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乔治
在我们的一生中，童年的回忆时刻闪现，又重新凝聚、回荡，如同万花筒中的碎片组成新的样式；那些如歌回忆中的反复与韵律构成了一个人的独角戏。无论故事如何，我们永远都活在自己故事的循环中。
——迈克尔·翁达杰《远眺》
六岁那年，米基·卡拉汉发现了关于自己的一个秘密。
一年级的同班同学们被依次带出教室，到体育馆做常规体检。那个大声叫喊他名字的女医生（尽管她叫的是迈克尔，不是同学们熟知的米基）拉着他的手走进了体育馆。女医生的手像谷壳一样又干又冷。体育馆里摆着长方形的桌子、屏幕、文件夹，还有穿着白大褂的大人。一个长着铁锈色小胡子的男医生把一根冰凉的橡胶棒塞进米基的耳朵里，盯着里面看了一会儿，又让米基做了一些简单的测试：闭上眼睛，重复医生轻念的词语，以及比较两种声调的高低。
接着，米基来到下一个检查台。医生又让他闭上眼睛，并要求他如果察觉自己的脸或手臂被笔尖触碰，就说“现在”。小菜一碟，米基想。比起坐在教室里，米基更喜欢体检，享受着当下的触碰：轻柔而专业。
来到最后一个检查台，米基看见一张长长的桌子末端摆着一个支架，架子上的纸印着排列成金字塔形的黑色字母。一个女医生站在架子旁边，依次指向那些字母，米基则要准确地念出指到的字母。越往下字母越小，读到最后两行的时候米基费了好大的劲。女医生在本子上记下了测试结果，接着递给米基一把黑色的塑料勺，叫他把左眼遮起来。她换了一页新字母，重复刚才的检查，测试结果和上一次差不多。
女医生说：“现在换另一只眼睛。”接着又换了一页新字母。
这次米基没有举起勺子，只觉得热血冲向脸颊，说：“可是这只眼睛才是看得清楚的一只。”
女医生说：“宝贝，怎么了？”
“我不能遮住这只眼睛。”他指着右眼，困惑地说，“这只眼睛才是看得清楚的一只。”
女医生走到米基身边，蹲了下来，看着他的脸说：“哎哟，小可怜。”
米基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女医生向米基解释说两只眼睛都应该看得清楚才好，大多数人的两只眼睛都没有问题。
米基一边想，一边慢慢地点了点头。每当他听到不悦的消息时，就会情不自禁地点头。
米基说：“拜托了，千万别告诉我爸爸。”
那天米基从学校回到家里，父亲一直盯着他的左眼看——那只不好的眼睛——眼神里带着一种轻微的厌恶；接着他又让米基做了一些他的测试，似乎怀疑学校夸大了严重程度。父亲让米基闭上右眼，说出面前有几根手指。米基偷偷睁开右眼，试图给出正确的答案。他恳求父亲不要让他像海盗似的戴个眼罩。父亲说：“眼罩他妈的能解决什么问题？”
父亲让米基当场做出决定，是要让全世界都知道他的左眼有问题，还是让这件事成为一个秘密？当米基选择成为秘密的那一瞬间，父亲仿佛松了一口气，就像如果有人知道了这个秘密，会影响到他们的声誉似的。从此之后，两人再也没有提起过米基的左眼。
米基的父亲在艾顿镇的肉类加工厂上班，艾顿镇和他们住的地方隔了几座村子。父亲身上总带着一股血腥味，指甲边缘也总是红红的，让人联想到野蛮和暴力。他的脸像是充了气般臃肿，眼睛下垂。从米基的孩提时代起，父子俩就一直住在拉克万纳镇英格拉姆大街上一座楼房的二楼。拉克万纳镇位于南布法罗市郊，是一个经济萧条的小镇。小区里只有一半的房子住了人，其余的不是用挡板把窗户遮了起来，就是门前躺着破酒瓶子，再不就是无人修剪的草坪上有流浪猫拉的屎。他们楼上的租户经常穿着拖鞋去小店，身上总隐约有股酸味儿。每个月他们都会和房东大吵一架，无非是又迟交了租金而房东则威胁要赶人。米基的父亲总是按时付租金，只是有时候会忘了缴水电费。每当这时，一个穿着海军服的男人就会出现在门口来要钱，说是如果不付钱，他就要拉闸。要是拉了闸，到了晚上怎么看得见，又怎么做饭呢？
米基的父亲只吃四样东西：麦片、苹果、冷切肉片配白面包，还有趣多多巧克力饼干。从前，米基只认识这四样食物，直到他和朋友分享午餐盒或是去朋友家做客时，才认识其他食物。
米基没有母亲。由于父亲拒绝提及母亲的任何信息，米基便自己在家里寻找起线索来。他曾经在朋友家看见过妈妈们会拥有的东西：一团连裤袜或是一只高跟鞋、一沓字迹潦草的清单、一个装满指甲油的塑料小篮子、一盒放在水池下面的卫生棉条、一条绣着公鸡或者驯鹿的围裙。然而，他在自己的家里却没找到一样类似的东西。
只有一次，米基找到了一个和这个家不太匹配、显得格格不入的东西。那是一个摆在父亲衣橱角落的小箱子，就在一堆折叠整齐的、深浅不一的灰色毛衣下面。那个闪亮的箱子有点俗气——是整个家里父亲唯一不可能买的东西。米基打开箱子，蓝色里衬的气味唤醒了他的记忆，那记忆很模糊、遥远，宛如一缕炊烟。也许是记忆里的记忆吧。即便如此，米基开始猜想自己是不是跟朋友们不一样，不是从女士撒尿的洞洞里生出来的，而是从天而降地出现在这个箱子里。这个箱子刚好能装下一个宝宝，而且形状也跟子宫差不多。米基并没有找到任何他出生在这个箱子里的证据，然而作为一个小男孩，这是他一直都坚信的理论。他喜欢打开箱子，轻抚材质奇特的人造革，想象着生命在这个柔软的、蓝色的地方开始了。
米基的父亲性格孤僻，话也不多。他们的关系还行，并没有多坏，至少从未发生过狠毒或者难以忍受的事情，然而也并没有多好。米基的父亲膝盖有问题，脾气不好，性情阴郁。他经常喝酒，几乎每天都喝，不过很少喝醉。米基从没见过他醉得摔倒，或是骂骂咧咧，又或是在椅子上睡着。米基小时候，父亲经常沉浸在对毫无意义的事情的冷嘲热讽中。有时在寂静的夜晚，他会毫无理由地阻止米基和邻居家的小朋友出去玩。在这些夜晚，米基会早早地上床睡觉，就为了离自己的父亲远一点。他会关上卧室的窗户，这样就不会被朋友们在远处嬉闹的声音伤到了。
艾丽斯、萨莉、林恩、吉米和萨姆是邻居家的孩子，都成了米基的好朋友。几个人住在同一个街区，都想逃离家庭，寻找玩伴。孩子们把英格拉姆大街上一座废弃的房子定为他们正式的根据地，门前生锈的信箱上贴着金色的胶带纸，上面写着“枪手”。这座房子从他们记事起便一直空着，而且周围也没人叫枪手。于是他们“接手”此地，把自己当成了枪手。他们用在街上捡来的东西布置枪手之家的主卧，有发霉的床垫、沾满香烟污渍的枕头、三只脚的露台椅、没了眼睛的娃娃、一棵人造圣诞树——圣诞树破得不行，花了好几天才组装好。屋顶中央还挂上了一个手电筒。就在这里，他们讲笑话、玩游戏、发明“暗语”、商定计划、制造麻烦、吐槽父母、打牌赌钱、讲故事、计划报复坏小孩、互相斗嘴、再次和好，沉溺于无聊中，梦想着未来的生活，远离拉克万纳的生活。
孩童时期的枪手们一定想不到，在他们十六岁那年，他们中的一个成员会离开大家，而这群人会因为这个突如其来、毫无解释的离开弄得七零八落。仅仅几个星期后，他们之间的友谊就消散了，只剩各人独自徘徊于黑暗和混乱的孤独中。米基·卡拉汉的心上似是缺了一角，而缺口越来越大，终至崩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