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他回到宿舍,凭窗眺望,外面已全黑了,霰粒似的雨点犹如一群夜蛾扑扇着,噼噼啪啪地打在窗玻璃上,阴冷潮湿的雨已下了好几天,还没有停住的迹象,冷雨敲窗的声音仍会像前几天那样响彻通宵。
窗子下方公路上的车子,依稀可辨,憧憧的黑影高低起伏,那是不同车子呈现出来的形状,黑暗帮助了它们,隐藏了它们的身份尊卑,模糊了面目轮廓,让它们一视同仁,混同为一个整体,像一堵高低不一、黑褐色的土墙静默无声地趴在路上。
这道影子从窗子下方的公路绵延出去,没出多远就被外边大团大团的黑暗吞噬了,湮灭了。而厂大门前明烛如火,灯光通亮,那些排在前头的车辆,如同被硬推到台上表演一样,怪难为情,样子笨拙,但浑身乌黑发亮,熠熠生辉(被雨淋的),银子般的雨点,就像舞台上的礼炮纸花一样纷纷扬扬,向它们劈头盖脸地洒下来。
南方冬天的夜晚,气温已很低了,窗外黑暗中那些车子的影子瑟索着抱成一团。他心想,就快好起来了,等到决议一执行,你们就会卸下重担,轻轻松松地回家去睡个暖暖和和的觉了。
第二天还没过完,林厂长所指示的“风声”就好似一大群乌鸦的聒噪,顷刻间便在厂区里传遍了,估摸着两三天之内就会传遍整个蔗区。
上午,他看见助理好像领了帅令的将军那样兴奋,想必连夜冥思苦想出一份杰作般的方案,这会儿心急火燎地要召开生产委员会议。这种业务会议他无需参加,但他还是很期待会议会产生一个妥善的解决方案。
傍晚时分,天看人脸,观察世情,见形势有变,识趣地收敛一些,雨就下得小了,星星点点地落着,他就在窗前站着,瞧着,就起了念头,戴上一顶草帽,走向了那条长长的车队。
连日的阴雨,将土地泡得松软,泡糊了,来来往往的车辆带来乡间道路上的泥巴,掉落在厂门前长长的厂道上,经了雨水的浇灌,就像一层稠亮的褚红色汤糊似的,汪在平整硬实而宽敞的柏油路面上,人走在上面,扑叽扑叽地响,宛若踩着满地的泥鳅。
打头的车辆快挤到了门岗那里了,是一辆拖着卡斗的有着两只巨型轮子的载重拖拉机,模样强悍、蛮撞,一点也不辜负它作为带头大哥的形象,那两只高可及人的巨大的轮胎,胎齿快磨平了,好似两只掉光了牙齿的年迈的老虎,安安静静地蹲在那儿。车斗上装的甘蔗,湿淋淋的一堆堆,犹如被捆绑住的野兽,暗青色的蔗皮,形同野兽滑溜湿润的毛发,泛出微弱的光。一捆捆蔗码得层层叠叠,跟砌墙一样,堆得很高。排一次队不容易,自然是多装多拉了。
他一开头没瞧见开车的人,就在他将欲走过这车子时,从驾驶室里倏地坐起一个人,像半截木头似的猛地竖起来一样,几乎吓了他一跳,那人蓬头垢脸,眼睛里却射出两束寒光来,盯住了他,酷似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狮子。
他向那人点头示意,那人仍旧死盯着他,面无表情。他向那人点点头,又向前走去。
约莫在车队第七、第八的位置,他看见两辆牛车,车上也是装得满满溢溢的,仿佛不晓得它的身量大小似的,尽管如此,它们的载重量,跟旁边的汽车比起来,给人的感觉是来凑热闹的。一车装不了多少斤,卖不了几个钱,它们这热闹凑得可没多大的好处。但它们不来凑这热闹,连这点钱也得不到。
牛解了轭,拴在靠里边的一条车辕上,正在悠闲地、不紧不慢地吃着新鲜的甘蔗叶子——蔗叶是随车带着的,他就瞧见在车辕架上横放着一大捆甘蔗叶子,一头牛大概吃好了,吐着白沫,反刍着,嘴巴像掉光了牙齿的老人般地慢慢地翕动。牛有牛的自在,它可不理会人的难处。
车把式蹲在一边,抽着烟,一言不发,活像泥地上趴着的一只哑巴蛤蟆,从他的鼻孔里重重地呼出的两道烟气,因为气温低的缘故,显得又浓又粗,活像在脸前摇曳不定的两条长长的白色胡子。
车把式注意到他瞧着他,睃了他一眼,无动于衷,闪开了,又瞅着他的牛看,旁人跟他没一点儿关系。
走完厂大门前长长的厂道,他心里估摸着这儿大概排了有上百辆车子,这些车子可算是把乡村的家底全都亮出来了,好像将他这些年来在乡野上所见到的各种类型的车子来一个集体的展示。
这些车子无疑有自家用的,有租来的,有托熟人关系借来的,为了能把这几根蔗运来糖厂,他们准是用尽了各种法子,各显神通,一路颠簸,一路小心,总算能挨上了这长长的一条尾巴了。
重型拖拉机最好,一拉就是十吨八吨的,能跟糖厂派出的解放牌卡车一比,有小型卡车,能顶半辆大卡车使用,这两类车子八成是租来或是托人帮忙的,车上甘蔗的主人通常都是一些搞不到蔗票,但又有一些田地,在村里排不上一等,但绝对算得上二等能人的农户,他们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虽然不像一等能人那样搞得来蔗票,走上层路线,但他们有民间资源,手上有点小钱,身边有些熟人,能找得来这些车中的好手。
有手扶拖拉机,庄户人家这种车子很常见,耕地、拉东西,这种车子最顶用,但一车顶多拉得了一吨多一点,天生就是劳碌的命,注定要多拉快跑。
有三轮机车,有牛车,有板车,这几类车子就光有掉进泥坑里的命了,摸爬滚打,整天泥里来泥里去。
顶古怪的是那种有着船形机舱的车子,驾驶座位在机舱的尾部,跟开着一艘船似的,尾巴上拖着一个像手扶拖拉机一样的卡斗,这种车子许多年都几乎见不到了,这回为了拉甘蔗,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灰头灰脸地被扒拉出来,派上用场了。
他看见一个中年模样的男子,正用一个舀斗从机舱肚子里一瓢一瓢地往外舀水,脸上沾满油污,像从污水里爬出来似的,嘴上骂骂咧咧的。
这种车子有个怪处,就是机舱底部积满油污,下雨天又积水,好似船进了水一般,那男子倒出来的积水,一团乌黑,像是这车子流出来的血,漫了一地,状若从那男子口里冒出来的污言秽语溅落地上,汇成了水流,在路面上流淌着。
走完了厂道,就上了公路,路面越见泥泞,那些泥巴就跟煮老了的浆糊一般,宛如一层厚厚的地衣粘腻着地面。天还没黑透,借着弥留之际的天光,他望了望车队的尾巴,影影绰绰的灰影绵延至远处,像一道堤坝似的,伸到已如海水般的沉沉暮霭之中。
为了避免摔跟头,他沿着公路路肩,踩着杂生的草丛、蕨类向前走去,不时路过的车辆,像一个小脚老妇人似的扭扭歪歪、摇摇晃晃地驶过去,车轮子激起泥坑里的污水形成一个扇面,活像从泥坑里猛然飞起的什么怪鸟,扑簌簌地向路旁扑来。
裤腿几乎全湿了,拌满了泥浆,一走动起来,噼噼啪啪,像落水的鸟儿扇动着翅膀,鞋子也沾满了泥巴,又像两条掉进了泥淖之中的鱼儿,扑腾扑腾。
一辆手扶拖拉机,前面的两只轮子陷入一个大泥坑中,暗红色的泥水几乎淹没到发动机的肚子,这车子就煞似一只爬到水坑里喝水的大蜥蜴,一个青年人坐在司机座位上,半个身子伏在一边的驾驶扶把上,脸庞黧黑,老成得像个中年人,有点无奈,一瞧见他,立刻表现出饶有兴趣的神情来,向他吆喝:
伙计,前边什么情况,车队有松动了吗?
他没想到有人会跟他搭话,冷不防脚下一哧溜,差点没摔倒了。他答道:
大哥,还没呢,不过快了,估计明天就能轮到你了。
青年人喊道:
真的吗?没糊弄人吧?你怎么知道的,你是糖厂的人吗?
他答道:
上头传的消息,我听来的,你就耐心点儿吧。
从后边的车子上突然冒出一个人头,胡子拉碴,像猛张飞,大哑的嗓门嚷道:
你们糖厂这些个狼羔子,吃人不吐渣,老子辛辛苦苦种蔗,冒着雨大老远地拉来卖,就差这几步,堵了这么长日子,还让不让老子卖了,难不成要叫老子拉回去当柴烧吗?
听到这一声嚷嚷,从前前后后的车子里又冒出好几个脑袋来,宛若从车上掉下的暗绿色的西瓜。不知是哪个脑袋,喊道:
真是个狼羔子,连亲娘都敢咬一口。没我们这些种蔗的,你们吃什么,哪儿能吃香喝辣的,还年年打白条,年年拖着不给,今日传说要给六成,谁晓得是不是又在糊弄人?
另一个声音又骂道:
操你老娘,把老子惹毛了,看不把你们的厂子砸了。
一个声音回应:
对啦,把厂子砸了,省得大伙儿遭罪。
周围一阵附和声,喊骂声。他就宛若一只从众人旁边走过的落水狗,人人喊打喊骂。
他举目望向前路,暮色四合,天即将黑透,整个旷野充满着如同雨后潮湿的森林那样浓重的肃静,仿佛在无望地等待着黑夜的降临。
他扭头望向来路,糖厂的灯火却像一个爆炸的大火球一样在原野上燃烧着,还有几处灯光闪闪烁烁,极像在火球旁烧着的几根枯树枝上的火星。
仍旧望不到车队尾巴的影子,它宛若掉进了一个黑暗的无底洞,给吞没了。
身后此起彼伏的骂声渐渐消歇了。天上的几颗寒星,在黑沉沉的夜气中浮现,半明半灭,仿佛冷得瑟抖不止。而与之呼应的是,车队里有人抽烟,烟头通红的一闪一暗,仿佛什么兽类的眼睛。
他打定主意朝前走去。他不是不走过远路。他踩着冰冷滑腻如黑灰色的蛇皮一般的路肩踽踽而行,车队黑黢黢的影子好像一条粗壮的大蟒蛇冬眠了似的趴在烂泥淖般的路上,也好似一列牵引机车坏掉了,无奈而沉默地静卧在路轨上的长长的火车。
他如同一个铁路巡道工,检视每一段路轨似的向前跋涉着。他的裤腿几乎全湿了,拌满了泥浆,一走动起来,噼噼啪啪,像落水的鸟儿扇动的翅膀,鞋子也沾满了泥巴,活像两条掉进了泥淖之中的鱼儿,扑腾扑腾,抬脚迟缓,落脚沉重,让他回想起与舅舅一家雨天泥地里收砍甘蔗的情景。
他瞧着自己的狼狈劲,倒一点儿也不觉得难为情,他回想起很久以前在泥地里抬起蔗捆子跌跌撞撞、趔趔趄趄走着的情形,
突然,在远处的路边,燃起了两堆篝火,想必是有人生火取暖,在夜间清冽而纯净的空气中,篝火的颜色分外红艳,闪烁,跳跃,就像在远处不停摇晃着两条狐狸尾巴,仿佛狐仙要在这寂寞的冬夜里给世人大跳狐媚的舞蹈。
他继续朝前走去,朝着那团火光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