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鸣
很有可能,周庄,起初只是江南的一点乡愁,后来终于沦为一群又一群游人的集体记忆。连我居住的这个小城,这些年,也有很多人反复写着它,梦里周庄,雨里周庄。我想,这么多人都去了,我就不要去了吧。那些青石路,应该被踩得差不多了。那些风景,被指指点点,迎来送往的,也都老了吧。
却有一天什么也来不及想,就自己开着车,迷着路去了。一路上听的忧伤的苏联民歌,还在耳里,就随人潮涌进了张厅,沈厅。看到许多房子和一两个错别字,导游的声音最大。周庄原来这么没趣,连卖的东西也都和别的旅游地一样。有点意思的,是沈万三水底墓。顺着桐油漆的木头指示牌,几乎一直走到了出口,连个影儿都没有。只看到有人在叮叮当当造一只木船。他家的檐下,簸箕里盛着青色的蚕豆壳和掐下来的蒜苗尾巴。我问他水底墓在哪里。他的手在空中胡乱一挥,朝水边一指:“没有的,只有一个大概的方向。”有人无法释然,说,明明画着指示牌的呀!他真没有见识,也许在周庄,景点,都是一种传说和想象。做船的周庄人表扬我说得对。紫色酢浆草一簇簇的,开在水边的石缝里,这里是周庄低调的艳丽。
另一个出口处有古戏台。西下的太阳照着寥落的长凳。没有游人,台上演员兀自唱着:“从今后,把钟楼佛殿远离却,下山去,寻一个年少哥哥!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般若波罗!”水磨调子将一曲《思凡》搅得缠绵婉转,我就接近窒息地站在谢了的垂丝海棠树下,树影将剪碎的阳光泼在她的水袖我的眼帘上。
夜了的周庄变得可爱。那些没打烊的小店,每一个门口都有人做出笑容呼唤我:“来呀,喝一杯阿婆茶。”“吃饭了吗?到我家来吃饭。”“珍珠粉,十元钱四包了!”我渐行渐远,他的声音追过来,“十元钱五包了!……十元钱六包了……”我终于受不了了,白天他是卖十元钱三包的呀!我折回去了,到门口停一停,等他喊“十元钱七包了!”他才不喊了呢!笑眯眯地得逞似的看着我。我就十元钱买了六包。红红的灯笼照我回客栈。
一眼就看见那个土布店了。芦菲花布,浅蓝条子布做成的旗袍和裙子挂在织布机上面的墙上,满屋子都是棉花和外婆的味道哇。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迈进去,解下了一件盘花扣的短袖上衣。淡淡绿线格子,穿上它,我很像小红。问题是,叠着衬衫穿上去,根本扣不上,所以我就问斜着身子看我的店主,“有大一号的吗?”
她皱着脸,也不笑,脖子里晃荡着一根皮卷尺,白底红刻纹的,凑近我反问:“是不是真要?是要我就给你找。”我被她问得郑重起来,说是。
她就猫腰弓背,比比划划的,一本正经地找了一会儿,拉出来一件。我说不对,不是一个颜色。她瞪我一眼:“不都是淡色的吗?你不要开玩笑,真的要你就先穿上,阿姨帮你挑的还有不好的?!”我挣扎,被她一把拽住,一粒粒盘扣扣上去。我说我不喜欢这个滚边,颜色不协调,也嫌大了一点。她假装生气地拍着衣服:“这个穿了不要太好看!洗洗它就缩水了,一衣缩三水,保证你缩到正好!”我根本就不想要这件衣服,却说不出口了,只好说你不要骗我,我家里的土布衣服怎么一水也没有缩?我还是喜欢那件。
“可是那件你嫌小啊,你这个姑娘怎么这样固执的?那个有什么好看的?”她直摇头。
我只管把她套在我身上的衣服一粒粒扣子剥下来。说要脱了衬衫直接试绿线格子的。她一脸嫌麻烦的样子指指后面,那里用一块土布帘子潦草地隔出更衣室,后面还有窗子,斜对着双桥,桥上游人如织,窗帘几近透明。我觉得没有办法,她豪爽地说:“脱!哪里有人?只有水!”
出人意料地合身。镜子里映出周庄夜晚的飞檐黛瓦和一个温静贤良的我。她笑逐颜开:“还是你自己有眼光,正正好!这件好!我帮你挑的不好!”
正正好什么呀?你不是一衣缩三水吗?嫌小了!
“姑娘,我刚才骗你哪,现在我说真话,不缩的!”她得意地转个圈圈,“做生意嘛就是这样的。你喜欢的大小不合适,我肯定要说它不好看,撺掇你买其他的。不然就做不成了嘛!谁知道两个固执的遇到一起。你偏偏要第一眼看中的,那我就转过来再说这件好啦!”
嘿,我反倒是无话可说了,只叫她别乱开价吓我,不过还是吓了一跳。这么好的土布,价格却低到让人吃惊。临走我不记得究竟是拥抱了她还是仅仅握了手。问到她姓周,跟周庄一个姓。以后我穿上土布衣服就会想起她。不由分说的样子,精明却天真的眼神落在你的身上时,劈里啪啦地爆着细小的芒刺。
我最后要走的时候已经被周庄的小店打扮得布衣荆钗,包里藏着麻绳布艺,手里拎着竹篾壳子热水瓶。经过北市街73号,在众多阿婆茶,酸梅汤,豆腐花,万三蹄的招牌之间,漆色剥落的木门安然半掩。煤球炉上水开了,用黑发卡拢着花白头发的奶奶伸手拎住铝壶,一缕缕水汽升起来,空气里噗噗地浮泛着生活的味道。在她身后,是她的正要上楼的老头子,背对整个周庄,他先在狭长的楼梯口颤巍巍咳了一声,然后慢慢向上爬,二楼的天窗里漏下光来,将一个黑色佝偻的身子,像剪影样映在一团长着毛边的光明里。
周庄,猫在瓦上船在水里,青石小路带我胡乱走走,看到的无非是一个家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