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夏漾,向洋几乎就在瞬间可以判定,这个女孩藏了一肚子故事和心事,他接触过形形色色的病人,哀伤的,绝望的,平静的,却第一次见到如此冷静仿佛与这个世界脱离的人。一幅绝对清雅姣好的面容,却充斥着完全背离的冷漠拒绝。心理咨询过程中,这个女孩儿并没有那么配合,他看出来了,秦叔也看出来了,所以他让他们去外面等,房间里只留了他和夏漾。
“说说吧,我可以帮你什么?”
向洋放下手里的病诊记录,挪了椅子坐到她面前。他深知,这样的一个人,不能强求。
“他们都觉得我这里生病了,作为一个医生不就是看病救人,还能帮我什么?”夏漾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处,对于心理医生惯用的招数她太熟悉了。
“我看过你之前的病例,也听秦叔说起你的事,你很勇敢。”
夏漾第一次正儿八经的看向面前的这个人,倒是很年轻,很和善,但不知道为何,在夏漾眼里,所有的心理医生都有一双让人莫名想要躲闪的眼睛,他是,秦成蹊也是。
向洋见她终于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了,接着问:“最近是遇到什么有压力的事吗?”
“我自己觉得没有。当然如果医学生的期末考不算的话。”夏漾故意试图转开话题。
“哦?是吗?可是我听秦叔说你的成绩一直很好,按理说不该担心这个啊?”他又怎么看不出来她的抗拒。
“秦教授这个也和你说?”
“他一直是一位对自己学生尽心尽力的老师不是吗?想当初,如果不是他,我还学不了医呢。”向洋试着从她身边熟悉的人开始和她拉近距离。“当初发生了一些那个年纪以为过不去的事,喝酒抽烟打架,隔三差五被送到医院。”
“那看来,那些过不去的如今都已经过去了是吗?”
“并没有。”
哦?他的回答倒是出乎夏漾的意料。
“我只是学会了和它和平相处。或许你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和自己和平相处,你觉得我说的对吗?”
在他仿佛能把人看穿的眼神里,夏漾没再否认。“那你告诉我,该如何相处?带着爱,带着善意?”
“做不到吗?”向洋反问。
“爱?我觉得我最缺的就是这个东西,明明身边有亲人,恋人,朋友,仍旧觉得自己孤孤单单一个人活在这世界上。我用尽全力的给他们我最大的爱,以至于到最后,我觉得把自己掏空了。”在空调暖风的轻抚下,夏漾靠在椅子上整个人慢慢放松下来,对面的这个人,倒是一个很好的倾诉对象,他一直在安静的听自己说一大堆废话,会用很真诚但平等的眼神直视自己,而不是带着医生的姿态轻易的做下结论,或者带着同情的目光让你觉得自己是一个病人。
将近两个小时的谈话,结果已然明朗,轻中度抑郁。
而除去诊断书上这几个字,向洋似乎在这个姑娘身上看到了很多不一样的东西。
抑郁症,百分之七十是天生的,剩下的才是后天环境导致。而夏漾则是在原生家庭的大背景下,生活里一场又一场细碎却有力量的打击下渐渐形成的。不难看出,她是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可她又和别人不一样,他们缺什么会去极力的争取什么,而她,却是彻底的把它排除在外。她平静地接受命运给自己安排的一切,以至于到最后,无欲无求,再也不会为一件事感到过分的欢喜。
“夏漾,想不想听实话?”
“什么?”
“关于,为什么这个病复发加重;关于,你一直苦苦纠结无法解脱的矛盾点。”向洋强迫夏漾看着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句:“第一,你和你男朋友,你们分离多年久别重逢,本是美好结局,你却仍旧对他当初离开你之后转身拥抱别人而耿耿于怀,你想到他在给了你痛苦绝望后看着另一个人眉目带笑,温柔如他,你会不自觉的去怨去恨。可理性和感性却同时告诉你,这会是你和他最后一次机会,如果这次你没有抓紧他的手,那就是一辈子。于是你只能在被迫两难中做了选择。第二,从小你父母无意间带给你的所有伤害,你发现现在已经不再执着了。这两件事几乎撑起了你整个青春年少时光所有的信念,可这一刻,你发现连恨下去的理由都找不到了,你为自己构建起的堡垒瞬间坍塌,对吗”。
夏漾眼珠通红的盯着向洋,一字一句,句句戳在心头。她强忍着给他一巴掌让他闭嘴的念头,想起身离去却无力到站不起来,只能倔强的抬着头,嘴唇被咬的发白。
看到她这个模样,向洋收回自己锋利的手术刀,开始缝合伤口:“夏漾,这个病在如今这个社会多了去了,你不过是被选中的千千万万分之一。据我所知,在我这里康复回归正常生活的,他们现在都生活的很好。战胜它的第一步,是你要走出来正视它,不要抗拒它,然后战胜它。”
夏漾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向洋,试图在他脸上找出哪怕是一分敷衍和同情,她也有借口骂他一句:你他妈的少在我这当救世主,然后摔门而去,可是他没有。
“向医生,我…可不可以求你件事儿?你可不可以不把这个结果告诉外面的人,我爸妈,还有秦教授谁都不要说。”
这个结果,在夏漾的预料之外却又像在意料之中,从慌乱到平静,她用了不到半分钟。
向洋也注意到了她情绪的变化。
如果是别人,向洋会为他强大的自制力和管理情绪的能力鼓掌叫好,可对于一个病人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为什么?多一个人帮你不好吗?”
“别人帮不了我,多一个人知道只是多一个人担心罢了。你放心,我一定好好配合接受治疗,你能不能先不和他们说?如果,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撑不下去了……我会说的。”
向洋看到了她眼底的祈求,紧锁眉头思索了好一会儿最后妥协:“医生有为病人保留隐私的义务,你不想说我可以答应你。但你一定要答应会按时吃药治疗,来我这里,不然医生也有告知家人的权利。”
“谢谢。”
夏漾开门出来已是三个小时后,秦教授临时有事回了家,见女儿出来,夏钟力夫妇两个赶忙起身跟着进了诊室。
“向医生,我女儿她……”
向洋听出她妈妈的声音里面的颤抖,赶忙安慰道:“阿姨你们不用担心,不是之前的毛病,夏漾她只是…最近压力有点儿大,我让她多过来几次我这里,疏导一下情绪就好了。”
“真…真的吗?那她最近吃不下饭,越来越瘦是不是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有这方面的因素,等一下我会让她去做个胃镜检查,看肠胃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收到夏漾感激的眼神,向洋开了单子没再说什么。
胃镜检查,虽然夏漾选择了无痛,但终究不是那么舒服。
看着脸色惨白的女儿,王愫心疼的想掉眼泪。
但万幸,除了有些慢性胃炎并无大碍。
再回到诊室,向洋给她提前准备了温水,开了些药,并嘱咐她按时来这里接受心理咨询。
夏漾一一答应。
出了医院大门,夏漾终于喘了口气。
“爸妈,这次你们放心了吧,你们女儿健康得很。”夏漾故作轻松的说。
“你啊,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干嘛那么大压力,要学会给自己解压,不要为了一些事,一些…人,和自己过不去。”虽然诊断结果没事,但王愫提着的心不知为何一直没放下来。
“知道啦,放心吧,至于…,我也会戒掉的。所以你们别担心我,照顾好自己。”
“好,好,那我们可说好了啊。”
“恩,一言为定。”
......
夏钟力夫妻俩虽然不放心,但在夏漾的坚持下还是定了今天六点钟的飞机,现在距航班起飞还有两个半小时的时间。一直没来得及吃饭的三个人决定先去吃饭。路上,夏钟力给秦教授打了个电话说了夏漾的情况,邀请他一起吃顿饭聊表感谢,但秦教授这边实在有事走不开,便遗憾的说约在下次当告了别。与此同时,夏漾也给林鹏发了定位,结果他说早就吃完饭了,但等会他会开车过来送他们去机场。
于是,只是他们一家三口,安安心心无拘无束的吃了顿饭。
林鹏开车赶过来的时候,他们正好结束。
机场内。
夏妈妈对这些天一直麻烦林鹏感到过意不去:“林鹏,这几天真的是麻烦你了,回去有机会一定要来家里玩儿。”
“好的叔叔阿姨,我一定去。”
“好,还有你和夏漾在外面一定要相互帮衬着,帮我盯着她点。”
王愫故作很凶的盯着夏漾对林鹏说道。
“好啦妈,快过安检了,到了给我电话。”
“你啊,按时吃饭、记得吃药,也别忘了去找向医生,我和你说,我会打电话抽查的……”
“好啦好啦,我记着了,快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