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娓娓道来,既不慷慨激昂,也没有添油加醋,不偏不倚,有一说一,听来满真实的。我不知道她写的那份东西什么样子,其实她只要像方才那样把事实原原本本地复述出来,关键时候,强调一下观点就达到效果的。
我索要她的大作,表示要拜读一下,参考参考。她呀的叫了一声,还笑了:
你这是要羞我,取笑我呢,大作家,小哥哥,我那是信手涂鸦,哪儿拿得出手呀。帮不上我二堂叔的忙,心里愧着呢!就劳你大驾,帮小女子一回,好吗?
见她这么说,我也就不强求了。为了把这事儿做得妥当些,更有效果一些,我便像电影上的情节一样,煞有介事地向她盘问:
这位女士,你能作证吗?
她便也像法庭上的证人一样,正襟危坐,装出郑重其事的样子。
我能作证。
这位女士,你是否已全部知晓证人的一切权利和义务?
我晓得。
证人,你作证是否存在任何胁迫或是利诱的可能因素?
不存在。
证人,你作证是否已排除一切可能打击报复任何人的心理动机?
没那回事。
是或否?
是。已排除。
你能保证你刚才所陈述的绝无虚言,皆为事实,并为事实之全部吗?
我保证。
你能保证,在往后的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面对任何人,你都能作出完全一样的陈述吗?
我能。
你能发誓吗?
她便俯过身子,伸出一只手,像法庭上的证人把手放在《圣经》上给人作证那样,把手放在我的膝盖上,另一只手举起来,盯着我,高声说道:
我发誓,我所说的全部都是事实,并为事实之全部。
我俩都被这番做作给逗笑了。在这笑声中,我感觉我们开始建立起友情了。
跟着的一天里,我就忙乎着这一件事。
我第一次对自己的老主顾爽约了,我把他那活儿撂下了。老板娘的事儿可不一样,人家是天怒人怨,伸冤在我,我哪敢怠慢,我这回干的是雪中送炭、行侠仗义、江湖救急的正经事。
我修改复修改,斟酌又斟酌,终天赶在这一天晚上十点多钟小超市打烊之前,把它交给了老板娘。
老板娘迫不及待地把店门关了,好似地下党得到了什么紧急的情报一样,赶紧跑回楼上她闺房和密室里,都没空搭理我了。
事后,她告诉我,她先是将这文稿发送到她的一个在镇子上初中的侄子的邮箱上,她侄子再到镇上的打字室打印出来,交给她的二堂叔,二堂叔看了,相当满意,全单照收,摩拳擦掌,当夜收拾行李,第二天就下山去,走上了漫漫的上访路。
(此处有删节)
这事儿之后,老板娘为了答谢我,特地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邀请我到她的香闺作客,她解嘲般地向我开玩笑说:
小哥哥,你可是头一个到我家里来,却跟我没啥子关系的人哦。
我受宠若惊。我向来觉得女人的闺房充满了神秘感,尤其是漂亮女人的香闺,更是一片神秘的圣洁之地。
打从她当众教训那几个黄脸婆之后,我就对她刮目相看,敬畏有加,对她充满了探谜一般的好奇。她的美貌、她的作派,她的如同经营一个沃尔玛超市一般地经营着一个小超市安之若素、恬静闲适的态度,一样吸引人。
她既将上访材料这样机密的事件托付于我,如今又邀我亲至其香闺,我想她多多少少已拿我当朋友了。
她的香闺在四楼,二室一厅的那种,租金起码是我的三倍以上。晚上五点多,她就关了小超市,忙乎起来,给我打电话,请我七点正,准时下楼赴宴。
我迟疑地敲了门,在候门的一刹那,还担心老板娘反悔了,不来应门呢。
门开了,老板娘脸笑春风,让满屋子都亮了。
我走进了她的屋子,恍若走进了另一个世界,屋子装饰得素洁、典雅又时尚,在墙角和茶几上放着几盆花,花开得正好,似乎房间内微微浮动着这些花的香气,她的房间,称为香闺,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我跟她客气,她却豪爽地说:别跟姐唧唧歪歪了,肚子饿了吗,要是饿了,就上座。
她引我到餐桌旁,霎时间,我不得不为老板娘的贤慧而感叹,她一个人在一个钟头之内,就弄出一桌子丰美的菜肴来,菜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直往鼻孔里钻,仿佛把肚子里的贪吃虫给唤醒了,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噜响了几下,老板娘听了,莞尔一笑,像自家姐姐似的嗔怪起来:
哟,打起鼓来了。往后啊,别囫囵对待肚子了,你常写东西,消耗大,更应该注意点儿啦——来,先喝点汤,垫垫肚子。
她给我盛汤,手指在碗底下翘成一个兰花指,好看极了。汤煮得好,我低着头吧唧吧唧地喝汤,老板娘却拈着汤匙凝神看着我,我抬起头瞥见她时,她才回过神来,粲然一笑:汤还好吧,瞧你喝得多香。
她向我举杯:姐姐感谢你,你帮了姐的大忙。
她恳切地盯着我。我晓得这纯粹是举手之劳,但不晓得这个忙帮得对不对,因为这直接导致了她的二堂叔走上了漫漫的上访路。
我便说道:别是一个倒忙吧。我倒是很担心二堂叔的。咱们还是为二堂叔的平安祝愿吧。
她仿佛听到了什么体已话似的,跟我干了杯中的酒,给我夹菜,然后说:
二堂叔的性子谁也劝不了,我要是不应下他这事,他会恼我一辈子的。你给他写了申诉信,遂了他的心愿,等于给他找了个出口气的机会,要不然,照他那性子,他会憋死的,怪难受,他去上访,要是讨出个好结果,那最好了,如果不行,这一番折腾,他那口气估计也得消了。我还真挺担心他的身子,一把年纪了。唉,也不晓得他老人家能不能吃得上一口热饭。
她脸上挂着一副愁容。对于上访的难处,我是知晓的,当初我出于一腔义愤答应了老板娘,没想到别的,要是知道她二堂叔这个犟老头早抱有上那么远的地方告状的念头,也就会斟酌斟酌了。我现在挺后悔的,觉得是自己把二堂叔推入了一种险境。
她说:我也为这个事纠结呢,咱们做这个事是为了我自己呢,还是真为了二堂叔——有些事情你还不晓得。二堂叔真苦。老板娘欲言又止,长长地叹了一口。这一顿饭,说是感谢宴,却吃成了担忧饭。我跟老板娘心里都挂念着她的二堂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