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黎世明白梅梅为难,然而她还是把一切都整顿地妥妥帖帖。
父王的寿宴是自早摆到晚的,君黎世与梅梅却是打算入夜才进宴,夜色朦胧,微光黯淡,是个浑水摸鱼的好时辰。
君黎世与梅梅拐了几道弯,终于远远听见一阵阵吵闹的嬉笑声,她意欲快步,却及时被梅梅拉住,梅梅对她低声道:“殿下,您许久没与人交情,可莫多说闲话,莫多出风头,多说多错,不说总无人给您挑错。”
这话的道理君黎世何尝不懂的,伸手拍拍她的手背:“宽心,你家殿下还不明白么?我少说些便是了。”
君黎世听梅梅说,筵宴设在花苑的露天空旷处,四面环种着熙熙攘攘的树苗,枝桠上压着余雪,尚有花开,远观近看,都是道别样的景色。君黎世看不见景色,无法设身处地地与他们一同享受盛景,只能一人想不通,在露天的地方摆宴这国君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风一遍一遍没命地刮,冷得她不断吸鼻子。君黎世本意别多出风头,想试图拉着梅梅从一旁的花树中偷摸着入席便是了,哪想到一现身便造成了不小的轰动,动静十分响,最终偷摸不成,只能作罢,坦坦荡荡站出来打招呼。倏然一道风势刮来,君黎世默默以这风走势之快,与步伐声之急促,断定是个人窜到她身边来了,这人声音娇滴滴问她:“我都没见过你,你是谁?十二姐吗?”
君黎世想了想,再三斟酌,缓缓道:“我叫君黎世,如若你爹是国君,那么我便是你十二姐了,但你说没见过我,又如何晓得我是谁?”这位不知道是她哪位妹妹道:“我母妃说的呀,挺好认的。”
君黎世伸手摸摸双眼,确实挺好认的。君黎世方想回答她的话,有一道道声音相继响起,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想来各位兄弟姐妹对于她这位只能活在人言中的传奇很猎奇,兴奋成这个样。
一群小兔崽子围着她七嘴八舌喋喋不休,片刻将君黎世绕晕了,加之一时备受关怀受宠若惊,以至她也忘记方才要回答谁的问题,直到前方一句“行了行了,别围着”才纷纷作罢。
身后的梅梅在君黎世耳边道:“正前方陛下正坐着,殿下要不要上前?”
君黎世强笑道:“即便不愿,又哪能不去?”
抬步走上前,立刻成为乖巧的形象,跪下,双手抬到眉间处:“女儿苏黎世见过父王,愿父王寿与天齐。”俯首一扣,一丝不苟。
“终肯出来了?”声音比起往前果真要嘶哑不少,染上一种苍老的意味,表面中气十足却气尾虚浮。
君黎世抬起头,双膝依旧及地:“黎世不孝,让父王挂心了。”
“过来,孤瞧瞧。”君黎世跪行着上前,直到膝盖磕到一处矮桌的桌角才停了下来,顾不得膝盖的疼,一只大手已覆到君黎世的眼上,大抵是常年握笔的缘故,手上结了不少生硬的茧,左眼处似乎被人一回一回地来回摩挲,不由自主地身子往后倾了一下,不留痕迹地微微错开。
父王暗叹了一气:“阿玄你怪孤,怪孤也是应该的。”
君黎世拱手,虽她看不见,却也能知道这个动作标准得挑不出毛病:“黎世自知命苦,却也不怪何人,陈年大祸,阿玄能侥幸存活,早已是恩赐,无缘思望其余。”
脸上的手徐徐离开:“罢了,回座吧,不谈伤怀之事,你既出宴便玩得尽兴些。”
君黎世低头,拉着裙摆缓缓退下,一站起来,梅梅便扶住她的手,将她扶入了坐席,这方才坐下,她目光有些深沉的炙热。
那群好奇的小兔崽子又围了过来,至于说了什么,君黎世一概没听清,缘由他们说得太乱了,我又不知要在哪里插嘴,插什么嘴。君黎世有意让他们一个一个说,可没人听见她的控告,十分无奈。
本来她已是认命,倏然想到一件事,趁着小崽子们说太多吞口水的空档,君黎世道:“方才谁头一个眼尖瞧见我的?”
一声由远至近响起,似乎是慌慌乱乱地挤到君黎世前头:“是我是我,十二姐,你叫我。”
四面因君黎世有话要说,皆安静了下来,她笑着点点头,可亲问:“对,我问问你,你怎么看到我的?我可是从一旁的小径拐进来的,按道理说,必定是神不知鬼不觉的。难道说我就如此打眼?”
那人道:“今日十二姐不是穿了件大红色的衣袍么?混在一堆雪色中自然扎眼得很。”
君黎世讶然,扯了扯胸前的衣襟:“这件?就我穿在身上的这件?”
众口齐起:“是啊是啊……”君黎世转过头拉住梅梅一片欲逃的衣角,笑着咬牙道:“怎么回事?我不是说别显眼,你给我穿大红色?”
梅梅“唔”了一声:“梅梅只是想,陛下寿宴要喜庆些,就殿下往日穿的那些太过素简,会叫人以为殿下不重视,再说了,殿下生的俊美,美衣配美人,自是不会错的。”
君黎世无言可对。好像真有一两分道理。
乐角吹响,宴会开始,众人纷纷然回座,君黎世终是落了片清净。
奏乐曲曲,丝竹阵阵。
梅梅说,舞姬跳的舞还不错。君黎世不留痕迹地掐了她一把,她疼得求饶又不敢大着声,君黎世很宽慰。
舞曲过罢,王子王女争相送上了备礼,一句句高昂的祝愿惹得父王笑意连连,君黎世想起贺礼这么件事,低声问梅梅是否有备礼,但梅梅显然与她一样,亦是这才想起这茬事。
君黎世无奈道:“那就没法子了,干坐着吧,装作浑然不知。”
梅梅也觉得这是个好办法,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坐着岿然不动,心里默默祈祷这个环节快些过去。
一至十八念了个遍,独独没听见十二与十六,但听闻君黎世那位十六弟今日身体抱恙,至于如何恙得不能下床便不得而知,他母妃近日风头正盛,可谓专宠的主,他却没出面,是以怪哉。
那位没来的十六弟算作情有可原,而君黎世正正儿八经地端在筵宴上,众人有意提点她,却碍着脸面,场面一度很微妙,她装作不知,气定神闲地拿起面前的茶盏抿了一口。
某位公公在一旁轻轻唤了君黎世一声:“十二殿下?”
君黎世抬起头,不明就里问:“怎么了?寿宴这便完了?”
场面继而微妙。
知女莫如父,父王终于听不下,干笑两声缓和了气氛,转了话柄:“今日便别多拘谨,都随意些,听你们母妃称,你们都极为用功,缪儿,你母妃可是说你甚为刻苦地练琴,今日无妨让大伙一饱耳福?”
被称缪儿的姐姐起身先行谢恩,几番试音后,琴声渐出,不绝如缕,余音袅袅,奏得叫人如痴如醉。
但君黎世不懂声乐,只是浅显地觉得,或许还不错?有个叫君幸的姐姐奉命舞了一曲,君黎世看不见,只能不断地听各位在拍手称好,十分无趣。
有个叫君薛的哥哥奉命舞了一剑,君黎世看不见,只能不断地听各位在拍手称好,十分无趣。
有个叫君襄的妹妹奉命书了一诗,君黎世看不见,只能不断的听各位在拍手称好,十分无趣。
君黎世无趣了一整个夜,倒是梅梅格外津津有味。
寒风一吹,君黎世冷得哆嗦,便更加没心绪凝神去听谁谁奉命做了什么。
估计底下那些授命摆宴的公公宫人明白,在露头地方摆宴是个混账主意,但又不好公然违命,便好意地在每张席座后放置了几座暖炉,这个决意极其确切。
君黎世抖着身子向后挪了挪,挪了又挪,恨不得整个人趴在其上。
“阿闲敬父皇。”倏然有个男声高亢喊起来将君黎世吓得差些腾起来。
君黎世的嗓子有些抖,也不知是吓的,还是冷的:“这是做什么?”
梅梅解释道:“二殿下向陛下敬酒呢,往年亦是如此,算是个不成文的礼节吧。”
有了个开头,便有人效仿。
君黎世猫着腰凑向阿流,低声问:“我要敬么?”
梅梅想了一会,回应她:“敬会安妥些。”
君黎世点点头表示确实,梅梅扶着她站起身,手掌心被塞入个酒盏。
身前的声音络绎不绝。梅梅用胳膊肘轻轻拐拐君黎世,君黎世收回心神,举起酒杯躬了一身:“苏黎世敬父王。”
身后不远处响起:“缪儿敬父皇,”
……
声音一直在延绵下去,君黎世站得笔直,双手托着酒盏丝毫不敢动,身后的梅梅却不安分了,悄悄地在君黎世耳边低声道:“殿下,别耍性子。”
君黎世埋下头,糊里糊涂地问:“我何时耍性子了?”
想必梅梅看出君黎世真的不清楚,解释道:“各家殿下自称亲昵,就殿下您一人自称名讳,显得有些疏离罢了。”
君黎世沉下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