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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一夜的狂风暴雨在天亮的时候终于止歇,太阳冒出头来,照着洗过的阿尔达,空气中飘浮着青草与雨水的味道。

昨日因为阿穆的纠缠以及燕九夫妇的出现,小冰君没买成自己想要的东西,于是起了一个大早去赶早市。她想燕九他们千里迢迢地找来,绝对不会就这么轻易离开,应该还会上门,那个时候家里总要有东西可招待才好。

花了个把时辰买好东西,她大包小罐地抱着往回赶,然而刚进巷子便被人捂住嘴拖到了隔壁的屋子里。

小冰君还没来得及挣扎,那人已经放开了她。回头,却是邻居的格玛大婶。她不由有些疑惑,正想开口询问,格玛大婶摇了摇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就在这时,杂乱的步子声从她和天陌所住的院子那边传过来,然后在让人心惊胆战的吆喝呼啸中,数匹马从泥墙外奔驰而过。透过微开的窗缝中,她看到天陌坐在其中一匹之上,双手反缚。

主子……手上的东西掉落,碎裂的声音震得人一阵一阵地发懵。

“那是湛鱼人,你现在追上去,除了搭上自己还有什么用?”过了许久小冰君才渐渐听清在耳边不断重复地低劝,然后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格玛大婶的手又捂住了她的嘴,另一只则像钳子一样紧紧地拽着她的手臂。

她终于冷静了下来,心中只有一念头:救他。

告别了好心的格玛大婶,小冰君匆匆往外而去,准备先探听一下情况,没想到竟然与来探访他们的阴九幽夫妇撞上,登时像抓到了一棵救命的稻草。

“湛鱼人找到了这里,主子他、主子他……”她抓住燕九,说。湛鱼人是封九连城的人,她知道,她知道。封九连城占了黑宇殿还不肯罢休,竟然还要赶尽杀绝。那一刻,她心中第一次对一个人升起了恨意。

燕九他们将她带回了落脚的旅舍,询问了一些事。

小冰君虽然心急如焚,却仍然一一仔细地答了,直到旅舍老板从喧闹的街上走进来。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她天天出外寻找恋儿的消息,加上绝丽的容貌,整个阿尔达几乎没人不认识她。与消息灵通的旅舍老板自然更加熟悉了。

“你怎么还在这里?你家男人得罪了湛鱼人,现在正被当成恶魔吊在了子母崖上……”一见到她,老板就大声嚷嚷起来,“湛鱼人可不像大洧人那样有耐性,他们想要什么,一定会不择手段地得到,你还是赶紧地逃吧。”显然他心中已经认定,那些湛鱼人也想要得到小冰君,天陌只是受她牵累而已。

听到素来被她如神明一样小心翼翼侍奉的天陌竟然被人吊在悬崖上,小冰君几乎要疯掉,连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脚步不稳地就要往外奔去。

燕九拉住她,把她推给了阴九幽,自己则背着大铁弓匆匆去了。

“你去只会增添麻烦。”阴九幽一手抱着阴澈,一手负后,冷静地看着想要紧随燕九而去的小冰君,淡淡道,并不出手阻拦。

毫不婉转的话如同一根尖刺,扎得小冰君一下恢复了冷静。她知道他没说错,自己不懂武功,去不仅帮不了忙,只怕还会连累他们。想到此,心中再次涌上深深的无力感。

阴九幽说完话,并没等待什么回应,转身招来车夫吩咐了一些事,然后将阴澈塞到仍呆呆站在门口的小冰君怀里,便离开了。临行前丢下一句话,让她再次打起精神。

“你有你该做之事。”

她该做之事?压下心中的焦急与惶乱,小冰君看着怀中小阴澈纯真的睡颜,果真开始仔细思索起自己该做什么。

车夫套好车,在门边相请。

她抱着阴澈上了车,在车内看到他们的行囊,突然省悟过来。她应该做的就是为逃离此地做好充足的准备,并保护好自己和怀中的孩子,就算帮不上忙,也不要拖累。

于是先让车夫跟着自己回了一趟所住的地方,里面一片凌乱,显然被翻操过。小冰君不由又想起天陌,心中一阵难过。没敢多想,匆匆搬了倾翻在地的轮椅,收拾了自己和天陌的衣物,又折了两床毯子,拿了简单的炊食用具,当真是巨细无遗。

车夫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沉默地将她交给自己的东西除了行礼外都放进了车厢底。马车是阴极皇朝出来的,大而舒适,四匹上等骏马拉车,装这点东西并不影响速度。

离开的时候,小冰君看到格玛大婶站在院子里冲她挥手,不由跑过去抱住她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亲了亲。

“好姑娘,天神会保佑你们的。”格玛大婶一边抹着红了的眼角,一边将她推上车,粗糙的手指碰了碰自己的唇,然后依次点过她和阴澈还有车夫的额头,奉上自己最真诚的祝福。

一直到出了巷子,车夫的脸还有些微红,显然很不习惯这奇怪的风俗,心中却又有些异样的感动。他能跟随阴九幽一家三口来此,自然不是普通的马车夫,经历的人事不知凡几,却是首次碰触到如此单纯的人心,一时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按着阴九幽的吩咐,他们又去集上购买了疗伤需要用到的药材等物,以及足够的食物和水,一切准备妥当后,这才向约定的地点驶去。

在子母崖五里处的一片茂盛的长草丛中停下,接下来便是折磨人的等待。若不是要分神照顾已经醒过来的小阴澈,小冰君只怕还没等到人已经先被自己的胡思乱想折磨得疯狂了。

车夫话不多,只说了一句一切有主上,便自顾去检查马车,看马是否套牢实,车轮有没有松脱的地方,以防万一。

小冰君坐立不安,又不敢走远,只能不时低头将脸贴在阴澈柔嫩的小脸上,看着他黝黑清澈毫不认生的双眸,以此获得暂时的安宁。

等待是如此的漫长,仿佛时间已经停止了流动,就在她以为要永远这样等下去的时候,长草拂动,阴九幽背着天陌出现在了眼前。如此的突然,让她瞬间忘记了反应。

阴九幽一声不发地将天陌放下,然后又快速地离开了。

长草再次恢复原样,车夫叼着草茎懒洋洋地靠坐在车辕上,只看了天陌一眼,便又将目光转回阿尔达城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冰君回过神,赶紧直起身将天陌上上下下打量了遍,想知道他是否受伤。

“我无事。”天陌知她的意思,于是出声道。

小冰君璨然一笑,没有说话,注意到他身上的血迹,伸手摸了摸,就要去扯他的衣服。

“是九儿的。”天陌握住她的手阻止了,低声解释。

小冰君却听不进去,仍然固执地抽出手,伸手探进他的衣内摸了一遍,确定光滑无伤,一直压在心口的恐惧才稍稍散去,代以难言的酸涩。然而,当她撩起他的衣袖看到那血肉模糊的手腕时,刚舒出的一口气突然堵住,疼得差点喘不过气来。

“手伤了。”她笑了笑,道,然后起身走到马车旁。将阴澈交给车夫,自己拿了水袋和外伤的药。

低头闷闷地为他清洗伤口,上药,包扎,她没有再说话,脸上笑意盈盈,唇间却隐然有血迹溢出。

天陌不经意看到,心口一震,蓦地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拇指按上那柔嫩的唇瓣。

“松口!”他低喝。

小冰君垂着眼,摇头,反而咬得更紧。

天陌本想强行捏开她的上下齿,却又不想伤到她,不由叹了口气,无奈地将她的头按进自己怀里。“是绳子勒出来的,不是什么大事。”顿了顿,又道:“不想笑就别笑,不要伤自己。”

小冰君埋在他怀里的身体微微有些颤抖,好一会儿才咳地一声吐出气来,接着又连咳了两声,才轻轻道:“我疼。”

天陌以为她是指被咬破的唇舌,于是伸手想要抬起她的头帮她减轻一下疼痛,谁知她反将他抱得更紧,死活不肯离开他的胸口。

“我知道你那时为什么要丢下我了。”她的声音闷闷地传上来,“我以后再也不那样做。”这话原本在上次重逢的时候就该说,然而却一直觉得时间还长,便耽搁了,直到他再次遇险,她才知道,她根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天陌闻言,不由放下手,沉默不语。

“我也不希望你受伤生病。我会疼……”沙沙的风吹草叶声中,小冰君继续道。

天陌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手按上怀中女子的背,目光落在遥远的天际,低沉而缓慢地许下承诺。

“不会了,以后。”

燕九受了很重的伤。阴九幽抱着她出现的时候,小冰君已经给天陌包扎好了伤口,一行人不再耽搁,立即上了马车往南而驰。

不敢在颠簸的马车内给燕九处理箭伤,只能截断箭杆,草草止血包扎过。小冰君又是担忧又是愧疚,阴九幽却没表现出丝毫怨怪牵怒之意,只是一路紧紧抱着燕九,一言不发,连小阴澈的哭声也不理会。

小冰君不敢也不忍打扰他,只能自己手忙脚乱地呵哄。

“夫人,小主子是饿了。”车夫木然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

小冰君啊地一声,不自觉看了眼天陌,有些无措,“那……那我给他吃什么?”这么点大的小娃儿连牙都没长,他们开始准备的那些食物怕是吃不了,而燕九现在又人世不省,哪里能喂奶。

“前面有牧民的帐篷,容小的去讨点羊奶来。”车夫顿了下,回。

说话间,飞速行驶的马车慢慢停了下来。

“夏儿,你去。”天陌道,说着,伸手从她怀中接过哭闹不休的小阴澈。“用角子跟他们换。”角子是巴术除了金银外通用的货币,由一种只产于雷蒙的黑色金属打造而成。

小冰君嗯了一声,掀帘喊住车夫,自己拿了个空罐子跳下车。车夫不懂当地的语言,自然没她方便。

撩起窗帘,天陌一边看着她抱着陶罐往不远处牧民帐篷飞跑的身影,一边咬破自己的食指放进哭得可怜的小阴澈嘴里,不片刻便哄住了那小东西。

因此等小冰君抱着满满一罐白色的羊奶回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阴澈粉嫩的小嘴含着天陌手指一脸飨足的表情。

马车又开始奔跑起来,夹着马鞭在空中呼啸的声音。

勉强压下心中因那一幕而升起的悸动,小冰君找来碗,将刚挤的羊奶倒了些进去。

“新鲜的,还有些温热呢。”她唇边漾起浅笑,抱过小阴澈,想要喂他。哪知小家伙竟然别开了头不肯吃,扭动着小身体,乌溜溜的眼珠子直往天陌的方向看,嘴里咿咿吖吖地闹不停。

小冰君要端碗,一只手根本抱不住不安份的小东西,又怕伤到他,片刻间便弄了一身大汗。

天陌叹气,不得不又将阴澈抱了过来,伸指点了点他的额头,一本正经地训斥道:“我的血你不能喝太多。”

小阴澈仿佛能听懂他说话似的,竟然挥舞着小拳头也呜呜哇哇地哼了几声。

天陌眸中浮起淡淡的笑意,从小冰君手中拿过碗,小口小口地将羊奶喂进了小家伙的肚子里。

小冰君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讷讷地问:“主子,他……他能听懂你说话?”

天陌看了她一眼,唇角微扬,没有否认,只淡淡说了一句:“就在上次我们来时过夜的湖边落脚。”

小冰君不自禁想挠头,应了声,然后钻到外面,引着车夫往湖的方向驰去。

抵达湖边的时候已暮色沉沉,小冰君帮着阴九幽为燕九仔细地处理了伤势,又用馕和肉干熬了粥大家一起吃过,才偎在天陌脚边睡下。大约是心中挂着小阴澈,不敢睡沉。因此燕九半夜的时候醒来,以及他们后来出去许久,这些她迷迷糊糊都是知道的。

次晨上路的时候,燕九是清醒的,但考虑到她的伤势,马车的速度便放慢了许多。阴九幽也不再如昨日那样紧抱着她不放,像整个人的魂都不在了似的。他会和宇主子不时说上几句旁人听不明白的话,又或者对弈一局。小冰君便抱着阴澈坐在燕九旁边,半是陪伴半是照顾。

“越大哥,你可再快些,我这里无妨。”两人正说着话,燕九突然转头冲着车外催促道。

车夫尚未回答,阴九幽手中仍挟着一枚黑棋,微笑道:“怎么,坐得不耐烦了么?那下车走走可好?”说着,将手中棋子落下,冲天陌微一点头,然后起身不理燕九反对,几乎是半强硬地将她负在背上下了马车。

透过车窗看着在前面身体相叠缓步而行的两人,小冰君终于忍不住问:“主子,咱们不怕湛鱼人追来么?”一路上她虽然笑意盈盈,心中其实火烧火燎的,只是不愿燕九多想,才什么也没说。

“无妨。”天陌一边自弈,一边漫不经心地应。

小冰君呆了呆,一下子没了话。好一会儿,才算从这让人满头雾水的回答中缓过神来,“昨日……那昨日那些湛鱼人怎么会找到咱们住的地方,他们怎么会知道你的身份?”既然他说无妨,她也就不愿再担忧下去,转开了话题。

天陌沉默片刻,直到落下了子,才缓缓道:“不知。”他当然不是不知,只是不想她自责,所以没说出自己推测出来的原因。想必封九连城以及其他几股围攻黑宇殿的势力都已经知道她和自己是在一起的,而无论是他还是她,容貌都很特殊易认,因此,当她在此地露出容貌之后,他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一日。

这样干脆的两个字,让小冰君无法再继续追问下去,不免有些泄气。目光再次落到前面的两人身上,看阴九幽一边指着远处的雪山,一边对着将头枕在他肩上的燕九低语着什么,清秀隽雅的脸上挂着温柔的笑意,心中不由涌上无尽的羡慕。

小阴澈已经睡熟了。她分不了神,只能将额头抵在窗棂上,一时看看外面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壮丽风景,一时看看眼前低头专注于棋盘上的男人,唇角的笑有些寂寞。他终究还是习惯了一个人,因此就算有人伴在身边,也会不自禁地忽略。她想,自己既然打定主意要跟着他,自然也该习惯这一点才是。

那日之后,但凡燕九担忧湛鱼人追上来催促马车快行的时候,阴九幽就会背着她下车缓步行走,如同游玩一般。多几次,燕九就不再相催了,大抵是心疼阴九幽吧。

这一日终于到了边境,云浮城浑厚的城墙出现在地平线上,而那些湛鱼人终究没追上来,不知是何原因。

在进入云浮城的时候,小冰君接收到天陌的眼神,于是叫停了马车,下车而去。

“我们尚有事未了,不能与他们同返。”前一夜天陌曾私下对她如此说,因此当他看向她的时候,她便知云浮就是分离之地了。

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她目光搜寻过两旁的杂货摊铺,最终在一处卖各色外族帽子的地方买到了一顶黑纱帷帽。返回时发现车内气氛僵凝,也许天陌已经向两人道明了离意。

“就此分道吧。”天陌接过帷帽,道,没有更多的话。然后冲阴九幽微一点头,戴上帽子,在车夫的帮助下下了马车,坐上轮椅。

小冰君有些舍不得照顾了多日的小阴澈,却又不敢耽误,只得匆匆在他的小脸上印下一吻,然后取下自己腰上的小花包系在他的小手上。从此一别,也不知何日才能相见了。

“主子!夏夫人!”身后的呼喊声难抑悲伤,她忍不住转过身,看到燕九泫然欲泣的样子,心下也不由黯然。

弯眸,挥手,自此天涯分两途,各自珍重。

云浮是边界大城,虽比不上潆州的繁华,却胜在气势雄浑。大晋马上得天下,四邻又有虎狼窥视,因此历代帝王对边关的防御都十分看重,直接导致南卿北阴东君西沧四族的坐大,成为盛世虚象中的隐患。

天陌与小冰君慢行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急不忙地寻找客栈落脚。与阿尔达相比,云浮虽然也是汉夷杂居,规模却要大了数倍不止。这样的地方消息固然灵通,但要探听两个没什么特征的人亦是无异于大海捞针。

自离开黑宇殿之后,天陌就没打算过要再动用与之相关的人手,此时却有些动摇起来。目光透过低垂的黑纱无意识地扫视着两旁来来往往的各族人,他正思索着最有效的寻人办法,一个人影突然映入眼帘,让他思路倏断,不由自主坐直了身体。

那是一个全身都包裹在宽大布袍中的女子,让他莫名觉得有些熟悉。与女人相伴的是一个身形魁伟的男人,只是从背影便能感觉到他身上所散发出的霸气。

天陌心中一动,正要叫小冰君追上去看看是什么人,小冰君却恰在这时跑开,往路边的人群中钻去。只是这一耽搁,那两人已湮没在茫茫人海中再也分辨不出。无奈摇头,他转动轮椅,倒想知道是什么将她的注意力吸引了去。

“吊得好,谁让它乱咬人!”

“是啊是啊,不打死它,以后咬到别人怎么办?”

“我看到是那个人用剑去捅狗的屁股才被咬……”

看热闹的人你一句我一句,天陌很快便听出了事情的事末。却是一只流浪狗在路上捡东西吃,一个青年看到,头脑一热,竟然拿剑去捅狗的屁股,狗吃痛回头咬了他一口。人伤狗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狗咬伤人却罪无可赦。于是便有人帮忙套住了狗脖子吊在屋檐下,此时青年正在用剑乱砍泄恨。

狗的哀鸣声弱不可闻,因为被勒着脖子吊住,连挣扎也吃力。

天陌垂着眼坐在轮椅上,无动于衷。他太清楚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慈悲心只是多余。在他眼中,人类和狗其实没两样,都是弱者。一个弱者凌虐另一个比他更弱的弱者,他不认为自己有插手的必要,即便对于这样的行径分外不齿。真正的强者,是不会以屠戮弱者为荣的。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打算冷眼旁观的想法落空了。

小冰君竟然冲了过去挡住青年的剑,甚至伸手托住流狼狗瘦骨嶙峋鲜血淋漓的身体,企图将它救下来。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在场之人都呆住了,包括那青年。很快有人反应过来,叫道:“快放开快放开,它会咬人的。”

这一出声,持剑的青年也回过神来,不由破口大骂,“哪来的婆娘,敢管爷……”

后面的话他再没机会说完,人已被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道击得连退数步,撞在旁边的大门上,扑地一下吐出两颗牙来。在众人的目光全部落向他身上的时候,天陌从椅手上抠下一小块木片,弹出,吊着狗的绳子凌空而断。

小冰君也管不得许多,慌忙将狗脖子上的绳子解开,一边等着它缓气,一边想要按住它肚腹上汨汨冒血的伤口,对四周的窃窃私语充耳不闻。

大约是怕被连累,原本密密集集看热闹的人散去了许多,都站在远处观看。天陌得已推着轮椅滑到近处,从挂在椅背上的包袱中掏出一件自己的薄衫丢给小冰君。

“给它包扎一下,咱们去医馆。”说话间,目光冷冷瞟向那个已经站直正握着剑犹豫着是否要冲过来的青年,直看得他打了个激泠,几乎想将剑藏到身后去。

小冰君正六神无主,看到天陌登时像有了主心骨,慌忙照着他的话去做。

两人走的时候,没有人敢拦阻,更有心善的给他们指路,因此到医馆并没花太多时间。然而医馆的大夫在得知要给一只狗疗伤的时候,只觉受了奇耻大辱,差点没将两人一狗赶出来。

在他发飙之前,天陌抬手,从容不迫地摘下头上的帷帽,什么也没说。

大夫呆了呆,片刻之后一言不发地招来徒弟,开始给奄奄一息的流浪狗处理伤口。小冰君站在旁边看到他的手法熟练,双手却隐隐发着抖,只道他害怕狗咬,心里不由捏了一把汗。

一直到包扎妥当,将两人一狗送走,又洗干净沾血的双手,大夫的手仍然在无法控制地发着抖。连他自己也说不出是因为害怕还是激动,又或者是紧张。也许还有些恍惚。

带着伤狗的天陌两人就近找了一家客栈安顿下来。客栈老板虽然不愿意让狗也入住,但终究没抵受住银子的诱惑以及天陌冰冷得让人骨子里发寒的目光,让人抬着天陌上了二楼。

小冰君将狗抱到了自己的房间,稍后小二用稻草和藤筐做了个窝送来。

“主子,它能好吗?”沐浴过,小冰君到天陌的房间与他一起吃晚饭的时候问。

天陌唔了一声。虽然没用肯定的话语,小冰君的心却安定下来,然而想到下午的那一幕仍然觉得难受。

“你能救它几次?”安静了许久,天陌突然道。

小冰君停住筷子,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然后扬起,微笑道:“能救一次算一次。”她突然想到当初受伤的黑狼,秀眉微微皱了起来,“糟了。”

“嗯?”天陌疑问地看向她。

“我们离开得这么突然,要是黑狼再去阿尔达找不到我怎么办?”小冰君忧心忡忡地道。上次半夜黑狼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如果不是后来阿穆曾向她问起,她几乎要以为是自己在做梦。

“它为什么要找你?”天陌放下筷子,揉了揉额角,淡淡道。

小冰君语窒,好一会儿才讷讷地道:“我和它是朋友吧。”想到与黑狼在山林中相处的那几日,她的眉眼不自觉弯了。

天陌瞟了她一眼,没再说话。

接下来几天,小冰君因为要照顾流浪狗,还要去外面探听子查赫德莫赫两人的消息,花在天陌身上的精力便少了许多。天陌也没说什么,每每看到她带着一身疲惫和失望回来,便连梳洗等事也不再让她做,早早便打发了她去休息。那日见到的男女他并没提起,不想她抱太大的希望。有的时候失望一多,便再难相信了。

那一日傍晚,天早早就暗了下来,没有风,空气沉闷得让人坐立不安。天陌放下书,推着轮椅来到窗边。

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小冰君却还没回来。

修长的手在紧绷的腿上轻轻按捏着,空气中预先抵达的水湿之气让他感到很不舒服,即将来到的满月也让他感到很不舒服。偶尔会想,如果当初小冰君没执意跟在他身边,此时的他必然是天南海北纵游,绝不会时时拘于这样的一方之室。

街上行人匆匆,却始终没见到那个纤柔的身影,天陌隐隐感到有些烦躁,同时心中也有了决定。而一旦决定,黑宇殿的是非终究还是要沾惹上身了。

无声地叹口气,他正要转身去找客栈老板借把伞出去接小冰君,眼角余光突然瞟到对街的两条人影,心中一动,来不及留言,纵身化成一条黑影追了出去。

同一时间,雨哗哗地下了起来。

小冰君顶着大雨回到客栈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从客栈大门到二楼,留下一路水迹。在经过天陌的房间时,她没敢进去,而是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里面的动静。雨声太大,当然什么也没听到,而隔壁自己房间里的狗子却已感应到了她的归来,正呜呜地挠着门板。

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她放轻脚步走了过去。今日回来得晚了,又一身狼狈,若被他见到,必然会不高兴。

轻轻推开自己的房门,瘦骨嶙峋的狗子正吃力地站在那里摇晃着尾巴迎接她。小冰君蹲下身摸了摸它的头。收拾妥当,又去下面端了晚饭,这才去敲天陌的房门,却不想半晌无人回应。犹豫了一下,她推开门,竟是一室空寂,不见人影。

窗户大开着,雨水落了进来了,空荡荡的轮椅安静地立在那里,上面积了一滩水渍。

小冰君手一软,端着食物的托盘差点打翻,幸好及时稳住。一边急步走向桌子,她一边反复告诉自己不要慌,然而脑子里却无法遏制地浮现那日天陌被湛鱼人抓走的画面。紧紧抓着托盘的手控制不住颤抖起来,盘上面的碗碟发出叮叮当当地碰撞声,扰得人益发心慌。

好不容易走到桌子边,碰地一声放下托盘,她颤声喊了声主子。

没有人应声。

手不自禁握紧,小冰君又喊了一声,人已开始在一眼可看尽的房间里搜找起来,一边找一边喊,到得后来声音里面已经带上了哭腔。

没有人。

没有人。不管不顾地将整间客栈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有人没人的房间都找了个遍,连角角落落也没放过,也没有找到那个人。

“那位爷自住进来后便没出过房门。”被惊动的小二跟在她后面,拦不了,只能喋喋不休地重复着同样一句话。

“过两日就是中元了。每年这个时候生意都差得要死,还收的都是些古古怪怪的客……”掌柜低着头拔弄算盘珠子,自言自语地嘀咕。

小冰君手脚冰冷地站在空落落的客栈大堂里面,看着被雨雾笼罩的森黑街道,心中一片迷茫。

人怎么就这样凭空没了呢?她想不明白。

他不会再丢下她的。不会……只是,他去了哪里?没有轮椅,他能去哪里?

“姑娘!姑娘你的……”

耳中传来小二吃惊的喊声,遥远得像来自梦中,冰冷的雨水没头没脑地打在身上,小冰君才发现自己已经跑出了客栈。顾不得回去找把伞挡着,她在大街上急走似奔,透过重重雨幕焦急地沿街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浑然不觉身后远远跟着一个身影。

天空仿若破了个大洞,雨如倾注,万物都被泡在了冷水与夜色当中,就连两旁建筑物内漏出的灯光也穿不透这层森暗。路上没有一个行人,连野狗都躲了起来。

这一次再没人能帮她了。小冰君知道,雨水贴着脸面滑落,一吸气便是满鼻水湿,呛得她连连咳嗽。

难道是那些湛鱼人追了来?还是其他跟黑宇殿敌对的……按住咳痛的胸口,她在原地站住,为这个可能性而恐慌。这个时候,她倒宁愿他是弃她而去,而不是发生了不测。

主子,你一定要好好的……心中默默祈祷着,她一咬牙,正准备继续往前寻找,后脑勺突然一痛,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便失去了意识。

*****

小冰君睁开眼,最先看到的是一张有些痴呆的脸。

是那个欺凌流浪狗的青年,他正目不转睛看着她,满眸痴迷,尤其是在她睁开眼之后,仿佛连魂魄也丢了。

后脑勺一阵阵的抽痛提醒着小冰君发生了什么事,可以感觉到蒙着面的头巾已经掉了,但衣服仍穿得好好的,黏湿地贴附着身体,虽然不舒服,却让她放下心来。

勉强压下对即将面临的危险的恐慌以及对天陌的担忧,她脸上浮起一个灿烂的笑,登时如同阳光破开云层,照亮了简陋陈旧的房间。

“这是哪里?”看着青年蓦然瞪大的眼,眼里满满都是自己的倒影,她柔声问,并没有露出丝毫惊怕以及想挣扎逃离的样子。

青年痴痴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在问自己,忙结结巴巴地道:“我……我叫王……王之才……”停了下才想起她的问题不是这个,忙又道:“这……这是我家。”

原来他本是一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子,读书不成,又不肯学些谋生的手段,挂着把破剑就以为自己是大侠,偏偏还不做人事儿。自那日被当众打落牙出丑后,便对小冰君两人怀恨在心,这几日一直偷偷守在他们所住的客栈外面,又跟踪小冰君,打算伺机报复。

他做别的事不行,在报仇雪恨这事上面却分外执着,竟然在这样的天气也躲在外面守着,倒真让他找到了机会。

小冰君唇角梨涡深陷,螓首微垂,“只有你一个人么?你的家人呢?”看似随口而问的话其实经过了她反复思虑,唯恐有一个字眼会刺激他想起捉她回来的目的。

王之才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咽了口唾沫,陪笑道:“是啊是啊,我……在下孑然一身,上无父母,下无妻儿,家境殷实……”毕竟油滑惯了,就算因眼前的美色而迷乱,仍不忘趁机虚夸自己的条件。

不料他话音未落,嘭地一声,房门被推开,一个头裹布巾的少妇端着装满衣服的木盆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

王之才脸色陡变,打了个哈哈,干笑道:“她是家里的仆佣。”说着,转过身几步走到少妇面前,一巴掌煽了过去,骂道:“没高没低的东西,谁让你进来的!”

女人被打得差点摔倒,手中木盆脱手,满盆洗净的衣服倾翻在地。她捂住脸,眼中有泪花滚动,却仍哽着声低声下气地劝:“你别再做伤天害理的事了……”

话未说完,王之才的拳头便打了过来,如雨点般落在她身上。

“你是什么东西?敢管老子!”他一边打一边骂,好半晌才气喘吁吁地停下,“你个丑婆娘……滚!马上给老子滚!”

女人被打得抱头蜷缩在地,不敢反抗,却也没听话地出去。

王之才见状勃然大怒,一脚踢在女人身上,然后弯腰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就往门外拖。

“不,我不出去……这是我家,我不出去。”女人挣扎起来,一下子抱住了身边的桌子脚,于是便响起桌脚磨地的刺耳声音。

王之才这个时候是打定了主意要将眼前碍眼碍事的女人丢出去,什么都不能阻止他,当下弯下腰去掰女人的手。就在这个时候,只听嘭地一声,他脑袋一蒙,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缓缓回过头,眼中有着不解,还有愤怒。

小冰君手中举着床上的瓷枕,瞪着美眸紧张地看着他。见他还能回身,便知方才的力道小了,心中一慌,手中瓷枕不管不顾地又往他头上砸下,然后转身便往外面跑去。

这第二次她用尽了力道,两人相隔又近,王之才没避开,头上立即见了血,虽然没晕倒,却也昏眩了好一会儿,等他缓过气来追出去的时候,小冰君正在拔院门的栓子。

“臭娘们,敢耍老子。”呸地吐了口唾沫,王之才从腰上拔出长剑握执在手,大步追了上去。

雨下得急,并不见丝毫减小。街上一片漆黑,让人辨不清方向。小冰君没有时间细想,身后时远时近的叫骂声迫得她只能见路就走,心知若再落在他手中,想要脱身就难了。

也不知跑了多久,像百年那么漫长,又或者其实只有短短的两三柱香功夫,前面现出点点灯光,在漆黑而寒冷的雨夜中给人以温暖和希望,隐约可以见到一座高大的石拱桥矗立在不远处,如同一个沉睡的巨兽般。

虽然跑得胸口都要炸裂了,小冰君仍然精神一振,因为她知道桥的对面不远处就是她和天陌所住的客栈。没有听到追来的脚步声,她却不敢停下,撑着一口气爬上了桥。然而,在走到桥心时,她站住了。

王之才握着剑站在桥中间,虽然看不清他的脸,小冰君仍然能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如蛇般恶毒冰冷。他是地头蛇,当然清楚小冰君要回客栈必定要经过这道桥,因此抄了捷径在前面等着。

“老子本来想好好待你,你却不识好歹。”哗哗的雨声中,他的声音显得有些尖锐,“今天老子不玩死你个臭娘们,老子就不姓王!”

小冰君站在那里,急促地喘息着,在他说话的当儿估计了一下从他身边通过的可能性,最终只能放弃。

“你已有妻,却要骗我,又怎怪得我?”她笑吟吟地道,带着嗔怪的语气甜腻娇媚,在这暗夜暴雨中尤其让人心荡神漾。

王之才呆了一呆,不期然又想起之前灯光下所见的绝色容颜,一时间竟然痴了。小冰君趁机转身便跑。王之才回过神,暴了一句粗口,提剑就追。

他的速度当然比已经筋疲力尽的小冰君快了许多,不片刻便追到了近处,不知是心有不舍,还是想像猫逗老鼠那般逗着小冰君玩儿,他手中虽然有剑,却并没刺出,只是伸出空着的那只手去拽她的手臂。

感觉到他近在咫尺的呼吸,小冰君心中一慌,急侧身避开了他的手,脚下却陡然踩空,摔了下去。原来黑暗中看不清路,没想到已来到桥头的石阶旁。

王之才抓了个空,不由一呆。同一时间,小冰君收不住势,直直滚下高高的石阶,在落到平地的时候头磕在了旁边的石狮底座上,登时晕了过去。

王之才回过神,脚试探着伸出去在前面地上点了点,确定了台阶的位置,然后便小心翼翼地走了下去。正当他摸索到昏厥在地的小冰君,想要将她抱起的时候,突然感到不对劲,不由抬头往桥上看了一眼。只是一眼,却仿如见鬼了一般,惊得眼珠子差点没从眼眶里掉出来。

一个巨大的黑影立在桥上面,似马非马,似豹非豹,风雨刮得它身上的长毛飘荡不定,让人联想到传说中噬人的妖兽。

王之才只觉手脚僵冷,不自禁地发起抖来,而后蓦然一声凄厉的大叫,撒腿就跑,再顾不得地上的小冰君。

“动了我的女人,你还想走吗?”如同冷雨般清凉透澈的声音慢悠悠地响起,下一刻,那原来还在桥上的巨大黑影已挡在了王之才的前面。

噔噔噔……王之才惊恐地后退数步,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眼,他已看出那既不是马也不是豹,而是一匹狼。一匹巨大无比的狼。狼的眼中闪着幽幽的寒光,连深暗的夜也掩盖不住。

“回到桥上,跳下来。”巨狼一步一步逼近,冷冷地道,声音中有着隐忍的怒火。

王之才一步一步后退,而后突然意识到眼前的东西在跟他说人话,不由又是一声惨叫:“妖怪啊……”不用巨狼再逼,已经连滚带爬地跑上了桥。

巨狼没有再理他,走到小冰君身边,低头在她脸上舔了舔,而后叼住她的衣服,扭头将昏迷的人儿放到了自己背上。

抬头,看到已经神志失常的男人,一声冷哼,转身如电般消失在茫茫雨雾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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