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别胡闹。”温白的语气比往常的清冷更为冷,甚至有了怒气:“您喝了多少酒?”
“你别气了,没多少,就一点。”君黎世伸出手指比了比:“其实我不爱喝酒,母妃说酒会误事,我爱喝梅梅煮的莲子汤,甜甜的,温温的,可好喝了,我最爱喝莲子汤,我母妃也会做,可好喝了……”君黎世甩了甩头,笑着道:“看,我又絮叨了,我絮叨那是因为,因为我太,太孤独了……温白,你经历过绝望吗?”
说到最后君黎世捂着脸哭了起来,自她孑然一身后,头一回哭得这么伤心。
温白终是放软了声音道:“别哭了。”
君黎世努力抬着头:“那时候我还未瞎的彻底,还能模模糊糊看着一点,我看见母妃的棺柩,看到母妃躺在里面……”说完君黎世自顾自笑了出来,伸手捧着温白的脸:“如果我能看到你就好了,温白必定很好看,温白,我想看看你。”
君黎世总以为自己已变得很淡然了,然这次多么渴望能看见,她头一回如此渴望。
“温白,我从未与谁说过,这些年来,我过得很苦,很累。我很想母妃,尽管我从未说出口过我想她,我也恨,我恨那些致我于此的人,我分明可以不用过得这般凄凉。”君黎世有点困了,酒意上了心头,强烈的困劲儿侵袭,困得一躺下就好像立马能睡着一样。
“十二姐,你过来。”
一个声音乍起,君黎世倏然迷糊地想到了君月时还在一旁,估计他是被自己吓得不轻。
君黎世撑着睡意,急得窜上前道:“月时,这是温白,不是歹人,不是刺客,别怕。”
“原来是十六殿下,温白失礼了。”温白将君黎世分开,拉到身后:“十六殿下,臣先将十二殿下送回宫,余事,日后再谈。”
君月时冷笑一声:“真是好胆色,然恐怕由不得……”
“月时我没事,你安心罢……”君黎世说着说着,话还未说完便四肢瘫软思绪沉寂,糊里糊涂睡着了……
能在剑拔弩张的危急时刻睡着,君黎世觉得这也是件不容易的事情,但一个人能毫无防备地睡去,必定有她觉得安心的道理,而她睡着,大概一部分来自那三杯叫人忘天忘地的酒,另部分大约便是温白吧,有时候君黎世觉得,三年来自己变得还挺依赖他的。
三杯浓烈的酒,确实叫君黎世忘天忘地,却没叫她忘了过往,甚至记忆更深了。
这几年来,君黎世做的梦不少,梦到火烧瑶华殿的那段过往亦是不少,但难得有一回如此清晰,如此痛苦,就好似,她又走了一遍最难过最黑暗的日子。
君黎世想,若她可以知道自己会做这个梦,绝不会喝下那三杯酒的。
烧得通红的那块牌匾,明晃晃的“瑶华殿”三个大字就压制在她身上,炙热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衣袍,烫得好疼,她真的抬不起身子,木板上燃着的熊火延绵,将君黎世团团圈住,想推开,却没有了气力推开,君黎世哭得脱力了。
……有没有人……有没有人……救救我行吗……
绝望地嘶吼,声嘶力竭,可,又是没有人听见。浓烟呛得她干呕着,却又不得不地求救着。
……火烧上来了……我会死的……我会死……
火,都是火,满眼满眼,都是。
火烧到她的衣服上,剧烈地疼痛促使她眼眶的泪水不断滑落,倒腾翻滚的青烟,或作一只鬼手似掐着她的脖颈,连呼吸都如此困难,
……眼睛……好疼……
透过跳跃的火焰,君黎世看到冲天的火光照亮了天空的一角,一轮皎得毫无瑕疵的圆月就端方地挂在她面前,终是体会到孤寂与无奈是个什么滋味,孤立无援,就连将要死掉,也无人见证。
没有人,没有人会来,更没有人会救她,若真是如此,那么死掉了,又有什么关系?
凄凉的夜晚,凄凉的绝望,还有一群凄凉的人。
在君黎世弃生择死之际,水雾的朦胧中她见到个人影,看不清,但君黎世又似乎晓得他是谁,哭喊着他:“你能不能救救我?火,我身上都是火。”
“十二殿下,这里没有火。”
“怎么会没有火呢?火都烧到我身上了。”
“没有火,这里没有火。”
君黎世急得大哭,明明身上都是火,他怎么就不救救她,君黎世哀求着他:“救我,救命……”
“醒醒。”
声音犹如道惊雷炸裂开在君黎世的耳畔,她被喝得脑中一片清白,火势也渐渐消退了。
缓缓睁开眼,却没看见一物,都是黑暗。
君黎世记起来自己又做梦了,只是方才那道声音,十分熟稔,她无奈地苦笑。
“若当初你早些来救我,那就好了。”
“殿下,您说着什么?”
君黎世摇摇头:“没什么,梅梅,扶我起来。”
梅梅过来给她搭手,撑着君黎世坐起,背靠床头。
君黎世恍惚记起,昨夜自己似乎在王宫园子里遇上了君月时,还有温白,两人似乎有些不善,只是最后如何收场,倒不清楚。
于是装作漫不经心问梅梅:“昨夜我如何回来的?”
梅梅半响没开口,似乎在顾及着什么:“殿下您昨夜是位公子抱回来的,只是……”
梅梅倏然将脸往君黎世脸上凑过来,呼出的气打在她鼻子上,语气认真问:“殿下您同那公子是个什么关系,看起来甚为亲密,他放下您便要走,可您捏着公子的衣角不放,还偏要睡在他怀里,若叫人看到这不成体统的一幕,指定要给你们扣个奸夫**,要我说,殿下您被浸猪笼亦铁定逃不过。”
“你便如此望我浸猪笼?”君黎世扯了扯梅梅脸,梅梅笑着喊几声不敢,君黎世才道:“后来呢?”
“后来,那公子只能僵坐了一夜未睡,诺,就您坐的这位子。”
那么,梦里那几句话便是出自他的口罢。
君黎世问:“如今他人呢?”
“方才走了。”
“哦。”
“殿下,我见那位公子腿脚不大好,也是,僵着坐了一夜,哪能吃得消?”梅梅顿了一顿:“只是我问他了,他说没事,怎么会没事呢?明明都快走不了路了,还扶着门歇了好一会。”
君黎世嗤得笑出了声:“你问他,他自是同你说没事,但一个人说没事,指不定就真不打紧,他说这话,大抵是想别人放心他罢了。”
用过了午饭,君黎世闲闲踱步到院子的凉亭里,恰好梅梅给她点了暖炉,她摇着摇椅,摸了摸腰间的玉笛,又把玉笛放下。
依梅梅的话不假,那么昨夜温白是一夜未睡,眼下扰他清休显然不太地道。
也不知他休息得怎样了。
风倏然吹过。
“殿下若想吹便吹,温白绝不敢不来。”
君黎世了然地笑笑:“我只怕你真的来了。”
“如何说?”石案上的茶壶“铮”地一声,又有了茶水潺潺声。
君黎世道:“我想,这时候你许是休息着,若勉强你来,便显得我这个殿下当得太小肚鸡肠了。”
温白像是一愣,笑道:“殿下便如此担忧臣下?”
君黎世重重点头道:“嗯,担忧,担忧得紧。”
温白道:“殿下也是实诚。”
“温白,昨夜我兴是呓语了,我本无意骗你。”君黎世扯开笑来:“可是,我眼睁睁看着希望在眼前一点一点地破碎,一点不剩。你知道,火舌寸寸破裂肌肤直至枯灰有多疼么?我想那必定是世上最难忍的痛苦,而加注在我切身的疼痛少不了这些多少。”
君黎世还记得,那日她锤着无人回应的大门,瑶华殿的牌匾砸了下来,恰好砸在她身上,火烧到她的身上,四溅的火苗迸入她的双眼,疼得大哭大喊。
“我以为我会死,可我还是活了,还活得人不人鬼不鬼。”
“那日,瑶华殿那块牌匾砸下来时,边缘的镶金片划伤我的腿,恰好火星末子溅入我的眼睛。”君黎世放下手中的茶杯:“我这双眼睛再也看不见了,太医说,如再早一些就医,兴许我还能治好,但可惜还是晚了。”
君黎世往后背靠去:“我倒不觉得晚了,若是真要说晚了,恐怕要我没了命才算是晚了吧。但他们还是一直对我惋惜,真不明白,到底是惋惜我瞎了,还是惋惜我活着。”
或许皆有。
瞎了、是受苦。
活着,是受累。
“殿下,您还是陛下的女儿,他是您的父亲。”温白大抵是想抚慰君黎世罢,才会说出这么句话。
君黎世笑道:“温白,你真不会抚慰人。”鼻子有些酸了:“我的父亲是他,他是许多人的父亲。我算得了什么?我的母妃,又算得了什么?”
君黎世的鼻子更酸了。
这一生,母妃说过最多的话,便是安分守己,做过最多的事,亦是安分守己,可惜最后,却没能安分守己地死去。
母妃原是江南下小县官之女,善歌舞,一曲《春意曲》声名远扬,经父王看中,有幸成了王宫中的主子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