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益
夜船
夜色渐渐笼罩了古镇。前来造访的游客,要么去观看实景演出《四季周庄》,要么结伴行走于街巷。终究,静谧成为了基调。我走累了,坐在石栏上,看着河上的波纹掀起皱褶,什么也不做,只觉得浑身的每一个关节都在放松。一场台风刚刚用宽大的衣袖掠过原野,席卷残枝败叶,径自远去。风雨渐浓,竟给人留下了几分寒意。
此刻,该是月儿最圆最明的时分,却阴翳蔽天。惟有几颗星从云隙里钻出来,随即又隐匿了。悬挂在市河左右的一盏盏红灯笼,分外引人注目。红灯笼渐次排列在柳梢纷披的水巷深处,摇曳的光晕涂抹着丛丛绿叶,让它变得迷朦一片。我已经循着灯火的指引,在古镇区走了一圈,把小街小巷小桥都走遍了。没有任何目的,像风一般自在,我发觉自己的神经竖起了耳朵,甚至闻到了古镇即将进入梦乡时十分安逸的鼻息——如果独自摇一条船,在夜色笼罩的水巷中穿行,古镇给人的那种纯粹的美感,是不是更加无与伦比?
一位老太手抄大竹篮,由孩子搀着,从我的面前走过,神色安详地打量一眼,说:“哦,等夜船啊?”
我转过脸,注视她们的背影,直至她们的脚步声在夜色里渐渐消逝。多么熟悉的声调,顷刻间穿越了我的童年、青年和中年。
是的,我坐在河边,等候夜船。真的有船会从夜幕中驶来吗?摇船的老人以前是否在急水港上摆过渡?他将给我讲什么陈年旧话呢?我不知道,也不必知道。光是“夜船”这个字眼所构成的意象,已足以让人兴味盎然。
从十六岁到六十岁,数不清来过周庄多少次,为了很多原因,乘坐过多少船——木船、帆船、渔船、轮船,寒冬腊月走封冻的澄湖,夜色深沉去宽阔的白荡。从来也没有把自己当作一个游客,可周庄已从默默无闻的僻壤,一跃而成为名噪天下的游览胜地,带动了星罗棋布的水乡古镇。这个过程既平凡又深刻,完全可以写成一本令人读不尽的书。你看,连聚集在沈厅水墙门下的那些游船,都成了颇有魅力的一景。还有船娘不加修饰的吴歌……
突然想起了明人张岱的《夜航船》。“天下学问,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为了证明这个观点,他讲了一段故事。“昔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寝。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是两个人。’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僧乃笑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
僧人的风趣,正是张岱这位以“书蠹诗魔”自诩的学者的幽默。没有足够的学问,原来是在夜航船中连脚都不能伸的。
如果把周庄比喻成一艘夜航船,谁又敢轻易把脚丫伸出来呢?
长牵路
黄昏时分,当潮水般的游客从古镇退去,前来夜游的游客纷纷涌入时,我的车越过了急水港大桥,驶向澄湖畔。是的,懂得夜游,才是懂得古镇——这时候的周庄是本质意义上的周庄。不说南湖的星月和后港街上的灯火,光是澄虚道院内的那株琼花,在暮色中开放得如银盏般地耀眼,便足以让人久久驻足。
人往往会随大流。
很快,我来到了澄湖南岸的长牵路。只有本地人才听说这个流传了不知多少年的名字,想起它当年牵路长长的模样。如今,这里已经无法见到风帆,牵船更是早已绝迹。挂在人们嘴上的地名,只是对历史的一种祭奠。湖边,一条宽阔的公路平坦如砥。路边,田畈里的油菜花金黄一片,几乎将人的眼睛都要灼通。麦苗则绿得很浓,像是泼翻了绿色的油彩。可惜没有紫云英了,否则加上暗红色,色彩的对比更要强烈。黑白相间的蚕豆花也越来越少。
记得上次是在立冬季节走过长牵路。湖畔丝毫不见萧瑟之意,晚秋收敛了生命的蓬勃冲动,将全部的希望蕴藏在植物的根茎和果实中,以静待来年,它就显得分外庄重。路边的那些树木,摇曳着浓郁乌亮的叶片,绿得很有层次。偶尔有几片落叶飘下,让我想起一位俄罗斯作家的比喻:“秋天是踏着车来的,它带着薄薄的霜花闪光的红叶。”
此刻,春天的湖面上笼罩着淡淡的暮霭,模糊了天水相接的边缘。阳光消逝了,可蓝天依然高远而明朗,芦丛围拥中的湖水便显得分外澄澈。近湖,密集的网箱留下纵横交错的青灰色线条。它们如五线谱,让平静的湖面显出了韵律。
如果在早晨,那颜色确实像纯度很高的宝石,毫无瑕疵,诱人目不转睛地凝视。在水环境污染日益严重的今天,能见到如此明净的湖光水色,实在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如果说高楼大厦分割着挤兑着城市空间,让人们的生存天地变得分外狭窄,已经成为一种世界性的流行病态,走过了六七十年代盲目“围湖造田”弯路的人们,深深懂得湖泊对于保护生态平衡的特殊作用,对它倍加珍爱,千方百计地让它保持原生态。尽管澄湖的庄鸡、野鸭、翠鸟,已寥若晨星。
澄湖总是呈柔美之态。尤其在雨天,明镜似的湖面被雨点击起密密麻麻的水泡,犹如一匹被揉皱了的巨幅灰绸,在风中铺展。一道一道弧形的水带,不知是风吹成的,还是船尾拉出的,带着晶亮的丝绸质感,煞是动人。每年七八月份的台风季节,湖上的浪涛像无数白毛牯牛你追我赶,让帆船和湖鸥都失去踪影。但这只是湖的一时任性,而不是它的天性。谅是苏东坡,在湖边也不会留下“浪淘尽千古风流”的绝唱的。
我在长牵路上思索着时序和季节的意义。
不仅仅是大自然的轮回,也不仅仅是生命的节律,许多看似重复的事物,它的内涵在演进中已悄然变化。“天地革而四时成”,我们怎能只从字面上来理解?
岁月的廊檐下
我陪同几位远方的客人,准备住在古镇的民居客栈内。
在一座老宅的船埠边,看见两个女船娘拉开在湖风里练得很响亮的嗓子,向前来夜游的日本客人请教,问他日语“星期天”和“请上我的船”该怎么讲?游客是复旦大学的留学生,一边笑,一边挺耐心地校正着她们的发音。他得到的回报,是欣赏一首悠扬委婉的船歌。
女船娘的父亲,是南湖畔的渔民,在连家渔船上风雨飘摇几十年。她们的母亲、祖母乃至上几代人,没有离开过村庄,没有见过高楼大厦。逢年过节才穿着草鞋,上镇去买点非买不可的东西。现在,她们见多识广。每天都有各种不同肤色的客人远道而来,瞬息万变的环境使她们无比机灵,一眼就能看出美元和欧元、韩元有什么区别。
岁月如一条筑在河边的廊檐。生活在廊檐下的人们,感受着流逝和变迁,也不断地选择自我。
九百多年前,人们就在地处偏远的贞丰里筚路蓝缕,寻求富庶的机遇。后来,携带金银细软,跟随宋高宗南渡的金二十相公,半途中竟迷恋水乡的清淳,在周庄居住了下来,以躲避兵燹战乱。荒僻之地因而变得人烟稠密。自然,周庄的勃然兴旺,当归功于江南豪富沈万三,尽管他的发迹史要从逃难的破船说起。
自古以来,人们从未想过以旅游为生。
湖荡如天然屏障,阻隔交通,也闭塞着视野。不少人一辈子走不出古镇,在小巷陋街中终善其身。他们梦寐以求的是安逸生活,晨有一杯茶,午有一壶酒,儿孙绕膝,紫燕绕梁,这已经足够。但,也有很多人不甘寂寞,渴望像沈万三似的发富。古镇的商业活动,始终没有消淡过。只要看看中市街两边的明清建筑就清楚了。布店、茶馆、酒楼、米行、会馆、客栈、杂货店……应有尽有。这,构成了周庄廊檐下百年不变的生活。沧桑岁月,将时光凝固在街巷的每块砖石、每条阶沿间。粉墙蠡窗、厅堂陪弄构成了一派清静、幽雅的氛围。古镇的每个角落,既是属于百姓的鲜活的原生态,又是厚朴而又耐人寻味的人文景观。这种景观的神韵,乃千年积淀而成,闪烁不可磨灭的光芒。一座苍颜斑驳的石拱桥,一幢居住过某位名人、孕育过某个传奇的老屋,便是一份不可再生的人文资源。
对于这样的生活环境,周庄人熟视无睹。直到那些来自钢筋水泥丛林中,整天为喧嚣的都市生活所累的人们,为古镇风情而大为惊叹时,周庄人才恍然大悟。
事实上,假如谁都认为奇货可居,周庄或许早已不成为周庄。
由于人生的巧合,三十年间,我有幸参与和目睹了周庄的旅游开发。如今,起步时的艰难探索已成为往事。一年四季游客摩肩接踵,似乎是理所当然。一切都符合预想又超越了预想。当游客们为周庄保存着如此众多的明清建筑而赞叹,为小桥、流水、人家的精美格局而眩惑,为充满阴柔之美的风情而陶醉时,谁曾计算,古镇已有多少人靠旅游业发家致富?沿街的老屋修复后,成了意趣盎然的古玩店。“冀派”内画艺术大师王习三的徒弟,居然在这里开设了十一家分店。南湖畔的渔家女儿,不再捕鱼捉蟹了,而是双手摇着游船,在市河里唱起悠扬的小调……
夜色里,望着富安桥的武康岩护栏,我思索这样一个题目:是不是让整个古镇成为具有文化魂魄的商品,这才是周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