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妃深知娘家无权无势,与各宫正主媲美不得,遂每日过得小心翼翼,深怕得罪了哪位娘娘,所幸父王对母妃算是真情深义重,暗地中诸多庇护,日子过得相安无事。
只惜,不争不抢,有时并不被他人认为安分。
母妃与白氏一同妊娠,医师断过脉,称母妃所怀必定为男丁,而白氏却说不准。
这下母妃成了各宫众矢之的。
在六月之后的一场火,了断了性命。
君黎世寻过父王,哭闹要他查个透彻,却只换来一句:“嘴上不语并非无知,该话的不该话的,全定夺于形势,明白人心底自然清晰了然,糊涂人才专挂口舌。”
世间最薄,不过情之一字。
薄情最甚,不过帝王的情。
母妃的情是否付错了人,君黎世不晓得。
但她的一生,算是付错了。
君黎世对父王有隔阂,大抵便是从那时开始罢。
君黎世犹记她将自己囚在瑶华殿中,整整哭了三日,把一生的眼泪都哭干了,三日后父王来找过君黎世一回。
一声“阿玄”唤得如初。
君黎世动了动嘴唇,半刻才发出了声,声音像是从鼻子里哼出的气力,残留厚重的鼻音和干涩磨石的声线,迫使她只能一字一字须须地道:“父王,你知道吗?我对你没什么期待。”
君黎世缓缓抬起头,眼底模糊得只有个灰蒙隐晦的轮廓,已愈发地看不清了。
君黎世艰难地咧开个笑来,而心口的压抑却比这个笑还痛苦:“没什么,只是有时候会不禁想,我怎么就,成了你的女儿?”
“你终究还是想不明白。”
“不是。”君黎世轻微晃了晃头:“反之,我是想明白了,几天来我都在想这一事情,如今我已是通透得,不能再通透了。我不会再妄口巴舌,搬弄是非,您说得对,明白,就明白在心里,讲与不讲,皆不相干了。”
君黎世不是一个开明的人,没有深明大义到能够理解他们的作为。
她只是,绝望到觉悟。
自此,君黎世在宫里孤立无援,她这才顿悟,任由她怎么耍脾气,那些坏人都得不到应有的惩罚,她开始变得隐忍,在瑶华殿里足不出户,表面上,她与世无争不争不抢,其实她一直在等待机会。
君黎世伸手恰好触及石案上的茶杯,润过嗓子,继而道:“我曾听过宫人们议论,宫里的每个女人,那一个背后不是有顶大官帽?既然死了便死了,陛下即便再欢喜,又怎么会因一个死人而去得罪另一个权贵?那时我便明白,公正,不过是有权有势之人的玩物,我哪能奢望什么公道?”君黎世将茶杯放回石案:“我已多苟活了八年,以后指定也要继续苟活下去……”
温白顿了片刻:“殿下就没想过报仇,想过恨?”
君黎世愣愣指着自己的眼睛:“报仇,凭我?”仰头笑起来,笑得腹部有些疼,笑够了,她从摇椅爬起来,轻声道:“我恨啊。”
恨命运不仁。
恨权势不公。
恨那些至我于此的人。
“亲人,光明,一切象征美好的话,自此与我无关,温白,我真的恨啊。”
长时间,对面没有了声音,温白看见石案上的书,话锋一转道:“方公撰写的棋谱?殿下也爱棋?”
君黎世回道:“懂得一些,却也不多。都是梅梅读给我听,其中却多有奥秘,温白陪我手谈一局吧。”
梅梅将前几日方才磨得平滑的青石三足几移了出来,顺上两壶暖茶后,也就退下了。
可以梅梅猫在月亮门外远远观望,险些老泪纵横,终于有男子与自己家的殿下亲近了。
温白手中把弄着黑子,等那头的君黎世发话帮她落子。
那头的君黎世一手托着下颔,闲敲黑子,忽的脑中灵光一现:“左四星位。”
君黎世垂着眼看棋盘,道:“有人说,人生犹如这一盘棋,我觉得,这话说得真是不错。”
温白正给君黎世添茶,闻言抬眉问:“何解?”
君黎世任旧半垂眼,淡淡道:“看,这些棋子不就同我们一般身不由己,我想着它往哪下,它就该往哪下,我教它往东,它只能往东,我令它前行,它也只有上前的份儿,有时候想想,做什么不好去做棋子,真是太叫人怜惜了。”
温白的拇指与食指捻起一颗棋子,举到头顶逆光瞧了瞧道:“可人呐,终究不是这刻板无知的顽石,想的事情也不会和棋子想的一样,别人让你往东,你兴许就偷偷跑到西去了,再不济,也总会念着南北的风景,别人让你上前,你或会前进半步又后退一步,或会往前兜一圈又跑回来了。人与棋又怎么会一样呢?”
君黎世眉梢微动了动:“芸芸众生,谁不是棋子,民是君的棋,君是天的棋,纵横江山皆是棋局,众生百态皆是棋路,谁曾摆脱得掉?右三星位。”
说完,温白将她的棋点下:“这许是王公宗室嗜棋的缘故,平素让人无端操控,背地只能操控别人解一解气。”温白的手落完子,缩回支着腮,道:“人都是有别扭的,对谁都一样,殿下难道就甘愿做一枚令人摆布的棋?”
“前路俱是安排妥当,又有什么不好?”
“他要你死,你也只能死给他看,你说这个有什么不好?”
君黎世皱一皱眉:“那你说,是要我要做那棋手?”
温白举着茶杯在掌心缓缓转动:“若不能做那操控棋子的人,那人生又有什么意思呢?”
君黎世故作严肃:“温白,你这是教唆,上五星位。”
清风忽至,遥送青波。
温白怔怔看着自己茶杯里青碧色的茶水,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告诉殿下,以后不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帮你,我也想过了,往后哪怕再多的事,我也会同你在一起。”
君黎世低头笑了出来:“这一盘,你赢了。”
温白从袖口摸出一方细细叠好手绢,摊开手绢,滑出了一朵洁白无瑕的玉兰来,夜风里,全是熟稔的气息,他将玉兰递过去:“送给你。”
君黎世嘴脸微微扬起,带着温柔的笑意。
接着的这几月里,宫里近来亦是风平浪静,君黎世也每日逗逗鸟听听小曲,稀疏平常。
可君黎世的平静日子却被一个叫她伤透脑筋的人给打破了。
梅梅落在君黎世面前,“嗤”地一声跪倒在地,见她无动于衷,又跪行到我跟前抓着她的裙角:“殿下,救救梅梅。”
君黎世微不可闻又叹了一声,扶着她坐下来:“事情你且细细道来,我才能帮着你啊。”
许是这事实在吓着梅梅了,她目光不似之前的神采飞扬,犹如一片死潭,她讷讷看着君黎世:“殿下,您要帮我,我不想死不想死……”
“前因后果,说来吧。”
梅梅侧着头静静沉思着:“我曾听闻白楼主的画举世闻名,陛下近期出宫拜佛,我偷摸去千坤殿想一睹为快,没想到……没想到墨汁无意打翻……”
听过这番话,君黎世挤了许久才从口中狠狠说了一句:“活该。”月下西楼楼主白胤星,作得一手的好画。
陛下曾得白楼主“百鹤托桃”的贺寿图,曾叹:“天下可有与白君相匹者乎?”自此声名大噪。
好在陛下出宫,无人发现,要不然……梅梅十个头都不够砍得。
梅梅低着头,不敢看君黎世,晓得她是动真怒了,声音弱了下去:“我想补救,可是白楼主的手笔我怎么模仿得来,就……”梅梅越说越怕,又是一跪,发出一声沉闷:“殿下,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君黎世坐在窗前,一坐就是一下午。
在南城国的边境处,有座唤作天字的小城,许是两地来往络绎之要害,小小城池竟也有可媲美都城的繁华。
城中有一座楼。
此楼金瓦朱柱,锦缎为幔,精妙绝伦,华美无双,位于最繁华的重鉴街头,出入皆是权贵人家,
梅梅扶着君黎世站在楼前,微仰首望着顶上烫金牌匾:“月下西楼”。
不雅不俗。
此处不是个风雅地,却是个风流地。
所做买卖,最令人不齿,又最令人流连,美酒佳人,风花雪月,只一个纸醉金迷的形容。
陛下曾得白楼主“百鹤托桃”的贺寿图,曾叹:“天下可有与白君相匹者乎?”
自此声名大噪。
出自他手的画作,可谓众君相逐,千金可量。
白楼主是君黎世母妃的旧友,说得再准确些,是个旧情人,母妃酒后倒是对君黎世提过一次,哭得哀转久绝,是母妃负了他,跟着父王进了宫。
在君黎世七岁那年,她还没瞎的时候,曾在宫里见过白胤星一回,也就是父王寿宴得到白胤星供奉兵器那回,“好看”这两个字是一瞬间映入君黎世的脑海中的,那乌黑的长发随风飘动,阳光打在他身上,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
“殿下,我们真的要进去吗?要是陛下知道我们偷跑出宫,定会……”
“梅梅,许多事我不曾说,我相信梅梅也知道。”
梅梅便闭口不言。
经过小厮指引,梅梅扶着君黎世在后堂的三层楼阁上听到了白楼主的声音。
白胤星自认为风流地中最风流,靠在软卧上,抿着小酒,耷拉着腿,吟首新编的小曲,兀地瞧见楼梯处站着个霜白美人,正要调戏,一待看清是谁,却再风流不起来,反而头隐隐作疼,君黎世扶着漆红的楼梯扶手:“白君真当半刻离不开酒水。”
不用看,君黎世知道他在饮酒。
白胤星佯装惋惜,将杯中的酒顺着眼前倾倒,懒声:“无美人在怀,也就只能揽美酒在怀了。”
君黎世道:“可需我陪你喝一杯?”
白胤星翻身起来:“别,说我世上最怕的人是谁,头一个便是你十二殿下。”
君黎世挑眉:“哦?倒是第一次听说。”
白胤星道:“喝酒讲究的是畅快,同你这生性迂拘之人喝酒,岂不是要憋坏我?”作势躺下:“说罢,来做什么?”
君黎世默了一瞬,梅梅扶着她走到白楼主面前的椅子坐下:“不知黎世可有荣幸,求得白君一幅百鹤托桃。”
“我不作画许多年了。”
“我不会让你白画。作为交换,我可替你办一件事。”
白胤星眯了眯眼,像是来了兴致:“一件事?”
他眼中渐红充满欲望,吓得梅梅后退大叫了一声,君黎世伸手拉住想要逃窜的梅梅,另一只手拍了拍她的手背,让她宽心:“白君,梅梅不过是普通的小宫女,你可别吓坏她了。”
白胤星挑眉一笑:“你知道我是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