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人家就通知他去上班了。
第一天上班，到厂办公室报到，他起个大早，站在这县城的街道边，怀着别样的心情打量着这小城晨起的脸容。
街道上几乎空荡荡的，晨光熹微而空蒙，两旁的建筑物像还没有睡醒的兽类似的静默而模糊，有两个环卫工在不远处打扫，唰唰唰的声音隐约传来，整个街道就好似一个大山里的村庄一样的静谧。
他在等摩的。厂区在县城的东郊，离城有四五里地，还没通公车，他也没备有自行车，搭客的摩托车到那里只花二块钱。他起了一个早却等来一个迟。
他在路边足足站了十几分钟，没瞧见一辆摩的影子。这时，上学的学生却从巷子里钻出来，朝气蓬勃地骑着自行车时不时地从跟前咣当、嘎吱地踩过去。
一唱雄鸡天下白，似乎受到这些小主人的召唤，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召唤起了早晨六七点钟的太阳。
一时间天光大亮，人群渐多，街道开始像解冻的溪流充满吱吱啪啪冰块碎裂的声音，流淌着七零八碎的冰片儿一样，充斥着车声、人声和叫唤声，还有牲畜的声音，忙着生计的人们挑着菜，推着车，挎着包，拎着篮，还有人赶着好几头羊，场面热闹而肃穆，像朝圣者一般行走着。
一辆三轮摩托车如同一艘船般稳稳当当地停在他身旁，是一个中年汉子。他上了车，摩托车便如早起的牲畜好使力一般地雄纠纠、气昂昂朝着目的地进发。
一路上，尤其是出了城后，他看着缓慢地向身后倒退去的景物，心里面也忽闪忽闪地倒起他在这县城上学时的记忆，他想起了他坐在回家的汽车上远远就望见的叫人敬畏的糖厂高耸的烟囱，身躯庞大的甘蔗卸装架，在回校的车上望见的那一片在漆黑的天幕下辉煌而庄重的厂区的灯光，还有那每到晚上像防空警报一样尖叫兼具有报时功能的锅炉汽笛声。
他想起了他见过的在厂区门口那些穿着灰黄色工作服的漂亮女工们，想起了他曾经在此处安放和寄托过的理想，心里又一次涌出了一种走向圣殿的感觉（一次是转学到县城的学校，一次是上大学）。
路边开始出现一片连成一片的甘蔗林，绵延至天边，宛如大地织锦，近处的甘蔗根根如树直立，叶子尖长，叶片凌厉，密处缠绕凌乱，疏处扶风摇曳，一阵风来，外边的叶子唰啦啦乱叫，里边的只是点头轻吟，宛若十面埋伏中的千军万马，成千上万根戈戟在挥舞。
车到了宽敞的厂区门口，他看到一辆辆满载着一捆捆一摞摞甘蔗的解放牌拖斗卡车一字溜儿地排列在路一侧，卡车粗黑的轮胎上沾满了尘土，像一个蓬头垢面的黑脸婆，风尘仆仆，仿佛走过漫漫征途。
卡车驾驶室里空无一人，挡风玻璃上蒙了一层白莹莹的雾露，酷似一只长虫睁着生满白翳的大眼。看来这些车停了大半夜了。
他走到大门口，两个眼皮灰沓沓的门卫呆在门岗里，一个眼睛半睁半闭地眯缝着叫住他：
干啥的，往里闯？
他解释道：你好，我是来上班的，今天报到。
那个门卫听了，眯缝着的眼睛睁大了，发出亮灼灼的光，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活泛了许多：
来报到的？离上班还早哩，你是新来的学生？
门卫半信半疑，另一个门卫乜斜着眼带着研究的意味审视着他。
他说道：是的，我是今年毕业的学生，刚分配到这里，今天要我来报到。
两个门卫信了，眼神又疲沓下来，他向他们点点头，走了进去。
一个门卫在身后喊道：
一直往前，左转，行政楼，别乱闯啊。
他扭头也大声地应了一声：哎——谢谢，便沿着这宽阔得有点过分的厂道径直走过去。
日后他便会明白这路修得宽是有道理的。
路右侧就是生产区了，除了几个门口外，其余都是用那种粗大的生铁做成的栅栏围着，他更近距离地仰望着那个高耸的烟囱，从那里正一股股地冒着白烟，一个奇怪的念头从他脑海里跳出来：这多像一个大烟鬼在狠命地吸着烟，吞云吐雾呢。
烟囱下面有三座六七层楼高、头上盖着穹顶的巨大的厂房，其中一座也在向外冒着稀薄的灰白色雾汽，仿佛有一个巨人在那里生着炉子，用一口大锅煮着东西。
路右侧长着枝繁叶茂的高大的榕树，犹如一个个饱经风霜的老人，见证着这厂子的历史上了年头。
在榕树之间，筑着有顶檐的墙报栏，他一路走下来，留意了一下，总共有五六个，墙报栏上一片花花绿绿，像给这墙涂了个大花脸，看样子还是新出的，颜色鲜艳，还没有褪去。
他在一幅墙报前驻足，这幅墙报吸引他注意主要是因为左上角张贴着一张很大的彩色相片，趁着时间还早，他便认真地浏览起来。相片上的人一看便像是大人物，个个的穿着打扮像极了电视上报纸上常见到的一样，庄重而又有派头，严肃而又有朝气，他们的肤色也比平常人好看得多，不知是摄影技术高还是本色就好。
他们站在一个土坎之上，眼皮底下就是绿浪翻滚的广袤的甘蔗林，居中的那个，双手叉在裤带上，腆着大肚子，眼望远处，左边的那个，手指着前方，似乎在解说着什么，右边那个，嘴裂开，笑着，后面还立着几个。
他看见文字说明是:县厂领导陪同农业厅首长视察甘蔗种植基地。
他一见到厂长忝列其中，已经初步磨炼的政治敏感性提醒他得记住这张脸。这副县长估计是管这摊事的，往后会碰上面，也得记住。厅长同志就免了，一辈子难得见一次，估摸着这就是最后一面了。
后面站着的几位，想必也是厂里的头头脑脑，能记住尽量记住。他有幸在闲暇之中完成这轮政治课后，便接着阅览后面的内容。
这是一篇三不像而又什么都像的宣传稿，题目是：鼓干劲，争上游，三车间誓言将第一名扛到底。
它有着通讯的篇幅，又有着特写的细腻，消息的即时性，兼而有之保证书的底气，叫他不禁汗颜。看来民间处处有能人，此地不缺龙与虎，令人不敢小觑。
接着是一首诗歌，通篇都是口号加标语，是最合适的墙报文体，鼓动性强，就像文宣队的女兵给队伍唱的快板一样。
正当他出神的时候，蓦地，响起了一阵凌厉而巨大的汽笛呜呜的叫声，几乎吓了他一大跳。
他扭头朝生产区那边望去，分辨不出声音是从哪幢厂房里发出来的，但那声音在这空旷的厂区激荡、弥漫，像水波似的从一个中心荡漾出去，一直传递到远处广袤的甘蔗林，甘蔗棵棵肃立，侧耳聆听，只觉得整个厂区都被这声音笼罩着、覆盖了。
他从来不知道声音也可以像河水一样流溢开去，把一片空间漫漶成一个湖泊，他原先只是以为声音如一条条细线从人们的耳膜穿来绕去的。
汽笛响过之后，道路上陆陆续续有工人在走动，有的穿着工装，有的没有，从生产区走出来的，有男有女，但大多显出疲倦的神态，他定睛细细盯着他们，似乎在寻找和印证他早年间对这糖厂工人的感觉，那些人却一丁点都没对他留意，目光疲沓，脚步沉重地从他跟前走过去。似乎是在换班了。
他也就暂时收拾起闲适的心情，向行政楼那边走去。
行政楼前有一个小广场，植红披绿，像阳光一样绽放的花儿罕见地种在广场边缘排列整齐、造型美观的十几个硕大的花碗上，碗脚细高，与其说是碗，不如说是高脚玻璃酒杯。酒杯上缀满的花儿姹紫嫣红，流金溢彩，像一束束火苗在蓬起。
日后他也经常陪同着厂领导在饭桌上觥筹交错，敬酒如宾，每当此时，他瞅着高脚酒杯里泛着酡红色的葡萄美酒，眼前总是出现那十几个花碗的形象。
行政楼也很气派，有六层高，也是很罕见地装上了在大城市才见得着的玻璃幕墙，好似给人戴上了一个最新式的硬梆梆的面具，冷漠而又有威严，不过这会儿阳光一照，灿烂一片，像一个冷面巨人难得一笑。
他站在一个花碗旁边，估摸着上班的时间也快到了，片刻之后，便看见有人朝这楼来了，三三两两，散散落落，他们都是脚步轻快，似乎早上的精气神儿还是很好的，不似适才他看见的换班的工人。
间或有一辆小车开来，下来的人均上了年纪，手上一概地拎个公文包。他便睁大双眼，在早晨洁净而明亮的空气中比照着适才墙报相片上那几个领导的形象，寻找着帮厂长和那几个不明身份者的身影。
他寻思，一旦认出那几位，他一定要以尊敬而热切的目光注视着他们，脸上同时也要洋溢出热情的笑容，欢送着领导们迈着坚定而快捷的步伐走进办公楼，开始一天繁重而神圣的工作。
他这样做，其实存着私心，他想着给领导们一个好印象，打了照面之后，往后便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了，第一眼的感情分须得赚足了。
日后他便明白这点心机和小伎俩无关宏旨，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纯粹是一种学生哥自作聪明的天真心思。一见钟情适用于情场，不适用于官场，这个场子上讲的是细水长流，要有恒心，持续地源源不断地投入感情，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嘛，哪能一蹴而就？怎么会有这么便宜的事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