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看见,前面一只流浪狗,站在残旧的路灯杆子下,蹶起一只后蹄撒尿。狗毛灰黄、卷曲,一绺一绺,奓起,狗毛之下,瘦骨嶙峋,瘦不棱登,那四根腿蹄,竟似四根伶仃的弯曲的木棍,三根有气无力地戳在地上,一根如斜伸出去的枯干的枝杈。
这狗瘦成这样,连撒出的尿臊味,也是寡淡得很,闻不出一星半点的荤腥油脂,稀汤薄水,落魄到了极点。
他寻思着,这狗何以会沦落到如此地步?适才十字街的夜市吃档,不是有丰富的残羹剩饭么?在家家户户弃置的垃圾里,不是有人类丢弃的骨头、鱼刺和肉渣么?只要它肯低下它那不值一提的狗头,放下它那不合时宜的矜持的狗道,保准吃得嘴巴流油,毛发溜光,体肥腿壮的,它会像人类的大款一样,满脸富贵相,一身锦绸缎,屁股后还会跟着一大群摇头晃臀的发情的母狗。
这狗是发了神经么?他百思不得其解。
一阵清脆的铃声急促地一路响着,两个十多岁的少年骑着一辆自行车,表演杂技似的从前方逶迤而来,少年把自行车骑成一条蜿蜒爬行的蛇,左扭右歪的,坐在后座上的另一个把双腿晃悠得像兔子乱蹦的爪,存心要给骑车的难堪。两人哈哈地笑着。
这狗漠然而镇静地看着这两个奇怪的年少人类,蹶起的一只枯蹄轻轻地踩到地上,佝偻的身体微弓起来,宛若一张引而不发的弓,虽是淡漠,但它的狗眼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
少年的自行车笔直地箭也似的向狗直冲过去,狗汪的叫了一声,弓着的身子猛地弹起,迅疾地一扭身,躲过了车子,宛若一束黯淡的火苗斜刺地跑进路旁的黑暗中,消遁了。
少年放肆地笑着,摇响一路的铃声,扬长而去。
他惊呆了,一只如此瘦弱的狗竟然有如此敏捷的身手?莫非这狗成精了?参透了生存的玄机决窍?试问,在这个人人嗜吃狗肉的人类的地盘,一只肥头丰臀、行动迟缓、耽于吃食的流浪狗还有活命的一天吗?
瘦,是流浪狗生存的通行证;肥,是流浪狗灭亡的墓志铭。
他还沉浸在对狗的遐思中,右手边却出现一个麻袋状的路口,他沉思片刻,觉得这就是那条巷堂了。表舅交待他,直入几十米,会有一个高大气派的门楼,附近别家没有,就是人事局长的家了。
他一脚踏进路口,犹如踏入一个命运未卜的境地。路上漆黑一团,但在前方远处却有一盏昏黄的灯,朦胧着光晕,像狐仙的一只蛊惑而迷离的眼,他猜那可能就是局长的家了。
他徜徉而行,脚步深浅不一,如同在一条黑暗的汹涌河流中前进,他左手拎鱼,右手提果,好似两手划着两支沉重的桨,那点灯光又颇似浮现在河流远方的一盏航标灯,指引着他前进的方向,控制着他生死存亡的命运。
蓦地,一道强光刺破黑暗,像晴夜一个霹雳,是一辆突然打起车灯的摩托车,那炽亮的车灯在地上罩着一个大光圈子,颇似一个隐形的巨兽吼叫着,拖曳着一个大光圈子一路走来。
渐行渐近,灯光耀眼,他踽踽独行的形象被罩进了光圈子中,像一个被审判的囚徒骤然置身于聚光灯下。他如芒刺在背。他羞愧地避让路旁,让这光的仪仗队冠冕堂皇地通过。
他又被黑暗所拥抱着,他觉得这浓浓的黑暗熨贴多了,内心也安宁多了,可一旦走进那门楼灯光的势力范围,他又惴惴不安起来。
随着距离渐近,那灯光的亮度加强,他忐忑的感觉便越发强烈,仿佛那灯光如一个灵敏的医学检测仪,他走得越近,越能显示出他的不安。
等到他站在那高大的朱红油漆的大门前时,他简直觉得那灯光就跟医疗仪上的警报器一样发出刺耳的蜂鸣声了。
朱红大门紧闭,活像巨兽关严的嘴巴。他站在门前,越发觉得渺小和胆怯。门边装有门铃,他小心地摁了两下,里面却传来一阵狗吠声。这高墙大院的,门铃要有,看家狗也是要有的。他知道狗铃同奏,主人得到信息,门待会便开。
但过了好一阵子,院子里静默着,这静寂形同一块巨大的磁铁,在他跟前耸立着,压迫着,吸附着,让他呼吸不过来。
他犹豫片刻,又生硬地重重按了一下。那狗像是回应他似的,又吠了两声。这回他听见门后的院子里有脚步声响起。
他正襟危立,等待着。咔嚓一声,朱红嘴巴张开,吐出一个人来,是一个少妇,三十多岁的模样,身后跟着那条狗。
她身上一阵香气,高扬着脑袋,睥睨着他,眼光如刀,问他什么事。他慌忙报出表舅的名字,说是他让来的。那少妇听了,像是有人交待过似的,把身子一偏,门缝豁然开朗,说进来吧。
他进得院子,这狗仗人势,不似方才偷懒,应付着咕噜几声,却龇着狗牙,发出震天响的吼声,冲了过来,要给他一个下狗威。少妇叱喝一声,这畜生便温驯地嗅着少妇的脚后跟,拜伏在石榴裙下了。
他定下神来,抬头一瞧,方知院子里别有洞天,在院内灯光的映照下,地上铺着的黄白相间的小方瓷砖发出琥珀色的反光,仿佛缀满了宝石,不铺的地方栽花种草,绿树掩映,院角那儿还有一座两人多高的假山,上面似有绿萝悬垂,还传来流水潺潺的声音,好一派园林风光。
这院子足有几百平方米大小,最气派的还是院子东侧的那一幢三层小洋楼,样式洋气、别致。少妇引他走向一层的一个房间。他手提礼品,像一个乡巴佬,脚步笨拙,心头撞鹿,一头走进这明晃晃、窗明几净、摆设讲究的大房间,他顿时感到晕眩。他背部僵硬,手足无措,提着东西犹如木偶杵在那儿,好似一个被当场抓住的人赃俱获的小偷。
他看见坐在沙发主位上的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子,体型适中,样子严肃,另一张沙发上也坐着一个人,也是类似的年龄,却是一个胖子。此刻,胖子用饶有兴趣的目光盯着他。中间的茶几上放着一瓶包装好看的酒和好几条烟。
他嗫嚅着,正在不知如何开口的当儿,那个少妇说出了表舅的名字,便引退了。他觉得那少妇真是一个救世观音,有了这个程序,场面算是应付下来了。
他慌忙开口说道,我叫XXX,我舅嘱咐特来拜访您,打扰了。边说着边不失愚钝地照样把礼品放到那张茶几上去。
主位上坐着的那位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来。他心神甫定地坐到软绵绵的沙发上,眼光却一直盯着茶几(这是很不礼貌的,其意不异于提醒主人。但他实在不懂得把眼光放到哪儿才好)。
片刻他方才蓦然醒省过来,红包还在裤兜里揣着,忘了放在水果上面了,这如何是好?待会怎么拿出手?在他的意识中,当面贿人钱物,尤其是一个醒目的“红包”,总会使人产生一股羞耻感。他窘迫得冒出一身冷汗,脑袋嗡嗡乱叫,全身仿佛飘浮在水中,慌张无措。
局长说:你舅舅太见外了,他身体还行吧。
他觉得局长的说话像是从雾蒙蒙的水面上忽喇喇甩过来的一根绳索,让他于慌乱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慌忙应道,很好的,舅舅他身体很好,谢谢您关心。
局长转而对那胖子说道:
XXX(表舅的名字)是我的老上级,以前我给他搭过下手,算得上老交情了,这事他也不事先说一声。大水冲了龙王庙嘛。
胖子满脸堆笑说,是的,是的,都知道,大家都认识。
局长对他说:
你回到家乡,建设家乡,总是好的,县里面也是欢迎的。上班的事你不用担心,再等通知吧。
他仿佛听到了逐客令和赦免令,身体呼地从沙发上弹起来,从裤兜里掏出红包,一下子放在茶几上,活像一个对长官行礼的小兵,毕挺着腰杆,恭恭敬敬地说,小小意思,谢谢您的关照,那么——我就先走了。
说完,不等别人应话,不理会别人的神情,就匆忙行了出去。走廊下卧着那条狗,见了他,冲他吠了几声,这畜生或许认得他了,身体竟懒得动弹一下。
他疾步走到门边,倒是灵敏地拉了锁栓,开了门,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