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短短的信件中,她提及庆幸自己遇到了他,并用一个十五岁女孩竭尽全力能够达成的几件事情作为允诺,表达对查尔斯的好感。信件的最后,梦娜说自己整整一个暑假都会在双元学校不远处的林荫地等待回复。如若没有,她便会将这份情绪彻底埋葬,直至死亡将自己带走。
带着哀愁情绪回到家中的查尔斯依然没有见到温蒂的身影,他决定自己总得将这件事情告知于她。诚然两个人最多的互动无非是牵手或是拥抱,可在偶尔的眉目传情之中他能够无比清晰的感觉到,温蒂想要同他共度往后的时光。这原本是一件简单且坚不可摧的事实,但与梦娜的相处,以及她给予的信件轻而易举打破了两人花费几年时光构筑的塔楼。查尔斯发现自己或许并不是真正地热爱着温蒂,仅仅是因为温蒂和自己关系最为亲密,且能够从她身上得到温存罢了。因为他完全可以从梦娜身上得到一模一样的感受,无论是被双眸所注视,亦或者是因为手指不经意的触碰带来的浑身震颤以及腹部的酸楚。
夜间辗转反侧的查尔斯最终决定带着这封信件去艺术学院找温蒂商量。他本意是去寻求米罗和马克的帮助,但两人绝对会将大部分的精力放在戏谑而不是解答之上。其二,他想要在温蒂这里得到救赎,并忏悔这些时日自己有意无意做出的事件。当他收拾行李准备偷偷离开家门时,查尔斯也悲哀地发现,自己对于温蒂的情绪似乎已经消磨在了教导梦娜学习的时光里,也失却在两人分别的整个学期。一路上,任凭他怎么回忆都无法想起温蒂说话时的语调,她的模样,以及身上散发的味道。他甚至怀疑,即便此时此刻温蒂站在他面前,自己都得花费些许时光去重塑记忆的结构才能识别出。
艺术学院坐落于纳处鲁城市的贵族区,他得穿行过漫长的峡谷,走过此刻依旧熙熙攘攘的商业闹市,轻声挨过如今变得岑寂的居民区后才能到达。对城市的娴熟帮助了他穿行过一条条小巷,最终来到了灯火通明的贵族区。一座座高大华美,只存在画册中的建筑物层层叠叠,依靠着山脉或是清泉而建。记忆中,自己只有在很小的时候在父母的携带下才来到过此处,似乎是参加某种聚会,但那到底是为何而举办,以及自己做了什么早就模糊不清。
怀揣着往昔的回忆以及温蒂曾经给予自己的那张精细地像是专业人士绘制出的地图,他寻觅到了艺术学院的所在,同贵族的家族宅邸一般璀璨耀眼。即便是在夜晚也能看到许多学生面对画板,借着灯光用颜料涂抹着可能沦为垃圾也可能在未来的时光中受人敬仰的画作。走过在黑暗中绘画的人群,绕过面对坚硬石壁却雕刻出宛若薄纱般触感的学生,查尔斯在迷宫般的房间中寻觅温蒂的教室。地图的背面详细书写了她每天的学习安排以及空闲的时间,以及如何行走能够避开性格死板的守卫来到她的房间,可这个学期查尔斯却一次没来探望过她。
愧疚的情绪正在心中缓缓积攒,,来到温蒂门前的查尔斯本想一并吐露之,并思索自己到底应该做出何等的表情来传达内心的情感之时,他停下了脚步。因为他听到了那薄薄的木门后面传来的柔和的男性声音,用严谨准确的话语讲述绘画的技巧。透过大门的缝隙,他目睹到了温蒂脸上崇拜的目光和无法被抑制的喜悦。他发现这种显而易见的情绪自己就在几天前梦娜的身上所目睹。-
他静静地伫立在门口等待授课的结束,待那位看不见正脸的男性站起身,收拾起画板时,温蒂脸上露出了令他心痛但同时又觉得自己无权哀伤的落寞。那位老师走出大门时看到了一旁的查尔斯,通过他轻微颤抖的身体和手上地图的描摹痕迹推断出了事情的大致经过。少有地停下脚步,微微地给查尔斯鞠了个躬后悄然离去。而打开房门准备目送教师的温蒂也察觉到了查尔斯同自己一样复杂的目光。
她走出房间,反手将其关上,仿佛其中潜藏着不为人知的某些秘密那样。但她很快发现查尔斯也目睹了这样的行为,比起尴尬,她更觉得痛心。原本应该毫无芥蒂且坦率的两人何时到了这样的地步,需要通过如此明显的行为来制造过去不曾有的隔阂。他们在寂静的走道上默默对视,希望时光迅速流逝到她们无需去在意这件事情的未来,但也希望时光倒流到什么都没有发生的开始。
最先开口的是查尔斯,习惯在这个时间安睡的他开始无法承受身体的哀嚎,想要早点回去休息,也想快些摆脱漫长的折磨时光。他坦然地将梦娜写给自己的纸张交给了温蒂,并仔细地言说了自己内心当中每一次细微的转折和对于她们两人关系的思考。最终,查尔斯给自己下达了审判,也是并不适合陪在温蒂身旁,因为多变的心绪只是孤独的体现,所谓表达出口的爱以及只是为了消解寂寞的某种廉价的方式,并现实性地指出自己的未来和她的未来将会随着两人的成长逐渐失却任何的交集。
温蒂听完了查尔斯的忏悔后,她将梦娜的纸张还给了他,第一次露出心痛的表情依靠在墙壁,随后娓娓道来这几个月中她在艺术学院中经历的故事。另两人都诧异的是,他们分别却同时在这段日子里经历了内心的折磨。进入学院的梦娜自然成为了所有老师青睐的学生,同学嫉妒的对象,但她孑然的行动模式和对于学习的热衷,以及高傲的态度让别人从她身上寻觅不到一丝一毫的污浊。无论怎么言说只能表现出羡慕者的酸楚以及温蒂绘画技艺的高超。
这一切的转变来自于几个月前新来到艺术学院的教师,名为罗兰的他刚刚从教师大学毕业来到此处,温文尔雅的性格以及内敛不加修饰却整洁的外表,节制且有礼的谈吐,令人落泪或是心绪激荡的画作无一不令他成为了学院女生们幻想的偶像。作为实习教师的罗兰负责了些许选修的课程,而报名的学生却几乎挤满了教室,让校工不得不从仓库中搬运出老旧的桌椅来短暂应付蜂拥而至的状况。温蒂起初并不觉得这位教师有何出众的地方,但她贪婪地吸收着一切可以让自己进步的方式,不肯错过任何一堂自己能够前往的课程。
报名的学生人数很快就超出了学校的预料,教务科最终不得不用成绩排名的方式来进行筛选。温蒂毋庸置疑成为了最优先的人选,且坐在了教室的最前方倾听那位新人教师的讲授。几天的课程倾听下来,温蒂意外地发现了这位新老师的魅力之处,但她很难说明到底是那天马行空但始终能够触及自己心灵深处的课程,以及对于艺术的点评吸引了自己,还是说因为近距离的指点时他身上散发出的像是曝晒过的草药芬芳以及令人想起天天清扫的老房子的味道让自己魂不守舍。
一周结束后,温蒂率先向学校申请提出每天晚上的课程补习,这是艺术学校当中最为常见的传统。教师可以自由选择学生带着他们去四处写生,或是周游各国游览不同的风土人情。相对,学生也可以固定请教某位老师,可能是因为自己擅长这样的画风,或是能够从中获取更多的知识。当她轻松地获得了教授的首肯,并得知时间是每天夜晚时,她曾经阅读过的那些小说,游览过的画作,听闻的故事在头脑刹那间爆发。本就悸动的心变得如风吼雷鸣,她甚至发现自己在远远的地方都能嗅到那股沁入自己身体的气息,并因为这种想象而浑身燥热,而无论她付出多少的努力,这股香气却无孔不入到她震颤到难以站立。
晚间,备好课程的罗兰来到了温蒂的房间,虽说年轻但也是个成年人的他怎么会看不出此时温蒂的状态,更何况这些事情他曾都经历过。顾虑到年龄的差距以及学校中可能出现的所有风言风语,他特地选择了气味较为浓烈的颜料,以此为理由敞开窗户和大门,并调整自己和温蒂的位置,保持一定的距离下又能够进行指导,让所有的过路人都能看到他们清白的模样,虽显得有些刻意。且控制自己一切同她可能出现的身体接触,递交颜料画笔是带着厚重的手套,站起身时也是干脆利落,从不坐在她房间的任何一张凳子或是床铺,始终站立在一旁用言语进行指导。
沉湎与他身上的气息以及颜料的浓厚味道中的温蒂逐渐清醒了过来,她明白自己的年龄和他年龄的差距必然会带来社会意义上的悲剧结果,而每天能够同他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对于自己来说也是从未有过的幸福。在这段时间当中,她就像查尔斯遗忘自己那样也遗忘了他,一心一意关注在两人艺术的世界当中,并在休憩和上课时间借着学生身份之便目不转睛的凝视着罗兰的身影,关注他的一举一动,仅仅是在头脑中幻想属于他们的美好未来。
倾诉结束后的两人并没有感受到最初想象的绝望,也没有体验到因愧疚折磨带来的痛苦,反而是一种轻快的释然,像是在炽热的溽暑走入了凉爽的,堆满冰块的地下室一般神清气爽。不约而同对视一笑后却又在刹那体会到了悲哀。往昔经历过的一切美好时光在从他们头脑中缓缓地流出,通过破碎的语言结合到一起,与夜幕中编织出一幅幅幼稚到可笑却又无比怀念的图案。
他们于十二岁相识,因一次牵手而相知,并约定了未来的路径。但这几年随着两人学习成绩的不同导致导致了初次的分化,结交朋友分别导致所处的氛围和环境,了解到的社交内容开始有着巨大的偏差。逐渐增长的年龄则使得他们能看到的未来道路趋于现实。查尔斯和温蒂开始意识到阻碍在他们面前的不仅仅现实带来的重压,更为致命的是两人想要共同进退却又想完善自己的内心。一帆风顺的温蒂若是等待查尔斯缓缓追上来,那么她将错过许多提升自己的机会。查尔斯自然也明白这一点,他们在内心当中的某个角落都在期待这样的关系能够早日结束,温蒂能自由自在地追逐自己的艺术梦想,不仅仅在纳处鲁城,甚至能在这片他们未涉足的大陆,或是更为辽阔的地域无远弗届。查尔斯也能在没有太多另自己压力的情况下阅读自己喜欢的书目,而不是不得不抽出时间去应付乏味的功课,或是在班级当中冲击可能前往和温蒂一个学院的排名。
“那么,结束吧。”查尔斯阅读的诸多古典主义的书籍当中有着那么一句教条,在结束时的藕断丝连或是唯唯诺诺只会令人增添厌恶感。话语掷地有声之际,温蒂却并没有对地面上的重物产生什么明显的反应,就像是听明白了一句问候那般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任何一句多余的话,转过身回到了自己的宿舍,对着查尔斯关上了大门。查尔斯本以为其中会传来啜泣的声音,或是因为自己的离去而出门挽留。但逐渐偏移的月色告诉他这一切只不过是自我意识过剩的产物。最终,他带着那张被汗液濡湿地无法看清上面文字的地图,回到了家中,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查尔斯并未哭泣,只因夜晚因为口干舌燥多次起床凝视桌面上梦娜给予自己的信件时他始终在思索同一个问题:如若自己与温蒂的关系都会因为道阻且长,时光蹉跎而失去原本的色彩,以至于分道扬镳。那么,即便他如今选择了梦娜,又有什么物件能够保证未来的道路永远通畅呢。
答案很简单,阅读过那么多书籍的查尔斯不会不清楚。一切的抉择来自于他的决心,来自于人们判断。就像他曾后悔过对温蒂说出的话语,但覆水难收。他只能够选择在满是茫然的道路中继续前进。可在未来的几十年的时光中,查尔斯还是无法做出判断,也无法厘清自己当初作出的选择是正确还是错误。但在几十年前夏季的清晨,他用冰凉的地下水清洗了面庞,将温蒂给予自己的一切物件保存在了床底木板下的铁盒子中,就叠在废弃原稿的上方。并拿起桌面上用厚重书籍压得平整许多的纸张,迎着朝阳,踯躅地朝着双元学校旁的林荫道走去。
只不过,这一次他已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