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断的走走停停之中,查尔斯发现每个人都沉浸在在这宛若狂欢一般的氛围之中,少年人们换上了崭新的服饰,少女们也妆点地惹人注目。唯有还穿着平常衣物的查尔斯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但他也并不在意这个,因为他知道在结束了几天的休憩后他将会重新回到萨塔城继续自己灰霾的人生。在看待自己这些同龄人时,他自然不免些许的羡慕,但更多地是在反思自己迄今为止的人生,如果他过去再多做一些,是否如今会有所不同呢。
带着这样的心情,他在纳处鲁城消磨了一年的时光,因漫步的劳累来到了酒馆点了些许菜肴充饥,习惯性地扫视周围的客人的模样和言行举止。并被坐在角落当中喝酒的少女所吸引。这并非是一段摧枯拉朽爱恋的开始,仅仅是查尔斯发现少女是自己曾经在学校广场上漫长等待时因为无趣而共同聊天消磨时间的对象。回到纳处鲁城后他没刻意去寻找往昔的朋友,如若遇到了,他也不知道到底应该去讲述什么,是这些日子自己经历的心酸,还是吐露对于他们的羡慕和感慨。
那位女生也正巧认出了他,毫无芥蒂地便坐在了他的对面,轻而易举地拉扯着半年前溽暑的话题开始讲述,仿佛时间就没有丝毫流逝那样从学生生涯开始谈及,逐渐转移到现如今正在进行的工作。两人不约而同的吐露了不喜欢如今工作,并表达了想要去追求不同人生的愿望。随后因为查尔斯的梦想是成为作家的浪漫主义和少女想要赚取更多金钱或是嫁给新晋商人来度过惬意的人生引发冲突后进入了短暂的沉默,但随时少年却也摸索到社会皮毛的两人不约而同转移了话题,轻巧地提及两人共同学习生活的双元高级学校,少女说自己曾经在那个奇妙的组织中见过查尔斯,也了解查尔斯身上所发生的事情。但工作后就不再涉猎这些,因为太过于繁杂的日常让她几乎忘却了这些。查尔斯对此表示同意,在能将一切都遗忘的工作中,人与人之间的关联脆弱的就像旺火中的芦笋片一般脆弱。
“那么。”查尔斯话音刚落,少女便伸出了一直摆在烛火旁温热的手,搭在了他的手背上,“我们要试一试么?”
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两个被寂寞所充盈的年轻人毫不犹豫地依偎在了一起,并好奇为什么他们不早一点相遇。短短的几个小时内,他们便将恋人能展现在外人视线中的任何行为纤毫不爽的尝试了一遍,并心醉神迷的沉浸其中,感受对方身体的温暖以及触碰带来的颤栗感。
她叫西尔维娅,查尔斯是在萨塔城自己的宿舍中得知这一点的。无独有偶,结束几天的温存后他们本以为会迎来另两人都恋恋不舍的离别,可上了马车后才发现他们要前往的是同一个方向。经过了解,他们互相确认了双方工作的时间,空闲的时间,以及在亲热中准确掌握了癖好以及特殊的需求。同时,他们也明白两个人之间绝对没有一丝一毫的爱情,他们的结合只是为了度过寂寞且无助的时光,如在荒野中受伤的物种不同但又不得不舔祗伤口以活下去的动物那样并肩前进。
她出生于平凡的家庭,年幼时母亲死于海难,父亲一个人打点起了家庭和商铺的工作,但也因此冷落了同她的交流,并期待着等她有朝一日长大后寻觅到商会或是落魄贵族的弟子将其嫁出即可。但她不喜欢这样的命运,所以进入了双元学校,可她很快便发现自己最大的敌人不是要给自己安然生活的父亲,也不是那些要把自己傻乎乎的儿子送上来的商会成员,而是在学校当中懒惰的自己。西尔维娅发现自己面对文字就头疼,根本没办法静下心来阅读书籍。一次次考试后,她几乎放弃了自己最初十几岁定下的计划,就这样进入了双元高等学校,之后的经历也同查尔斯类似。想要从这里逃离开的她重新开始努力学习,可家庭却祸不单行,父亲在海上运送货物时再度遭遇了海难,人虽然活了下来,但那一大笔货物却是消失在湾流之中。诚然政府给予了一定的保险,可父亲也损失了这笔单子原本应该能结交的客户。
经历了这场变故后,西尔维娅一下子成为了家庭当中的支柱,受伤的父亲要在床上躺上很久,而她根本不会商会经营的知识,更加不可能在毫无航海经验的情况下出海购置货物,更不用说他们家中已经没有了任何的金钱剩余。无可奈何之下,她动用了父亲残存的最后关系让自己进入了萨塔城的酒店,因为在纳处鲁成天天都有商人的儿子前来骚扰他,或是债主前来催债。不得不成熟起来的她认识到了自己身上有着上天赋予的武器:那就是比其他少女出色些许的容貌。
但容貌的打理需要花费时间和精力,幸运的她加入的部门是前台的接待。自从酒店在纳处鲁大陆兴起一来,那些商人们便喜欢让青春可爱的少女担任,从而吸引那些口袋中有着些许金钱人的目光,也能让那些头脑一热的少年们掏出自己辛辛苦苦攒下的金钱。经过了几个月的学习,西尔维娅感觉自己比起说是职业的接待人员,不如说是经过精心包装且懂得知识的风尘女子。她清晰地记忆起自己小时候那条娼馆街还没被政府清除掉的模样,但自己现在做的事情却是如此的类似。
作为自己唯一能够依靠的力量,西尔维娅开始在工作中如鱼得水,所有的客人都希望她来帮忙服务,并在忍受些许的侮辱和骚扰后赚取到更多的小费,她当然不喜欢这样,她真正渴求的生活是自己童年时光父母身体健康时,她居住在巨大的房子之中,像是贵族的公主那般自由自在地吃着想要的任何甜品和食物,如同娃娃一般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并在许多高雅的艺术家下学习技艺。可现在她能做的却是这样让自己内心麻木,甚至于磨损灵魂和未来以及梦想的工作。
因此,她非常讨厌理想主义的查尔斯,每天总是要在工作后固定抽出时间来阅读且书写小说的查尔斯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书写出出名的作品,从而脱离日复一日的乏味生活。作为形式上的伴侣,每天在温存睡下却又因为焦虑和空虚早早醒来的时光里,她为了消磨阅读过查尔斯书写的内容。或许在某些地方的确拥有闪光点,可其中痛苦不堪的经历让她根本不忍卒读。比起毫不犹豫揭开血淋淋的伤疤,透视人内心的阴暗面,并在不断的自我折磨自我摧毁自我重建中成长的漫长文章,她更喜欢那些讲述人通过自身努力奋斗并且功成名就,将曾经侮辱损毁自己的人踩在脚下,最终过上幸福生活的故事,因为现如今她也行走在这条道路上。
查尔斯和西尔维娅黏连的日子送走了春天,无数个无所事事的冬日,他们拥抱度过孤独的漫漫长夜,耳病厮磨煎熬过对于未来的焦虑和惊恐。迎来十八岁生日的他们比过去成熟了许多,在外人看起来也更像是一对恩爱的情侣。然而,各自去工作,且周末相会的他们明白,愈发亲密的行为并没有像真正的恋人那样给他们带来坦然和释怀,反而是积累了更多的隔阂。因为他们从最初就并非是想要成为共度人生的伙伴,而是互相聊以慰藉的利用关系。但人与人的交集结果无非两种,选择离去或是在岁月的累计中增叠原本羸弱的情感。查尔斯开始在工作中会想起西尔维娅,西尔维娅在周末来临之际也是匆匆地来到查尔斯所居住的宿舍寻求温暖。但两人并不明白应该说些什么,他们都固守最初定下来的规则,所以内心的痛苦和空虚只是在一次次手指的纠缠,气流的涌动和云雨的翻腾中变得更加浓郁。他们多次游走在外,想要获得他人的认同和话语。可到最后,他们发现真正阻碍他们两人进展的是他们自己。
春季的到来,同西尔维娅关系的进展使查尔斯重新思考未来的走向,漫长的冬日他从米歇尔这里听取的故事丰富了他本就不贫瘠的内心。而他也明白,在这家酒店继续工作下去是一条不错的道路,但绝对不是一条适合自己的道路。犹豫万千后,他向米歇尔吐露了半年里自己的经历和思考,当然关于西尔维娅的所有被遮掩地干干净净。这一切思考的结果,便导向了查尔斯曾经梦想过无数遍但如今可能会实现的可能性。
“我想要进入大学。”
听闻这句话的米歇尔正在翻动着烤架上的香肠,但同他相处半年的查尔斯很快捕捉到了这位中年人脸上的喜悦和落寞。几秒钟的岑寂过后,米歇尔端上了热气腾腾的夜宵和自己一如既往的笑容。他发自内心地对查尔斯表示祝福,言说大学对于年轻人来说的确是有需要去进修的必要,更不用说像查尔斯这样明明拥有丰厚知识积累以及奇特运气的人,他不应该在地下消磨自己的青春和人生。
“谢谢。”查尔斯微微点了点头。他正想要将这份祝福作为人生之中第一份珍贵的祝福留存于内心中时刹那间想起来,这并非是第一份,真正的饱含爱意和无私的祝福是他曾在高级学校,那一次图书馆的温存中,那一位喜欢阅读的少女在看完他的全部小说后,笃定地说查尔斯未来肯定会在文坛上留下显赫的名字,获得万人的敬仰,可最后查尔斯却给她这样一个惨痛的结局。为了不给面前这位跨年之交的好友,及人生导师带来未来的伤痛,查尔斯第一次虔诚地低下头,再度对米歇尔表达了感谢。
“不用谢,让我想下怎么给你践行。”米歇尔摆动着那双硕大的手,双目在小小的房间中扫视未果后站起身,来到厨房的仓库开始寻觅起材料,一直跟随在后的查尔斯就这样默默注视着他有些佝偻的背影,并和往常那样帮忙拿去应该配备的工具和食材。便在这样仿佛会持续到几十年后的一问一答中,米歇尔得知了查尔斯将会在四月份离开这家酒店,随后前往纳处鲁的一所大学进行学习。
“是什么专业?”
“教师。”查尔斯回答道。
如此的决定并非是查尔斯喜欢这项职业,而是和西尔维娅相处下逐渐成长起来后选择的结果。过去的他必然会一股脑儿选择文艺学院,并认定自己经过专业的训练也可以成为知名的作家。但在酒店里工作的半年他认识了许许多多有名或是默默无闻的人,并发现科班出身并不会让人更好的成为一名作家,反而是那些精彩调酒的员工,路旁值班的守卫反倒是在某些地方的描写上文采斐然。再者,查尔斯也明白凭借自己曾经的水平和糟糕的成绩注定无法进入最高层级的文艺学校。
那一次回到纳处鲁城时,他回到家中第一次开口向爷爷祈求能否给予自己些许的帮助,让自己无需在酒店工作,而是进入普通的大学进行学习。这一次交谈也是查尔斯十五六岁时追寻温蒂夺门而出后首次同阿道夫的面对面交谈。在静静讲述自己这些岁月的经过,并整理出详尽有条理的思绪后,爷爷的首肯使得查尔斯兴奋地抬起了头,想要说出几句感谢时,他却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从未如此近距离的接触爷爷,也不曾那么仔细观察爷爷如今的模样。
阿道夫比过去老了很多,头发在几年前就已然一片雪白,皱纹不可逆转地攀爬在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因颤抖的手而无法仔细清洗的污垢自然也堆砌在其中,随着时光的消逝而渐渐发酵,发出尸体逐渐腐败的气息。温蒂离开家,查尔斯也进入双元高级学校的日子,他过得非常的寂寞。他曾经的那些战友们无一不死于时光这任何人都无可对抗的强敌手中,阿道夫也明白自己残存的时日无多,有些时候他会忘却自己真正的年龄,忘记查尔斯在学校读书,总觉得时光倒转到了往昔,自己还年轻气盛和朋友们在密林中长途跋涉的夜晚,也会回到第一次在战场上杀人辗转反侧的雨夜,当然也会回想起遇到查尔斯的奶奶,生下孩子,并且结束战争后和平的每一天,随后迎接如水的时光,迎来查尔斯的出生。
查尔斯略带哀伤的凝视着自己的爷爷,在他的记忆中爷爷似乎永远都充斥着与年纪不符的活力和强大的生机。可当他讲述完自己的请求,爷爷答应后用颤抖着扶着墙壁才能勉强站起,并在自己的搀扶下缓缓来到海岸旁的政府大厅——和几年前排列着错落的小木屋的海滩不同,几年间这里建造了许多实用美观的码头,矗立起了许多石制的公会建筑物。
当他们再度从公会出来后,查尔斯便将小时候觉得爷爷是个村长的认知抛弃一旁,经过半年的学习工作后,他轻而易举就察觉出爷爷进入建筑时所有人的目光随之一变,且在帮自己办理学籍更替手续时到来者的身份是自己经常服务的那一类后,他就明白父母或许年年在忙碌的工作是超出自己想象的严谨和重要。待那张洁白如雪的纸张上重新书写好新的入学名称后,查尔斯开始后悔自己童年时光为何不更加努力,而要到如今才麻烦年事已高的爷爷离开家中,走过对老年人来说有些漫长的道路。
听完查尔斯的略有删减的讲述,米歇尔也烹饪完成了烹饪将其搁置在桌上,值夜班的所有厨师和服务人员兴致勃勃地想要欣赏今天的作品之时却无一例外陷入了沉默。他们看到桌上的那仅仅是萨塔城海岸边最常见的海鲜炒饭,而这盘菜肴无论是从颜色,香气,还是配料中都只能称之为平庸中的平庸。但他们也并不认为这是米歇尔水平下降了,而是认定他有着其他的什么目的,因为只要他愿意,完全可以进入厨房去选取更为优秀的食材,或是鲜味十足的山珍海味。
“给你践行的菜肴。”米歇尔对查尔斯招了招手,围观的人们也在每天夜间零零碎碎的工作或走动明白两人之间的友谊,也了解这位待人温和的查尔斯即将离开送餐部门要去读大学的消息。这样一想,他们便从各个角度猜测出了为何米歇尔不准备丰厚的菜肴而是平凡的一餐。
“是米歇尔您年轻时代吃过的吧。”深谙米歇尔心性的查尔斯很快就推测出了全部的过程,事实也同他构想的那般。米歇尔出海前夕,他拜访了曾经教导自己的那位老师,但那时他只不过是学校中的普通教师,烹饪出的菜肴仅仅在其他人口中有着些许的口碑,但绝对不属于那种能在何时何地都会被想起的类型。那位老师祝愿米歇尔能够在未来的人生道路上畅通,且能够超越自己现如今的水平。
“祝你在未来的教师生涯中一帆风顺。”
查尔斯在半年中第一次目睹米歇尔醉醺醺的模样,记忆中这位身体虽发福但始终儒雅的中年人能够面不改色地在寝室中品尝世界各地的诸多酒液,逻辑清晰给自己讲解酿酒师的往事,或是配方改变的历史。空闲的冬天,偶尔会带来私酒的厨师和侍者则是会亲自请教米歇尔,询问自己的成果如何。许多个夜晚,米歇尔喝下的酒液让查尔斯怀疑他是不是在腹中藏了好几个木桶,可在今天,一杯小小的葡萄酒下肚后,米歇尔便依靠着墙壁,开始喃喃说些他无法听懂的言语。
翌日,早早苏醒过来的查尔斯摇醒了米歇尔,并不在生疏地搀扶着米歇尔的身体走过酒店的地下走廊,前往不远处的宿舍。欢欣雀跃地注视着米歇尔睡下后,他便小心地开始整理起这段时光中他购置的所有书籍和日用品。随着自己的行李箱逐渐被填满,需要马车运送的物件增多,查尔斯体会到了淡淡的怅然和哀伤。回忆总是会不自觉抹去不满的,留下美好的。即便这里他仅仅只待了半年,可看着变得空档的床铺和书架时,他总觉得自己在这里消磨了整个青春的年华,并仿佛度过了漫长的岁月。
米歇尔是在查尔斯推开大门时才悠悠醒转,他睁开朦胧的双眼,扫视了眼变得空档的房间,扫过和查尔斯一同烹饪过的厨房,略过共同制作的桌板,最终停留在门口的查尔斯身上。
“真不打算留下来?”
“是的。”查尔斯再度切身体会到了再平凡不过的言语也有着能割伤人心的力量。
“那就祝你在未来人生的道路上一往无前。”米歇尔像是第一次见面那样对查尔斯摆着手,并目送查尔斯离开了房间后悄悄地关上了大门。唯一令他欣慰的是,他拖着厚重的行李箱漫步时,听到的是一声轻叹和随即而来且悄然而逝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