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话语在灯塔的一楼悄然落地。看守人在听完后身体不自觉地一颤,他明白查尔斯总有一天会问出这个问题,但时间却比自己想象中的要早那么些许。而从他身上略带着煤炭的气息来看,必然是前去了矿山而被阻拦后陷入了长久的沉思。加之灯塔内所藏有的书籍无一例外都是曾经那个年代的产物。可在这个时候他反而想不出应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空闲的手在烟斗上犹豫许久后最后转向了一旁的床头柜,并朝着查尔斯点点头,示意他前来观看其中的物件。
作为一个老年人的抽屉,这里面摆放的并不像查尔斯帮忙整理爷爷房间是看到的许多纪念品,也没有大量平素里穿戴的衣物,或是老年人经常得服用的药物。取而代之的是许多撬锁用的精细工具,锋利的匕首,被包裹起来的燧石,坚韧的绳索,还有一些风干到像是石头一样的肉块。带着更多的疑惑,查尔斯在看守者的轻拍下蹲下身,查看床底下摆放的箱子。那下面堆叠的也不是财宝,而是尖锐的斧头,薄薄的磨刀石,散发着咸涩气息的海水,以及装在瓶子当中各式各样的药剂。看完这些后,看守者让查尔斯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并在寒冷的冬季脱下衣物,给查尔斯展示他干瘪如柴的身躯上遍布的伤口。虽说查尔斯接触过兵器,但从未用武器在他人身上造成什么伤害,所以他无法理解脖颈延续到屁股的那一长条泛白的伤口到底是因为什么而造就,也难以想象脖子上那发皱的皮肤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苦难,更没办法去理解那宛若被火焰灼烧过一般焦黑的脆弱皮肤是如何包裹这具身体的。
看守人展示完自己身体上的伤痕后,像是洗漱结束后那样不紧不慢地穿戴好了衣物,并给查尔斯简单讲述了发生在几十年前的,并没有被记录在文献上的小故事。那时候的他和几位朋友镇守灯塔。然而,精准射入仓库,点燃橄榄油的火箭迅速蔓延在灯塔的内部,投石机带来的石块也正巧砸在门前,堵塞了他们所有人的去路。负责看守顶部的伙伴绝望地看着火焰贪婪地爬行,吞噬了所有可以前往的道路,面对着呛人的浓烟以及熊熊燃烧的火焰选择了纵身一跃,于清脆地宛若咀嚼软骨的声音砸在坚硬的地面上。还活在一楼的他们则费力地用滚烫的石块和工具砸开厚重的木门,并在逐渐干燥的呼吸中绝望地感受捂在口鼻的湿巾开始失去原本的作用。
短短的几分钟内,他们破开了灯塔的大门,并冲出了火海。直到这时他们才意识到浑身上下都分布着被火焰灼烧后发出的水泡,因吹来的冷风传来扎心般的刺痛。还没呼吸几口相较封闭空间内凉爽的空气,便在围观者的呼喊中昏死过去。此间,他做了太多在火焰中被灼烧至死的梦,并在七天后从战地医院醒来,根据忙碌的护士叙述的消息得知,只有看守者一个人幸运地活了下来。其他人要么因为高空坠落,成为乌鸦或者野狗的饵食,或是在医院中不断分泌着浓水在细若游丝的呻吟中死去。自那以后,看守人参与每一场战争时都冷漠地像是对待木头那样砍杀敌人,也自然不免被敌人所攻击,留下了身上这些伤痕。但奇妙的是,无论之后他见过多么残忍的画面,真正印刻在他脑海中的,还是火海中发生的那一切。
当一切结束时,他回到了故乡,并神使鬼差地成为了灯塔的看守。本以为过上和平生活的他每晚却会陷入梦境中的火海,一次又一次在炽热的灼烧中醒转,并一次又一次比往昔无比鲜明地看到火光中战友们的双眼,耳畔中传来骨骼和肌肉一同坠落于地的声响。因此,他将自己的居所搬到了一楼的门口,在所有的地方准备好了预防火灾的大量工具。饶是如此,他至今也没有摆脱每夜都会蔓延的噩梦。
看守人平淡无奇地讲述了一段自己曾经经历过的战役,而一旁的查尔斯却听得入神,并非是因为故事精彩,也不是一波三折,而是在那如此朴实的言语中他寻觅到了能够打动人心人性的温暖,也品尝到了令人作呕的本能中潜藏的暴力。与此同时,他通过他人之口再度意识到战争是如此令人厌恶的事物。可悲的是,人们有些时候却不得不去发动它。诚然,战争有着正义和非正义的区别,可在更为辽阔的时间范围当中,不曾有正义和非正义的存在。人们口中拥护的荣耀和土地无非是在更为古老的时代掠夺而来,长久之后便成为了书写与文字,雕刻与壁画,或是自古相传的领土之一。
“就像如今辽阔的北方大陆。”看守者的手指向了被冰雪覆盖的北方,唾沫横飞地说着,“克斯威尔的人因为严寒难以开拓被冰封的土地。也就意味着此时此地无主,可你相信吗,查尔斯。在过几十年,他们绝对就会把自己的旗帜插在那边自古以来从未有人踏足过的领地,宣告这是属于他们的。更不用说因乱流阻碍而导致我们无法前往的东西两侧,如果他们先行一步到达此处,用更为强大的武力屠杀了我们,并在此地安家。那么再过几百年,历史上将不会有我们的存在,我们就成为了历史的尘埃,他们则成为此地真正的传承人。”
“可是,我也不能说我懂那狗娘养的战争。”看守者叹了口气,重新坐在床铺上,这是查尔斯记忆中他第一次说那么多的话语,“按照我这个道理,那千百年来我们杀来杀去,不就没头没尾了吗。所以我想,他们就用其他的手段建立了城市,建立了国家,宣告此地是他们的,不得互相侵犯。我虽然读过书,可是没能像这个时代的你们一样系统性的学习,都是在战场上抓到一本是一本,现在看守灯塔的时候有一本就读一本。可那么多人有那么多看法,谁是对的呢,谁是错的,又有谁来评价,我不知道。”
“就像当年的纳处鲁和克斯威尔的战斗,我不觉得双方有谁的是对的。”看守者环顾着灯塔内小小的空间,仿佛是在环顾一块大陆那样,“克斯威尔想要我们的土地,我们想要克斯威尔的资源。我们没办法割让土地,克斯威尔也不愿意出售他们珍贵的资源,战争就此爆发。后来据说魔族也参与其中,曾经我恨他们恨得要死,他们的力量那么大,一巴掌就能掀飞我们几个人,一拳过去脑浆就直接打出来,和你们平时做菜那样轻松。可现在想想,他们也是可怜,据说是自己故乡的领土没办法居住,想要来到我们人类居住的土地,但克斯威尔不同意,纳处鲁也不同意。最后打得热火朝天的两方又突然间合作,把魔族赶了回去。”
“真的是太奇怪了,昨天我们还互相厮杀,不把对方的皮翻过来就不罢休,第二天突然就站在了一起喝酒吃肉,甚至于睡在一起,共同进军。战胜魔族后共同庆祝。不知道为什么,我回到纳处鲁后,就突然间听到了说双方缔结了深深的盟约,纳处鲁允许克斯威尔的人前来居住,而克斯威尔也会适当分享技术和资源。在老家的这些人自然拍手称快,说什么和平到来了。可我们还是摸不着头脑啊,战争中我杀死了几十个人,获得了勋章。那时候虽然不能说是开心,但也为这个而感到自豪。可战争一结束,军委的人来到我家,说什么克斯威尔现在是友邦了,要回收勋章。当然,这徽章至今政府就当自己没发过,我相信克斯威尔那边也一样。”
“到头来,我死在火灾中的这些战友算什么呢,我砍死的那几十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克斯威尔士兵又算什么呢?我们就这样被绑在车轮中慢慢地碾死,最后负责清理的人冲冲水就把我们洗干净。然后查尔斯,你就看到我在这里看守灯塔,日复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