夭的女儿更远。

一九六五年三月

热水急促流出,蒸汽上升,镜子和窗户蒙上雾气,遮住屋外苍白的月亮。卡罗琳抱着菲比在狭小的紫色浴室里走来走去。菲比的呼吸急速短浅,小小的心脏跳得很快。“好起来吧,我的小宝贝。”卡罗琳自言自语,抚摸着菲比柔软的黑发,“好起来,心爱的小女儿,快好起来吧。”疲倦的她停下来往外看看月亮,月光照在山楂树的枝头。菲比又咳了,从胸腔猛咳,紧缩的喉咙发出咻咻的哮喘声,很尖锐,躺在卡罗琳怀里的身体越来越僵硬,这是典型的哮吼。卡罗琳拍拍菲比的背,小小的背比她的手掌大不了多少。

菲比咳嗽暂缓时,卡罗琳便开始走动,这样她才不会站着就睡着。今年有好几次了,她醒来时惊觉自己还站着,而怀中的菲比居然奇迹似的安然无事。

楼梯叽叽嘎嘎作响,然后是地板声响,接着紫色的浴室门开了,飘进来一股冷空气。多罗走了进来,睡衣外面披着黑丝袍,灰发垂到肩头。

“很糟吗?”她问,“听起来很糟糕,要不要我把车开来?”

“我想不必。但请把门带上好吗?蒸汽挺有帮助的。”

多罗把门带上,在浴缸边坐下。

“吵到你了,”卡罗琳说,菲比靠着她的脖子浅浅地呼吸,“对不起。”

多罗耸耸肩:“你也知道我几点睡,反正我还醒着,在看书。”

“什么书这么好看?”卡罗琳问。她用睡袍的袖口擦擦窗户,月光照在楼下的花园中,闪耀着犹如草地上水珠的光泽。

“科学期刊,连我都觉得无聊透顶,还想拿它催眠呢。”

卡罗琳笑笑。多罗是物理学博士,在大学任教。多罗的父亲利奥·马奇曾是物理系的系主任。他聪颖过人,声名卓著,八十多岁仍身体硬朗,但记忆和感官知觉都不行了。十一个月以前,多罗雇了卡罗琳来照顾他。

这份工作真是老天爷的礼物。一年前,她开过彼特堡隧道,登上莫农加希拉河上的高耸大桥,河谷平原中冒起一座座青绿山丘,匹兹堡忽然就出现在眼前。这么近,这么生气蓬勃。城市的广阔和美丽令她震慑,她深吸了一口气,减缓车速,稳稳控制着车子。

她在市郊的廉价汽车旅馆住了一个月,每天读招聘启事,看着存款日渐缩减。等她来利奥家面试时,原本的兴奋已转为麻木的恐慌。她按了下电铃,然后站在前廊等候。鲜黄水仙花在春天茂盛的草地上摇曳。

隔壁穿家居服的女人正在扫门前台阶上的煤灰,住在这栋房子里的人却懒得打扫。菲比的汽车安全座椅被抬下来,周围的地面积了好几天的灰尘,灰尘有如染黑的雪,一踩上去就是清晰的脚印。

高瘦、苗条、穿灰色套装的多罗·马奇终于出来开门。卡罗琳也不管多罗迟疑地瞄着菲比,径自抬起安全座椅进屋。她在一张不太稳固的椅子上坐下。暗红的天鹅绒椅垫已褪为粉红色,只有装饰在布料上的大圆钉边缘还是深红色。多罗·马奇坐在对面的皮沙发上,沙发皮表面龟裂,一只沙发脚还靠砖头支撑着。她点燃香烟,打量了卡罗琳好一阵子,蓝色的双眼尖锐而灵活。她清清喉咙,吐了口烟,没有立刻说话。

“老实说,我没料到会有个小孩。”她说。

卡罗琳拿出履历表:“我当过十五年护士,经验丰富。我会以高度的热忱来工作。”

多罗·马奇接过履历研究。

“没错,你经验丰富。可是这上面没写你在哪里高就,不够详细。”

卡罗琳犹豫了一下。过去几星期经历了十几次面试,对这个问题她有十几种答案,结果工作都没了下文。

“因为我跑掉了,”她头晕目眩,“我离开了菲比的生父,所以不能告诉你我打哪儿来,也没有推荐信。也因为这样,我到现在还没找到工作。但我是个很优秀的护士,老实说,你用这种薪水能请到我算你好运。”

听到这里,多罗大笑起来,又带点惊讶:“你这人说话真直接!亲爱的,做这份工作的人必须住在我家,我干吗要冒险接纳一个百分之百的陌生人?”

“我可以马上开始工作,你先提供住宿就好。”卡罗琳坚持,汽车旅馆那个壁纸剥落、天花板斑驳的房间,她也没钱再住一晚了,“两个星期,让我试两个星期,然后你再决定。”

多罗·马奇手中的香烟已烧到尽头。她把香烟按熄,烟灰缸里烟头已经满出来了。

“你怎么应付得来?”她考虑了一会儿,“你还带着小孩。我爸爸没耐性,不好照料。”

“一个星期,”卡罗琳回答,“一个星期之内,若你不喜欢我,我就离开。”

到现在快一年了。多罗在蒸汽迷蒙的浴室里站起来,印着鲜艳热带鸟类的黑丝袍袖口滑到手肘。

“我来抱她吧,卡罗琳,你累坏了。”

菲比的气喘缓和下来,脸色也好多了,双颊有了浅浅的粉红。卡罗琳将她递过去,怀里少了她,忽然感到寒冷。

“利奥今天还好吗?”多罗问,“有没有给你惹麻烦?”

卡罗琳过了一会儿才回答。她很累。她跑到这么远的地方,这一年里过一天算一天。原本平静的单身生活已经完全改变。也不知是为什么,她来到这个小小的紫色浴室里,成了菲比的母亲,又替一个才华洋溢、头脑却不清楚的男人当看护,还跟这位原本不太可能认识的多罗成为好友。一年前她和多罗还是陌生人,两人若在街上擦身而过,说不定连看都不会再看对方一眼。现在她们的生命却因为日常的生活需求而紧密相连。两人也都谨慎小心,互相尊重。

“他不肯吃东西,还说我把清洁剂倒在马铃薯泥里,所以……今天看起来跟平常没什么两样。”

“我无意冒犯你,”多罗轻声说,“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卡罗琳关掉水龙头,坐在紫色浴缸的边缘。

多罗朝着烟雾蒙蒙的窗户点了一下头,菲比的手在她的睡袍衬托下,就像星星一样洁白。“外面那条公路还没盖的时候,他常带我去山坡那边玩。以前白鹭鸶就在树林里筑巢,有年春天,我妈妈种了好多水仙花,好几百株。我爸爸每天坐火车从学校回来,六点整到家,直接到那边采花给妈妈。那个时候的爸爸,你现在一定认不出来的。”她说。

“我知道,”卡罗琳温柔地说,“我了解。”

两人沉默下来,水龙头滴着水,蒸汽继续飘着。

“她睡着了,”多罗说,“她会好起来吧?”

“会的。”

“卡罗琳,她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多罗的口气变得急切而断然,“亲爱的,我对婴儿一无所知,但连我都感觉出有点不对劲。菲比很漂亮,很可爱,但就是有点不对劲,对不对?她快要一岁了,现在才刚学会坐起来。”

窗子上水雾淋漓,卡罗琳望着窗外的明月,闭上了眼睛。小婴儿菲比不太爱动,一开始看起来不错,代表她安静而专心,卡罗琳让自己相信菲比一切正常。六个月过去了,菲比一直长大,但以她的年纪而言还是太小了。她依然迟钝地躺在卡罗琳怀中。菲比的目光会随着一串钥匙移动,偶尔挥挥小手,可是从来没有伸出手来抓钥匙,好像也坐不起来。卡罗琳利用休假带着菲比到卡内基大学宽敞的图书馆里找资料,宽大的橡木桌上堆满了书本和期刊。她仔细阅读,显然患者们最后都会被冷酷地送到阴暗的疗养中心,生命比普通人短暂,未来毫无希望。每读一个字就会把她的胃穿一个孔,这让她感觉很不舒服。身旁的菲比还在汽车安全座椅里动来动去,面带微笑,挥着双手,咿咿呀呀。她是活生生的小宝贝,不是研究案例。

“菲比有唐氏症,”卡罗琳强迫自己说出来,“没错,就是这个专有名词。”

“卡罗琳,”多罗说,“真抱歉,因为这样你才离开你先生,对不对?你说过他不要她。哦,亲爱的,真的好抱歉。”

“别这么说,”卡罗琳伸手把菲比抱回来,“她很漂亮。”

“啊,没错,她很漂亮。但是,卡罗琳,她以后会怎样?”

菲比在她怀里,暖融融、沉甸甸的,柔细的黑发垂在白皙的脸上。卡罗琳轻轻摸摸菲比的脸。她意志坚强,会不顾一切地保护菲比。

“我们将来会怎样?我是说,多罗,请老实告诉我,你曾经想象过你现在的生活会是这样吗?”

多罗转过头,脸上表情痛苦。多年前她的未婚夫在别人的怂恿之下,从桥上跳到河里,就这样死了。多罗一直想着他,始终未婚,也没有一个她一直渴望的孩子。

“没想过。”她终于说,“但这不一样。”

“为什么?为什么不一样?”

“卡罗琳,”多罗摸摸她的手臂,“别再说了。我们都累了。”

多罗下楼,脚步声渐远。卡罗琳把菲比放到婴儿床里,单调的街灯灯光下,熟睡的菲比看起来跟其他小孩一样。但她的未来无法预测,充满了各种可能性。车辆飞速经过多罗童年玩耍的田野,车头灯照在墙上。卡罗琳想象白鹭鸶从沼泽地飞出来,在黎明的淡金色日光中展翅飞翔。她以后会怎样?老实说,卡罗琳有时半夜躺在床上,也在烦恼同样的问题。

针织窗帘在房里投射出雅致的阴影,这些窗帘是多罗的母亲几十年前亲自挂上的。月光非常明亮,不必开灯都可以将屋中细节看得清楚。桌上的信封里面摆了三张菲比的照片,旁边有张对折的信纸,卡罗琳展开信纸,读了读自己写的信:

亲爱的亨利医生:

我写信是要告诉你我们一切都好,菲比和我平安又快乐。我的工作不错,菲比有些呼吸系统的毛病,但大致上是个健康的宝宝。随函附上几张她的照片。祝我们好运吧,到目前为止她的心脏没有问题。

这封信几个星期前就写好了,本来早该寄出去,但每次想到菲比柔软的小手,想到菲比一高兴就咿咿呀呀的,她就忍不住改变了心意。此刻她又把信放到一边,躺了下来,不一会儿就昏沉入睡。模模糊糊间她又梦到候诊室里垂头丧气的植物,叶片被暖气吹得飘动。她醒来后有点不安,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这里,”她摸摸冰凉的床单告诉自己,“我好端端地在这里。”

次日清晨,卡罗琳醒来时已是满室阳光,耳中充斥着震天响的乐声。菲比从婴儿床里伸出手来。音符要是带着翅膀的小蝴蝶或萤火虫之类的东西,说不定菲比就能捉到了。卡罗琳给菲比穿好衣服,抱着她下楼。她先到二楼,利奥·马奇安坐在明亮的黄色办公室里,双手枕在脑后瞪着天花板,书乱扔在长沙发上。卡罗琳平常不能进入这间办公室,除非利奥请她进去。所以她站在走道上望着他,但他没注意到。老人头顶秃了,周围是一圈灰发,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衣服,正专心聆听喇叭中传出的音乐。乐声大得连房子都好像在震动。

“要吃早餐吗?”她大喊。

他摇摇手,意思是说他自己会处理。嗯。好吧。

卡罗琳下楼到厨房,煮上咖啡,在这里隐约还听得见音乐的声音。她把菲比放在高脚椅上,喂她吃苹果泥、炒蛋和新鲜奶酪,卡罗琳三次把汤匙拿给她,三次都咔嚓一声掉在金属盘上。

“没关系。”卡罗琳大声说。但她的心已经麻木,多罗的话萦绕耳际:“她以后会怎样?”不要说以后,就说现在吧,菲比已经十一个月大了,应该抓得住一些小东西才对。

卡罗琳收拾好厨房走进饭厅,整理刚从晒衣绳上收下来的衣服,衣服闻起来有风的味道。菲比仰躺在小围栏里,咿咿呀呀地敲打卡罗琳挂在她上面的铃铛和玩具。卡罗琳不时停下手边的工作,走过去调整一下这些鲜艳的玩具,希望菲比会因五光十色的吸引而翻身。

半小时后音乐突然停止,利奥的双脚出现在楼梯口,鞋带绑好了,皮鞋擦得光可鉴人,长裤短了几英寸,裤管下面露出苍白、没穿袜子的脚踝。接着利奥整个人出现在眼前,他身材高大,本来很结实,现在皮肉却松垮垮地挂在瘦弱的骨架上。

“喔,很好。”他边说边朝着干净的衣物点点头,“我们需要女佣。”

“要吃早餐吗?”她问。

“我自己会弄。”

“好吧,请便。”

“午餐之前我就让你滚蛋。”他在厨房里大喊。

“请便。”她再说一次。

锅碗接连掉落一地,老人家出口咒骂,卡罗琳想象他蹲下来把一堆散乱的厨具推回储柜里的画面。她应该过去帮忙,但是不行,得让他自己来。刚开始上班的时候她不敢回嘴,利奥·马奇一喊,她就马上跑过去。后来多罗把她拉到一旁。“喂,你不是用人,你听我的指示就好,不必对他百依百顺。你表现得很好,这里也是你的家。”多罗这么说道。卡罗琳听了就知道自己已经通过试用期。

利奥走进来,端着满满一盘炒蛋和柳橙汁。

“别担心,”还没等她开口他就说,“我把他妈的炉子关了。我这就端着我的早餐上楼,一个人慢慢吃。”

“注意你的用词。”卡罗琳说。

他嘟囔一声表示回答,用力踏步上楼。她停下手边的工作,看着一只红雀驻足在窗外的紫丁香花丛上,然后飞走。忽然之间,她很想哭。她在这里做什么?是什么念头驱使她做出这个极端的决定,走上了这条不归路?最重要的是:菲比以后会怎样?

几分钟后楼上再度传来音乐声,门口有人按了两次铃,卡罗琳从围栏内抱起菲比。

“她们来了,”她用手擦干眼泪,“练习的时间到了。”

珊卓拉站在前廊,她个子很高,骨架也非常大,是个意志坚强的金发女子。卡罗琳一开门她就急着挤进来,一只手抱着提姆,另一只手拖着一个大布袋,连招呼都没打就坐到地毯中央,把叠叠圈玩具倒出来摆成一堆。

“对不起,我迟到了,”她说,“外面交通糟透了,你家离大马路这么近,你不会抓狂吗?是我的话一定发疯。好了,你看我找到了什么?这些塑胶的叠叠圈玩具真棒,还有不同的颜色,提姆很喜欢。”

卡罗琳也坐到地上。珊卓拉跟多罗一样,是卡罗琳意外结交的朋友,以前的卡罗琳绝不可能认识这种朋友。某个阴冷的一月天,她们在图书馆巧遇。当时卡罗琳正因书中专家的分析和悲观的数据沮丧不已,她绝望地用力合上书。隔着两张桌子,珊卓拉的桌上也堆了一摞书,那些书的书脊和封面看来眼熟得不得了。“噢,我太了解你的感受了,我也很生气,气得真想打破窗子。”

她们聊了起来,刚开始还有点戒心,后来越聊越开心。珊卓拉的儿子提姆快四岁了,也有唐氏症。珊卓拉起先还不知道,但确实觉得提姆的发育比家里另外三个孩子慢。她以为只是单纯的发育迟缓,没什么其他原因。身为忙碌的母亲,她只能期望提姆渐渐能够跟其他小孩一样,就算多花点时间也无所谓。提姆到两岁才会走路,三岁才会自己上厕所,医生建议最好把提姆送到疗养中心。这话吓坏了全家,也让她气得开始采取行动。

卡罗琳专心倾听,她的每句话都让她心情大振。

后来两位母亲离开图书馆去喝咖啡。卡罗琳永远忘不了那天,忘不了心中的激动,那种感觉就像从漫长的梦中清醒。她们想知道,如果按照一般正常的方式带孩子,会怎么样?孩子或许学得比较慢,或许无法符合一般的标准,但如果她们干脆抛开那些让人觉得压迫的观点、曲线图和成长图表,又会怎样呢?如果她们一直抱持希望,但不设定时限呢?这样又没有坏处,为何不试试看呢?

对啊,为什么不试试看呢?她们开始在利奥家或是珊卓拉家聚会。珊卓拉家里还有三个年纪较大、吵吵闹闹的男孩。她们买书籍买玩具,多方研究探听,再加上卡罗琳的护士经验和珊卓拉的老师经验(还是四个孩子的妈妈)。她们大多只能依赖普通的常识,如果想教菲比翻身,就把颜色鲜艳的球放在她拿不到的地方;如果要让提姆练习协调能力,就给他一把钝剪刀和色纸,让他剪纸。进展虽然迟缓,甚至难以察觉,但这些已经是卡罗琳唯一的指望了。

“你今天看起来怎么这么累?”珊卓拉说。

卡罗琳点点头:“菲比昨晚哮吼发作。老实讲我不知道她能撑多久。提姆的耳朵还好吗?”

“那个新医生不错。”珊卓拉放松了下坐姿。她朝着提姆微笑,给他一个黄色的杯子。她的手指粗粗长长的。“很有爱心,不会只想打发我们走。可是诊断结果不乐观,提姆的听觉有问题,可能就是这样所以语言发展才这么慢。来,甜心,”她拍拍他放下的杯子,“表演给卡罗琳小姐和菲比看看。”

提姆兴致缺缺,地毯的毛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用手不停抚摸,感到惊奇而愉快。但珊卓拉坚持、沉着、毫不放弃,最后他终于捡起黄杯子,把它紧贴在脸颊上,然后放在地上,动手把其他杯子堆成一座塔。

接下来的两小时,两人边聊边陪孩子玩。珊卓拉对事情相当有主见,又勇于表达,卡罗琳真喜欢坐在客厅里跟这个聪明勇敢的女人交换当妈妈的经验。这些日子以来,卡罗琳经常渴望自己的母亲就在身边,很想打电话给母亲,问问她的意见,或只是过去坐坐,看母亲抱着菲比。母亲过世快十年了。

母亲在卡罗琳的成长过程中,可曾感受到同样的爱与挫折?一定有的。卡罗琳对童年忽然有了新的领悟。母亲老是怕她感染小儿麻痹症,那就是母亲爱她的方式。父亲辛勤工作,晚上仔细算计家里的收支,那也是爱。

她虽然没有妈妈在旁边,但现在有珊卓拉。整个星期她最快乐的时刻,就是和珊卓拉及提姆聚会的时候,她们彼此分享生命历程和育儿经验。当提姆想把杯子叠起来,当菲比一直伸手想抓住闪亮的小球,最后终于不自觉翻了个身,她们看了也一起露出笑容。那天早上卡罗琳还是担心菲比,好几次她把汽车钥匙放在菲比面前晃动。钥匙在早晨的阳光中闪闪发亮,菲比挥动着小手,手指像海星一样张开。在音乐与点点阳光中菲比伸手想抓钥匙,但不管多么努力,就是抓不到。

“下次吧,”珊卓拉说,“再等等吧,她一定会抓到的。”

中午时分,卡罗琳帮他们把东西拿到车上,然后抱着菲比站在门口和珊卓拉挥手道别,看着她的旅行车开走。虽然很累,但她很快乐。她进屋时,利奥的唱片跳针了,一直重复播放同样的三个小节。

她径直上楼,心想,难缠的老家伙,讨人厌的老傻瓜。

“关小声一点好吗?”她推开门,生气地说。唱片在空荡荡的房内跳针,利奥不在房里。

菲比哭了起来,她体内仿佛有个侦测器,可以侦察到紧张与不安。利奥一定是趁卡罗琳帮珊卓拉拿东西的时候,从后门溜了出去。喔,他还很精明嘛,虽然这阵子常把鞋子忘在冰箱里。他最喜欢耍她,最近已经偷偷跑出去三次了,有一次还全身光溜溜的。

卡罗琳冲下楼,匆匆套上多罗的平底鞋。鞋子冰冰的,比她的脚小一号。菲比婴儿车里盖着一件外套,她自己则连外套都没穿就跑出去了。

天气又变得阴沉起来,灰色的云低垂,她们走过车库到巷子里时,菲比抽噎啜泣,小手一直乱动。“我知道,”卡罗琳低语,摸摸她的头,“我知道,甜心,我知道。”她在融化的雪地上看到利奥的脚印,大大的靴子鞋底印在地上,她顿时松了一口气。这样看来,他是往这方向走的,而且穿了衣服。

至少穿了靴子。

她走到下一条街尾,眼前是一百零五级台阶,直通寇欧宁牧场。有一天晚餐时利奥神志还算清醒,主动告诉卡罗琳台阶的数目。现在他就站在长长的水泥台阶最下面,两手下垂,白发竖起,满脸困惑、迷失、懊恼。卡罗琳顿时怒气全消。卡罗琳不喜欢利奥·马奇,但不管有多厌恶,她对他仍夹杂着同情,感觉相当复杂。比方说现在,她了解他在世人眼中是什么德行:一个衰老、健忘的老人,而不是以前的利奥·马奇。

他转身看到她,过了一会儿,他困惑的表情逐渐消失。

“看这里!”他大喊,“女人家,你瞧瞧,很了不起吧!”

台阶上的积水已经冻结成冰,利奥在肾上腺素的驱使下,浑然不顾结冰,快步朝着她跑上来。

“我敢说你从来没看过这幅光景吧。”他边说,边气喘吁吁地跑到台阶顶端。

“没错,”卡罗琳说,“没看过,希望以后也不会看到。”

利奥大笑,粉红色的嘴唇对照着苍白的皮肤,显得格外鲜明。

“我从你身边跑掉喽。”

“没跑得太远。”

“只要我敢,还是可以的。下次吧。”

“下次穿上外套。”卡罗琳提醒他。

“下次,”他说,他们往回走,“我会消失在西非的廷巴克图。”

“请便。”卡罗琳说,一股疲惫涌上心头。青绿的草地上摇曳着紫色与白色的番红花,菲比哭得很厉害。幸好利奥还在这里,而且平安无事,感谢老天爷,她避免了一场灾祸。如果他走失或受了伤,她绝对难辞其咎,而这都是因为她整颗心全放在菲比身上。这几个星期菲比一直想要伸手抓东西,但一直没法抓到。

他们沉默地走了一会儿。

“你很聪明。”利奥说。

她停在红砖路上,深感讶异。

“什么?你说什么?”

他头脑清醒地看着她,明亮的蓝眼好像能洞察人心,跟多罗一样。

“我说你很聪明。你来以前我女儿请过八个护士,没有一个超过一个星期,你不知道吧。”

“不知道。”卡罗琳说。

稍后,卡罗琳清理厨房,把垃圾拿出去时,想起利奥说的话。“我当然聪明。”她站在巷子里的垃圾桶旁对自己说。空气湿润,带着寒意,她呼出的鼻息如白雾。“聪明帮不了你找到丈夫。”她可以想象母亲口气尖锐地说。就算这样,她还是觉得快乐,因为这是利奥第一次对她说这种好话。

卡罗琳在寒冷的空气里多站了一会儿,享受这份安宁。山坡下车辆交错,她注意到巷底有个人影,是个穿着深色牛仔裤和褐色夹克的高大男子,整个人几乎融入深冬的景物中。他朝着卡罗琳的方向观望,加上他站着的模样,令卡罗琳感到不自在。她盖好垃圾桶,两手环抱胸前。那人朝着她走过来了,他肩膀很宽,走得很快,夹克不是褐色,而是红色格纹布。他从口袋里拿出鲜红色的帽子戴上。这个举动让卡罗琳安心多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嘿,”他大叫,“你的福特车状况还好吗?”

她更加疑惑,转身看看房子,深色的砖瓦矗立在灰白的天空下。没错,那是她的浴室,昨晚她就站在那里看草坪上的月光;那是她的窗户,左边稍微打开,冰凉的春风飘进房内,掀动了蕾丝窗帘。

她转回头来,男子已站在离她不远处。她认识他,口里虽然还讲不出答案,但心中已出现熟悉的感觉。她松了一口气,然后觉得很不可思议,难以置信。

“你怎么可能……”她开口。

“真不容易啊。”艾尔笑了。他留了胡须,牙齿洁白,深色的眼睛里是温柔又惊喜的神色。她记得他把培根盛在盘中,也记得他倒车离开时,从卡车的银色驾驶室跟她挥手。“你还真难找。但你提过匹兹堡,我刚好每隔几个星期就会经过这里,找寻你的下落成了我的嗜好。”他笑笑,“现在找到了,我不知道将来怎么办了。”

卡罗琳无法回应,看到他虽然开心,但也感到非常困惑。这一年来她没有时间回想或是沉溺于过去,但此刻,她的过去却鲜明、强烈地出现在眼前:清洁剂的味道、候诊室的阳光,还有那种忙了一天回到安静整齐的公寓,准备简单的晚餐,坐下来与书共度夜晚的感觉。她自愿放弃了这些生活乐趣,在无法形容的强烈渴望下,接受了命运的改变。如今她的心却跳得厉害。她慌张地瞪着巷尾,仿佛戴维·亨利也会瞬间出现在面前。她突然了解这就是她从来没把信寄给戴维的原因。如果戴维或是诺拉想把菲比带回去,那该怎么办?想到这里,她就很害怕,痛苦不已。

“你怎么找到我的?”卡罗琳质问,“怎么找得到我?为什么?”

艾尔吃惊地耸耸肩。“我去莱克星顿找你,你家已经搬空了,还重新粉刷过。邻居说你搬走三个星期了。我也不喜欢搞神祕,而且我一直想着你。”他停下来,考虑该不该继续说下去,“更何况,唉,管他的,卡罗琳,我喜欢你,而且我想你大概有了麻烦,所以才一走了之。那天你站在停车场里,看起来就像是碰上了大麻烦,我想也许我能帮忙,说不定你需要帮忙。”

“我好得很,”她说,“说吧,你想干吗?”

她其实不是这个意思,但话脱口而出,听起来很严厉,不近人情。艾尔停了好久才又开口。

“我大概误会了,”艾尔摇摇头,“我以为我们很投缘,你和我。”

“我们是很投缘,”卡罗琳说,“我只是吓到了,我以为我已经斩断了过去的牵扯。”

他褐色的眼睛看着她。

“我花了整整一年才找到你,”他说,“你如果担心有其他人在追踪你,请记得这点。还有,我知道从哪里开始找你,运气也很好。我从我知道的汽车旅馆下手,问他们有没有看到一个带着婴儿的女人,每次我都到不同的旅馆去问,上星期终于有了头绪,你待过的那家旅馆,有个服务员记得你。顺便说一下,她下星期就退休了。”他举起大拇指和食指靠在一起,“就差这么一点点,就永远找不到你了。”

卡罗琳点点头,她记得那个站在柜台后面的女人,一头白发利落地梳成蜂窝头,珍珠耳环闪闪发亮。他们家族经营那间旅馆已经五十年了,暖气整晚轰轰响,墙壁总是一片湿气,连壁纸都剥落了。女人把房门钥匙给她的时候常说,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走进来的会是谁。

艾尔朝着福特车的浅蓝色引擎盖点点头。

“我一看到那个就知道找到你了,”他说,“宝宝还好吗?”

她想起那个空旷的停车场,灯光照在雪地上,缓缓消逝;他的手很轻柔地放在菲比小小的额头上。

“你要进来吗?”她问道,“我正要叫醒她。进来喝杯茶。”

卡罗琳带他走过狭窄的人行道,爬上后院的楼梯。她把他留在客厅,自己上楼。她头晕眼花,脚步不稳,脚下的地面在旋转,她的世界在旋转,不管再怎么使力,都没法稳住。她帮菲比换过尿布,又泼了点水在脸上,努力镇定下来。

艾尔坐在餐桌旁看着窗外。她下楼时,他转过身来,咧嘴一笑,马上伸手抱菲比,很高兴看到她长得这么大、这么漂亮。卡罗琳看他这样,也很高兴。菲比快乐地大笑,黑色鬈发垂在两颊。艾尔把手伸到衬衫里拿出一个他在纳什维尔买的圆形链牌,透明的塑胶罩底下有“乡村大剧院”[5]几个青绿色字样。“跟我走吧。”几个月之前他曾这么对她说,半开玩笑,半认真。

现在他却在这里,踏遍了各地找寻她。

菲比喉间发出轻轻的声响,她的手掠过艾尔的脖子、锁骨和暗色的花呢衬衫,伸手要抓链牌。卡罗琳刚开始还没察觉到是怎么回事,然后奇迹忽然间就发生了。艾尔说话的声音逐渐隐没,融入楼上利奥的脚步声和外面车辆的噪声里。从那以后,卡罗琳永远记得这些声音是幸运之声。

菲比伸手去够链牌,不像今天早上一样在空中胡乱挥舞双手,反而靠着艾尔的胸膛,小小的手指抓了又抓,直到把链牌抓在手中,合上手掌为止。她高兴地猛扯链牌的链子,弄得艾尔举起手摸摸被磨破的地方。

卡罗琳也摸摸自己的脖子,感到一阵燃烧般的狂喜。

噢,是啊,她心想,抓住它,我的甜心,抓住这个世界。

一九六五年五月

诺拉走在他前面,飞快地前进,白色上衣和牛仔裤在树林间闪动,然后就不见了。戴维跟在后面,不时弯下腰找石头,有粗糙的结晶岩和嵌蚀在页岩中的化石,有一次他还捡到箭头。他把每样东西都在手里握一会儿才放进口袋里。石头的重量、形状和贴在掌心那种冰凉的感觉,实在令他欣喜。小时候房间的架子上总是摆满了石头,即使今天胸前用背带托着保罗,相机摩擦着他的臀部,弯下腰的样子很笨拙,他依然无法对这些石头,还有石头蕴含的奥秘视而不见。

走在前头的诺拉停下来挥挥手,然后似乎直接走入一堵光滑的灰石墙,不见了踪影。其他几个人忽然陆续从同一堵灰石墙里冒出来,每个人都戴着同样的蓝色棒球帽。戴维走近后才发现那是一道石阶,直通高高在上的天然石桥,石桥刚好在视线外。“你最好小心走,”一个女人边下台阶边警告说,“石阶很陡,而且很滑。”

她上气不接下气,停下来把手放在心口。

戴维注意到她脸色苍白,喘不过气来,于是停下脚步:“这位女士,我是医生,你还好吗?”

“心悸,”她说,然后摇摇手,“老毛病了。”

他抓起她肥厚的手腕测量脉搏,脉搏急促但稳定,在他计算时已逐渐缓慢下来。心悸,大家在讲到心跳加快时,都随意使用这个名词,但他马上诊断出这个女人的问题并不严重,不像他的妹妹。妹妹后来渐渐连气都喘不过来,头晕眼花,只能一直坐着,甚至连房门都没出过。“心脏出了问题。”摩根城的医生摇摇头说,没有多解释,不过也不要紧,反正他们也无能为力。几年后戴维就读医学院时,想起妹妹的症状,于是熬夜阅读,自己做出了诊断:妹妹可能是大动脉变窄或是心脏瓣膜异常。不管是哪种状况,琼儿行动缓慢,呼吸困难。随着年纪增长,她的状况越来越严重。过世前的几个月,皮肤甚至变得苍白泛蓝。她很喜欢蝴蝶,也喜欢脸庞迎向阳光站着,双眼紧闭,还喜欢在妈妈买回来的椒盐饼干上涂一层自制果酱,好好享用。她发色浅得几近白色,跟酪乳的颜色一样。她总是轻声哼唱自己编的曲调。她过世后的好几个月里,他经常半夜醒过来,以为自己听到了她细微的歌声,宛如松林中的微风。

“你说你一直有这个症状?”他放开那女人的手,认真地问。

“一直是这样,”她说,“医生说不严重,只是很烦人。”

“嗯,我想你还好,”他说,“别太勉强自己。”

她谢过他,摸摸保罗的头说:“好好照顾这个小家伙喔。”戴维点点头,然后继续前进。他一边爬上湿滑的石阶,一边用手保护着保罗的头。能够帮助需要帮助的人,他觉得很高兴。帮人治病总是好事,他却帮不了他最爱的人。保罗轻轻拍打着他的胸前,抓取他塞进口袋里的卡罗琳·吉尔的来信。信是早上才寄到办公室的。他快速读了一遍,诺拉一进来他就赶快收起来,慌忙掩饰心中的纷乱。

“我们很好,菲比和我。”信中说,“目前为止,她的心脏没有问题。”

此时他轻柔地抓着保罗小小的指头,儿子抬起头,好奇地睁大眼睛。他心中顿时充满深深的爱意。

“嘿,”戴维笑着说,“我爱你,小家伙,别把这个吃下去好吗?”

保罗睁着深色大眼仔细打量,然后转头把脸颊靠在戴维胸前,散发出温暖。他戴着白帽,上面绣着黄色小鸭。结婚纪念日的车祸意外后,他们度过了一段安静又小心翼翼的日子,诺拉亲手绣上了这些小鸭子。她绣一只小鸭,戴维就安心一点。冲洗新相机里的那卷底片时,他深深体会了她的悲伤,还有留在她心中的空虚:旧家一个个空下来的房间、窗架的特写镜头、楼梯扶手的死寂黑影、歪斜破损的地砖,还有诺拉一连串杂乱无章血迹斑斑的足迹。他把照片和底片全部丢掉,但它们的阴影依然萦绕心头,永远挥之不去。毕竟是他先说了谎,他送走了亲生骨肉,才引发了这种可怕的后果,他是咎由自取。但日子一天天过去,至今已经三个月,诺拉看来恢复了正常。她整理花园,在电话里跟朋友谈笑,伸出秀气优雅的手臂,把保罗从婴儿围栏里抱起来。

戴维看在眼里,告诉自己她很快乐。

此时,帽子上的鸭子随着他的步伐愉快地跳动。他走出狭窄的石阶,踏上峡谷间的天然石桥时,阳光照映在小鸭子身上。身穿牛仔短裤和白色无袖上衣的诺拉站在桥中央,白球鞋的鞋尖已经贴在没有护栏的石桥侧边了。诺拉慢慢张开双臂,像优雅的舞者,朝后弯下腰,闭上眼睛,仿佛将自己献给上天。

“诺拉!”他惊恐地大叫,“危险!”

保罗伸出小手推推戴维的胸膛,他听到戴维说“危险”,跟着牙牙学语。小宝宝知道这个字可用于电器插座、楼梯、壁炉、椅子,现在则表示妈妈可能跌落到离脚下非常远的地面。

“这里好壮观!”诺拉大声回答,垂下手。她转过身,脚下的小石头纷纷坠落到桥下深处。“过来看看!”

他小心谨慎地走上桥,和她一起站在石桥边。远远的下方,微小的人影在小径上慢慢移动,古老的河流曾经冲击着这些小径。现在山丘绵延在春意盎然间,绿意变化万千,辉映着澄净的蓝天。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阵阵眩晕涌来,他甚至不敢看诺拉一眼。他本想保护她,让她免受死别的痛苦,但他不了解那种伤痛到现在还跟着她,如溪水般持续不断地改变着生命的面貌。他也没想到自己的悲伤会与自己晦暗的过去纠缠在一起。每次他想起送走女儿的那一刻,眼中浮现的竟都是妹妹的脸:她苍白的头发、真诚的微笑。

“让我照张相,”他慢慢往后退一步,“过来桥中间,那里光线比较好。”

“马上就过去,”她双手搭在臀部,“这里真是太美了。”

“诺拉,”他说,“你真的让我很紧张。”

“喔,戴维,”她甩甩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你不要老是这么紧张嘛,我很好。”

他没回答,只察觉自己在喘气,呼吸极不规律。他拆开卡罗琳的来信时也有同样的感觉,信封上是他以前诊所的地址,已经被转递的邮票遮掉一半。她的字迹凌乱,邮戳是俄亥俄州的托莱多。随信附有三张菲比穿着粉红色洋装的照片。回信地址是个邮政信箱号码,不在托莱多,而在克利夫兰。克利夫兰,他从没去过的地方,却显然是卡罗琳·吉尔和他女儿的居住之地。

“我们走吧,”他终于又开口,“我帮你拍照。”

她点点头。但他走到石桥中央安全处转过身时,诺拉依然站在桥边,双臂交叉,微笑地看着他。

“帮我在这里拍一张,”她说,“拍得好像我走在空中。”

戴维蹲下来拨弄相机的旋钮。金黄色的岩石冒出阵阵热气,保罗贴着他扭来扭去开始吵闹,这些都没人注意到,也没被拍下来。但日后影像在冲洗照片的药水中慢慢现形、展现全貌之际,他会记得的。他把诺拉纳入镜头中,风在她的发际吹拂,她的皮肤晒得红通通的,很健康的样子,他不禁想知道她到底对他隐瞒了什么?

春风和煦,微微飘着花香。他们往回走下去,经过洞穴入口,还有一丛丛紫色的杜鹃花及山月桂。诺拉带他们离开小径穿过树林,循着小溪走到一个艳阳高照的地方,她记得这里有很多野草莓。天气很热,微风轻轻吹过长长的草和低矮的野草莓。暗绿色的叶子在阳光下发亮,空气中充满甜腻的香气,小虫嗡嗡作响。

他们摆出野餐食物:奶酪、小饼干、一串串葡萄。戴维坐在毯子上,边解开婴儿背带,边把保罗的头靠在胸前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父亲矮胖强健,手艺极佳,他教戴维拿斧头、挤牛奶或是往杉木块里钉钉子的时候,粗短的手指总是握住戴维的手。他冬天在矿坑工作,身上带着汗味、松脂味和煤矿深处的泥土味。即使上了高中,平时都寄宿在镇上,戴维也很喜欢在周末走路回家。回到家便会看见父亲坐在前廊抽烟斗。

“嘟!”保罗说。一获自由,他马上脱掉一只鞋子开始专心研究,然后又甩掉它爬向毯子之外的青绿世界。戴维看着他拔起一把野草放进嘴里,尝到草怪怪的味道时,他的小脸上闪过一阵讶异。戴维忽然好希望自己的父母还在人世,能看看小保罗。

“很难吃,对不对?”他轻声说,伸手抹去保罗下巴上沾着野草的口水。诺拉在他身边走动,利落地拿出餐具和餐巾。他转过脸,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情绪激动的样子。他从口袋里挑出水晶石,保罗抓过去把它翻转过来。

“他把那个东西放到嘴里怎么办?”诺拉问。她在他身旁坐下,距离近得他可以感觉到她的体温,同时空气中弥漫着她的汗味和香皂味。

“不会吧。”他边说边把石头收回来,递给保罗一块小饼干。水晶石温暖潮湿,他把它放在石头上猛力敲裂,露出里面紫色的结晶体。

“好漂亮。”诺拉喃喃说,把它拿在手中翻转。

“远古的海洋,”戴维说,“海水被困在里面,经过几个世纪后化为结晶。”

他们轻松地吃着东西,然后摘取成熟的野莓。野莓被阳光晒得发热,香甜可口,保罗一把把地吃,莓汁顺着手腕流下来。两只老鹰懒洋洋地在湛蓝的天空中盘旋。

“迪迪。”保罗举起胖胖的小手臂指道。后来他睡着了,诺拉让他躺在草堆阴影下的毛毯上。

“这样真好,”诺拉靠着一块石头坐好,“我们三个,坐在阳光下。”

她光着脚,他把她的脚拉到手中按摩。肌肤下隐藏着细致的骨头。

“喔,”她闭起双眼,“实在太舒服了,你这样会让我睡着的。”

“别睡着,”他说,“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不知道。我刚才想到那个绵羊牧场旁的田野地,布丽和我小时候常到那里等爸爸。我们采了一大把蛇目菊和野胡萝卜花,阳光感觉好像……好像一个拥抱,妈妈把花插进花瓶,摆在家里各处。”

“那不错。”戴维说。他放开她的一只脚,专心按摩另一只,用大拇指轻轻搓揉一道细白的疤痕,破碎的闪光灯泡留下了这伤疤。“我喜欢想象你在那里的样子。”诺拉的肌肤很细腻。他想起小时候天气晴朗的日子,琼儿病情还没那么严重之前,他们一家出去采人参。人参相当娇弱,埋藏在光线暗淡的树林间,他的父母就是在采人参时相识的。他存有父母的结婚照。他和诺拉结婚当天,诺拉把照片放在一个精美的橡木相框中,当作礼物送给他。他母亲的皮肤很好,长发卷曲,细细的腰身,带着浅浅、伶俐的微笑;他父亲留着胡子,站在后面,手里拿着帽子。父母结婚后就搬进了父亲盖在山边、可以俯瞰自家田地的木屋。“我父母喜欢待在户外,”他补充说,“我母亲到处种花,从我们家到小溪旁有一大片天南星。”

“真遗憾我没见过他们,他们一定以你为荣。”

“我不知道,或许吧。他们很高兴我过得很好。”

“没错。”她轻声表示同意,睁开眼睛看看保罗。小家伙睡得安恬,点点光影落在脸上。“但可能他们也有一点遗憾。如果保罗长大搬到其他地方,我会有点失落。”

“说得对,”他点点头说,“这倒是真的。他们为我骄傲,也觉得遗憾。他们不喜欢大城市,只到匹兹堡看过我一次。”他记得他们别扭地坐在他的单人宿舍里,每次火车汽笛一响,母亲就吓一跳。琼儿那时已经过世,大家坐在他摇摇晃晃的书桌前喝咖啡,他记得他愁苦地想着,少了照顾琼儿的责任,他俩都不知道要做什么了,因为琼儿一直以来是全家人的生活重心。“他们只待了一个晚上。父亲过世后,我妈妈到密歇根跟我阿姨住。她不肯搭飞机,也不会开车,之后我只见过她一次。”

“听了真令人难过。”诺拉擦掉她小腿上的泥土。

“没错,”戴维说,“确实很令人难过。”他想到琼儿。她的头发在夏日阳光下呈现出金黄色,兄妹两人并肩蹲在一起,用木棍挖泥土,空气中弥漫着她的温暖气息:香皂和某种类似铜板的金属味。他好爱她,爱她甜蜜的笑容。他也恨极了晴天回家时看到她无力地躺在前廊的木板上,母亲坐在瘦弱的女儿身旁轻声哼唱,手里剥着玉米或是豆子,脸上充满关切。

戴维看着保罗,小宝宝在毯子上睡得很熟,小脸转到一边,卷曲的头发黏在湿湿的脖子上。他的儿子,最起码躲过了悲伤。保罗不会像自己一样,会在成长的过程中承受失去妹妹的痛苦。小保罗也不必因为妹妹无法自立,所以被迫必须坚强独立。

这种想法及背后那股强烈的辛酸,吓了戴维一跳。当他把女儿交给卡罗琳·吉尔时,他说服自己这样没错,有正当理由这么做。但或许他没有正当理由,或许在那个下雪的夜晚,他想保护的不是保罗,而是某个失落的自己。

“你好像在发呆。”诺拉观察道。

他动了动,靠近她一点,身子靠在石头上。

“我父母对我期望很高,”他说,“但我有自己的理想。”

“听起来就像我和我妈,”诺拉边说边抱住双膝,“她说她下个月要来我们家住。我跟你说了吗?她有张免费机票。”

“这样很好,不是吗?保罗够她忙的。”

诺拉笑笑:“是够她忙的。她就是为了保罗才来。”

“诺拉,你的梦想是什么?”他问,“你对保罗有什么期盼?”

诺拉没有马上回答。

“只要他快乐就好。”她终于说,“不管生命中的什么事情会让他快乐,我都希望他能够拥有。只要他心地善良,诚实面对自己就好。最好也像他老爸一样慷慨坚强。”

“不,”戴维觉得不自在,“你不会要他跟我一样的。”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有点惊讶:“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犹豫了好一会儿之后,诺拉又开口。

“怎么了?”她问,没有咄咄逼人,带着疑虑,好像只想找出答案,“戴维,我们之间怎么了?”

他没有回答,挣扎着压抑一股突如其来的怒气。她干吗又要提起?她为什么不能抛开过去继续过日子?但她再度开口。

“保罗出生、菲比过世之后,我们的日子就跟以前不一样了。而且你还是不愿意谈她,你一直想要忘记她曾经存在这回事。”

“诺拉,你要我说什么?我们的生活当然不一样了。”

“别生气,戴维,那只是一种策略,对不对?好让我也不会再谈到她。但我不会罢休,我说的是真的。”

他叹了一口气。

“别毁了这么美的一天,诺拉。”他终于说。

“我没有,”她走开,躺在毯子上闭上眼,“我今天开心极了。”

他看了她一会儿,阳光留驻在她金色的发上,她的胸部随着呼吸轻轻起伏,肋骨像翅膀延展。他想伸手探索她肋骨间细致优雅的曲线,他想亲吻肋骨间的每一个接合点。

“诺拉,”他说,“我不知道怎么做才好,我不知道你要什么。”

“没错,”她说,“你不知道。”

“你可以告诉我。”

“我想我可以,也许我会。他们以前很爱对方吗?”她忽然问道,眼睛依然闭着,声音虽然柔和镇静,但他感觉到一股新的紧张气氛,“你父亲和母亲?”

“我不知道。”他缓慢而谨慎地说,同时猜想她为什么问这个问题,“他们彼此相爱,但他经常不在家,就像我先前说的,他们过得很艰苦。”

“我父亲很爱我母亲,远超过她爱他的程度。”诺拉说。戴维心中开始感到不安。“他爱她,但并不知道怎样用她觉得有意义的方式来表达。在妈妈眼中,他是个有点蠢的怪人。我从小到大家里面大半时间都静悄悄的……现在我们家里也很安静。”她补了一句,他想到那些宁静的夜晚,以及她低头专心绣鸭子的模样。

“安安静静也好啊。”他说。

“有时候吧。”

“其他时候呢?”

“我还想着她,戴维,”她侧身过来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们的女儿,她是什么模样?”

她用手遮着脸开始哭,无声地哭泣。戴维看在眼里,讲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才靠过去摸摸她的手臂。她拭去泪水。

“你呢?”她质问,口气变得尖锐,“你难道不想念她吗?”

“当然想念她,”他真诚地说,“我时时刻刻想着她。”

诺拉把手放在他胸前,然后用她沾了野莓汁的双唇贴上他的双唇。如欲望般浓烈的甜味紧贴着他的唇舌,他感到自己一直往下坠落。阳光洒在他的皮肤上,她的乳房像小鸟般在他手中弹动。她搜寻他衬衫上的纽扣,一只手扫过他藏在口袋里的信。

他扯开衬衫,当他再将她拥入怀中时,他依然想着:我爱你,我好爱你,而我欺骗了你。就这样,他们之间的距离,虽然仅差一毫米、一口气,实际上却分隔得更加遥远,变成了深广的洞壑,而他正站在洞壑边缘。他抽身,退回光影间。头顶飘来一片云,随后又飘往别处,他背上靠着的石头被太阳晒得发烫。

“怎么了?”她抚摸他的胸膛,“戴维,怎么回事?”

“没什么。”

“戴维,”她说,“喔,戴维,拜托。”

他犹豫了一会儿,几乎想忏悔地说出一切,但他不能。

“工作上的问题,有个病人,我一直想到那个病例。”

“别管了,”她说,“你的工作让我厌烦死了。”

老鹰随着上升气流展翅高飞,阳光很温暖,所有事情都绕着圈儿打转,而且每次都绕回同一点。

他想要告诉她,话就在嘴边了——我爱你,我好爱你,而我欺骗了你。

“我想要再生一个,戴维,”诺拉坐起来说,“保罗够大了,我准备好了。”

戴维吓得一时说不出话。

“保罗才一岁。”他终于说。

“那又怎样?大家都说尿布这些事情一次解决比较容易。”

“谁是大家?”

她叹了一口气:“我就知道你会反对。”

“我没有反对。”戴维小心翼翼地回答。

她没说话。

“时机不对,”他说,“只是这样而已。”

“你就是在反对,你其实就是反对,又不愿意承认。”

他沉默不语,想起诺拉先前站在桥边,也想到她那些毫无意义的照片,还有他口袋中的信。他最渴望的就是维持现在这种微妙、稳定的生活状况,维持两人间脆弱的平衡,不要改变。

“现在一切都好,”他和缓地说,“为什么要破坏现状?”

“保罗呢?”她朝着他点点头,小宝宝仍在睡,安稳地躺在毯子上,“他想念她。”

“他怎么可能记得。”戴维马上回嘴。

“九个月,”诺拉说,“一起心连心成长,怎么可能忘记?总有些记忆吧?”

“我们还没准备好,”戴维说,“我还没有。”

“不是只跟你有关而已,”诺拉说,“反正你经常不在家。戴维,或许是我在想念她,老实说有时我觉得她就在身边,就在隔壁的房间,我却忘了她。我知道这样讲很奇怪,不过我是说真的。”

戴维没有回答,他完全了解她的意思。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草莓香。他母亲以前会在户外的炉子上做果酱,把果子煮到变得浓稠、冒出泡沫。然后她用滚水烫一烫罐子,搅动几下锅子,再把果酱舀进去,最后让闪亮如珠宝的果酱瓶站在架子上。他和琼儿会在深冬时偷吃果酱,趁母亲不注意的时候舀几匙,躲到餐桌下舔得干干净净。琼儿的死令母亲深受打击,戴维再也不相信自己日后能逃过厄运。虽然依据统计,他们夫妇再生出一个唐氏症儿的概率很小,但凡事都有可能,他不能冒险。

“诺拉,再生个宝宝也弥补不了什么,那不是个好理由。”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她站起来,在短裤上擦擦手,生气地大步踱过田野。

他的衬衫皱巴巴地掉在旁边,白色信封的一角露了出来。他没有伸手拿信,也没必要这么做。信很短,他只瞄了照片一眼,影像却清晰得仿佛是他亲自拍的。菲比的头发跟保罗一样又黑又细,双眼是褐色的,胖胖的小拳头挥动着,好像要伸手抓镜头外的东西。也许是卡罗琳正在挥舞相机。他在追思会中瞥见瘦高的她,独自一人,穿着红外套。追思会结束后他直接去她家,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只觉得必须见她一面。到了之后他却发现卡罗琳走了,她家看起来一点都没变:低矮的家具,单调的墙面,浴室的水龙头滴着水。但室内一片死寂,架上没有东西,书桌抽屉和衣柜也空了,厨房中暗淡的灯光照在黑白相间的油地毡上。戴维站在那儿,倾听自己焦虑的心跳。

此时他往后一躺,头上云朵飘过,光影交叠。他并没有去找卡罗琳。既然信封上没有确切的回信地址,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找她。“一切交给你处理。”他曾告诉她。但他自己心底的悲伤,却会在奇怪的时刻浮上心头:独自待在新办公室的时候;冲洗照片时看着空白的纸张上神秘地浮现影像的时候;要不然就是此刻躺在这块温暖的石头上,诺拉却伤心地愤愤走开的时候。

他累了,开始打瞌睡。昆虫在阳光下嗡嗡叫,蜜蜂让他有点紧张,口袋里的石头紧贴着他的腿。小时候,他晚上偶尔看到父亲坐在前廊的摇椅上,白杨树因着萤火虫显得闪闪发光。有天夜晚父亲递给戴维一块光滑的石头,是他在挖掘壕沟时发现的箭头。“两千多年的历史喽。”他说,“想想看,戴维,好久好久以前,它也曾在别人手里头,但我们头顶上都是同一个月亮。”

有的时候他们出去捉响尾蛇。从早到晚穿梭在树林间,手上拿着前端开叉的棍子,肩上扛着布袋,一个金属盒在戴维的手里摇来摇去。

戴维总觉得时间就停在那些日子里,阳光永远高挂在天际,干枯的树叶在脚下飘动,世界缩小到只剩他、父亲和蛇;但世界也不断扩延,天空在周围无尽展开,每走一步天空就更高更蓝。当他一发觉泥土和枯叶中有动静时,一切都慢了下来。蛇开始爬行后背上的菱形花纹才会出现,父亲已经教过他怎样静止不动,怎样观察黄色的眼部和闪动的舌头。蛇每脱一次皮,尾部的响环就变长。因此只要根据响尾蛇在宁静树林中发出的声响,就可以判定蛇多老、多长以及值多少钱。大蛇最受动物园、科学家或是弄蛇者的青睐,一条可以卖五美金。

阳光穿过林木,在林地上照射出各式图案。风声飒飒作响,霎时之间,响环声大作,蛇头高高竖起,父亲伸出强壮结实的手臂,用开叉的棍子钉住蛇颈,蛇伸出毒牙,蛇身猛烈拍打潮湿的泥土,响环声狂野暴烈。蛇的下巴大张,父亲用两只强健的指头紧紧掐住下巴后方把蛇捉起来,蛇身冰凉,像鞭子一样扭曲。他把蛇塞进布袋里,猛力一拉,闭紧袋口。布袋随即有了生命,在地上扭来扭去。父亲把布袋轻轻放进金属盒里,盖上盖子,他们沉默地继续前进,心里算计着蛇的价钱。夏天和深秋,有好几个星期可以用这种方式赚到二十五美元。这笔钱既能用来买食物,也可以支付他们去摩根城看医生的医疗费。

“戴维!”诺拉微弱的声音传到他耳中,声音穿过遥远的往事与森林来到当下,听来很紧急。他用手肘撑起身体,看到她站在远处田野里一片成熟的野草莓中,盯着地上某个东西发呆。他顿时感到一股恐惧,响尾蛇喜欢阳光照耀下的木块,并在腐烂的木头中下蛋,正如她脚边的那一块。他瞄了保罗一眼,后者依然安静地在阴凉处沉睡。于是他起身奔跑,蓟冠花摩擦着他的脚踝,草莓在他足下轻轻爆裂。他把手伸进牛仔裤口袋,握紧最大的一块石头,等到看见漆黑的蛇身时,就使尽全力丢过去。石头慢慢在空中翻转,呈抛物线落下,最后在蛇身六英寸之外碎裂开来,紫色的石心光彩闪烁。

“你在做什么?”诺拉问。

这时他已跑到她身旁,喘着气往下看。那根本不是蛇,而是靠在干枯木块上的黑色棍子。

“我以为你叫我。”他困惑地说。

“没错,”她指着一丛浅色的花朵,花刚好开在阴影后面,“天南星,跟你母亲以前种的一样。戴维,你吓了我一跳。”

“我以为有蛇。”他指指棍子,再次摇摇头挥除过去的记忆,“我还以为是响尾蛇,我大概是在做梦吧,我以为你需要帮助。”

她一脸迷惑。他摇摇头甩除梦境,忽然觉得自己好蠢,棍子就是棍子,如此而已。今天平淡得出奇,小鸟高声啼叫,树叶在树林间摆动。

“为什么你会梦见蛇?”她问。

“我以前抓过蛇,”他说,“可以卖钱。”

“为了赚钱?”她疑惑地重复,“赚钱做什么?”

两人的距离又出现了,过去的裂痕是他无法跨越的。赚钱来买东西吃啊,赚钱到城里求医呀。她活在不同的世界,永远不会了解的。

“我的学费,就是抓蛇赚来的钱。”他说。

她点点头,似乎还想问下去,但没开口。

“走吧,”她边说边揉揉肩膀,“带保罗回家吧。”

他们穿过田野往回走,收拾好东西。诺拉抱着保罗,戴维拿着野餐篮。

走着走着,他想起父亲站在医生诊间里,绿色的纸钞像树叶一样落在柜台上,每一张都让戴维想起那些蛇,想起猛烈拍打的响环、无助地张成“V”字形的嘴巴、手指下的冰凉蛇皮,还有蛇身的重量。捕蛇赚钱。他只是个小孩,八岁或九岁,他只能抓蛇赚钱。

当然还可以保护琼儿。“留心你妹妹。”他母亲从炉边抬起头来提醒他。喂鸡、清扫鸡舍、到园里除草,还有看好妹妹。

戴维照办,不过没有做得很好。他虽没让琼儿离开自己的视线,但也没有阻止她挖土,害她弄了满身。她被石头绊了一跤磨破手肘,他却没有安慰她。他很爱她,但爱里交织着憎恨,爱恨无法分开。

她老是生病,不是心脏太虚弱就是一年四季在感冒,结果总是气喘吁吁呼吸困难。但当他放学后背着书本从小径走路回家时,琼儿一定在等他。她一看他的脸就知道当天他过得如何,也急着想听他讲述一切。

她的手指细瘦,喜欢轻轻拍他,细细的长发在微风中飘动。

某个周末他从学校回家,却发现家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一条毛巾搭在澡盆旁,空中弥漫着寒气。

他坐在前廊等,又饿又冷。过了很久,天色已晚,他才瞥见母亲双手抱胸,从山坡上走下来。妈妈不发一语地走到台阶前,抬头看着他说:“戴维,你妹妹过世了,琼儿死了。”

母亲的头发紧紧扎在后面,太阳穴旁的血脉跳动着,双眼哭得红肿。她拉紧灰色的薄毛衣说:“戴维,她走了。”他站起来拥抱她。她崩溃了,哀声啜泣。他问:“什么时候。”她说:“三天前,星期二的时候。那天清早,我到外面提水,回来后家里一片寂静,我马上就知道她走了,没了呼吸。”他搂着母亲,说不出话来,感到痛苦深植内心,除了痛苦外只有麻木,想哭都哭不出来。他拿了毛毯给母亲披上,帮她泡了杯茶,走到屋外的母鸡旁边,找到妈妈还没捡起的鸡蛋,喂了鸡,又挤了牛奶,做了平常该做的家事。等他回到屋里时,家里依然阴暗,空气中依然一片寂静,琼儿已经走了。

“戴维。”过了好一会儿之后,母亲坐在阴影里开口,“你去上学,学些可以济世救人的学问。”这令他厌烦,他想追求自己的生活,不想背负这种失去亲人的伤痛及阴影。他觉得有罪恶感,因为琼儿躺在地里,身上覆盖着泥土,他却好端端活着,站在这里,空气由肺部一进一出,心脏怦怦跳。“我会当医生。”他说。母亲没有回答,只是过了一会儿点点头起身,又把身上的毛衣拉紧。“戴维,我要你拿着《圣经》,跟我一起到那里,念《圣经》上的那些话,我要《圣经》上的话正式且正确地念出来。”于是他们走上山坡,到那里时天已经黑了。他站在松树下,大风低鸣,他就着煤油灯一闪一闪的灯光念道:“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说着这些话时他心想,我有缺乏。他母亲啜泣,两人沉默地走下山回家。他写了信给父亲,告诉他这个消息。星期一回城里时顺便寄了信,街上人来人往,灯火通明,他站在因为长年使用而磨得光滑的柜台后面,将简单的白色信封交寄。

他们终于走到车旁。诺拉停下来检查肩膀,她的肩头晒成了暗红色。她戴着太阳眼镜抬头看他,他却解读不出她脸上的表情。

“你不必总想当大英雄。”她口气平板老练。他听得出她一直想讲这番话,说不定刚才就一边走一边暗自演练。

“我没有要当英雄。”

“没有吗?”她把脸转过去说,“我认为你有。这也是我的错,我一直想被英雄解救,这点我很清楚。但现在我不这么想了,你不必总想着要保护我,我不要这样。”

然后她拿起汽车安全座椅,把头转开。点点阳光中,保罗的手伸向她的头发。戴维感到一阵惊慌,几乎眩晕。他对自己所不知道的事情感到惊慌,也对他知道但无力弥补的事情感到惊慌。还有愤怒,一股怒气突然冒出,他气自己也气卡罗琳,气她没有遵照他的要求,反而把这个无解的状况变得更糟。诺拉侧身坐到前座,用力关上车门。他在口袋中摸索着找钥匙,结果摸出最后一块水晶石。大地形塑而成的石头灰白光滑,握在掌心中渐渐温热。他不禁思索起世间蕴含的无穷奥秘:层层岩石隐藏在泥土与青草下;这些平凡乏味的石头,中间却潜藏着闪亮的结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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