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那回之后,我就再也没进过她的门,不过我们俩倒比先前愈加熟络了。有一阵子,她几乎每天像发布最新消息地向我通报二堂叔的情况.。
现在老板娘又二度请我,延至其香闺面谈,如果不是上午我目睹了她对在路灯柱子上的那女的不寻常举动,准又以为二堂叔出了什么事情了。
当天晚上,我坐在她家的沙发上,面前放着一杯红酒,老板娘一身便装,像个慵懒的少妇,曲着双腿,蜷坐在一边的沙发上,她已喝了好一些酒了,脸上泛出红晕,但这一层浅显而怯弱的颜色势单力薄,掩盖不住其中流露出来的苦闷、自责的神色,她就像一只楚楚可怜、乞求人保护的波斯猫。
我一看便知,这是婴儿的姿态,退回到本初,没有任何包裹和伪装,袒露心胸、放开的姿态,我也晓得,这是讲述的姿态,是倾诉的姿态,对于一个有故事的人,你所能做的最好就是倾听,安安静静地倾听:
——今儿早上路灯柱子上那女的,她是我的堂妹,就是二堂叔的小女儿——你别不相信呢——起初我不晓得她是真疯了,还是假装的,我真不晓得,我有好几年没见她了,但她样子还是没怎么变。二堂叔也早不认她这个女儿了。
几年前她示威一样地在我的住处给我撂下的那些话儿,我还记得,当时我真气得要在她那张狐狸精的脸皮上打出几道血红的手指印,一片白,一片红的,跟戏台子上唱丑角的那样。
她走的时候,还狠狠地摔我的门,好似生气的倒是她。她走了,我站在窗前,瞧着她的背影,非常好看地街道上扭动着,她的身材真好,生的是一副狐媚的好身段,不但把身边的人全迷住了,还把周围的人都比下去了,有一个词,叫什么,鹤立鸡群,说的就是这种情形。可我瞧着她,瞧着瞧着,我的眼泪却流下来了,我晓得,她往后可能都不会跟我见面了。
这个世界是怎么啦,她还是那个清纯如山泉水的妹妹吗,整天叫我姐,有什么私事都爱跟我说悄悄话的妹妹吗?她究竟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么一套俗不可耐、丑恶不堪、不讲姐妹情份、翻脸不认人的混账玩意的,我可从来没教过她这些呀。
她就这么走了,从我们俩朝夕相对的日子中消失了,光留给我一个好看但怒气冲冲的背影,还有那些狠话。她就站在屋子中间,两条长腿像山上的两棵树似的挺着——男人就爱看她那腿——示威一般地跟我说:
别以为你是我姐,我就该让着你了,感情这玩意儿它就姓自私的,往后,我要跟我的男人好好过日子,你别来妨碍我们。
哎,真是大白天见鬼了。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好些年前,她还一个黄毛丫头的,整一个夏天,泡在山上的湖水里赤条条地洗澡,跟那些毛头小子疯耍,没出几年工夫,就变成妲已了,都学会跟人抢男人了。
我还记得那阵子,她穿着崭新的过年衣裳,好看得像山上的山茶花,稚嫩的身段像刚长成的小树条,她央我带她出去,去城里,她读不成书了,而她还不想嫁人。我看着她水灵灵如葡萄果儿的黑眼珠,实在不忍心拒绝她。
我们那儿的女孩子,如果书读不成了,顶好的出路就是到山下的镇子上,找一个好婆家,把自己嫁掉了,生儿育女的,当一个操持家务的黄脸婆。
一个镇子,就两条破街道,有几个好男人?吊儿郎当,蔫儿巴叽的,那副德性就是个欠揍的,人家给他说媳妇,还跟菜市场买菜似的,对一个个鲜灵灵的黄花闺女挑三拣四的,好像他貌比潘安,财似西门庆。
要不是他祖上运气好点,在这镇子上安了家,仗着有那么一两间的铺子,又恰好他行了狗屎好运,从他娘的胯下蹦出来,掉在这块地儿,谁还瞧得上他。
那一回,有人就给我说了这么一个婆家,在镇子上有两间铺子,一间出租,一间自营,卖些破铜烂铁的,东西贼贵,专赚山民的钱。
那个女人,我将来的婆婆,那作派就跟大户人家一样,做排场,说话尖酸,眼光利得像把刀,把我看得浑身不自在,问得我是句句话堵在嗓子眼里,说不出来。她还真以为是选太子妃呀。
我听着想着就来气了,你那宝贝儿子我还见不着一面,还不晓得是缺鼻子少眼,还是半身残疾,倒对我评头论足,嫌肥挑瘦起来了,我就呛了她一句,把她气得那脸憋得就跟吹猪泡泡一样涨起来,半红半紫的,她还没见识过山里妹子的辣呢。我比那个,就那个整天在电视上唱辣辣辣的妹子还辣呢。
那一年,我刚从镇子上的初中毕业两年,十七岁多一点——我七岁才上的学,山里人晚了点儿。我那模样出落得没说的,附近十里八沟的后生小伙,没少围着我转,大半夜了,还站在我家院子外的树下给我唱山歌。
山里雾重,把他们一个个打成了水人儿,就跟山上的树精一样。我那会儿要是多动了半点心,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说不定已成了好几个娃的娘了。
我不是瞧不上他们,我有我的心思。
山里来,山里转的,山里妹子跟山里娃亲,我跟他们隔着山沟对山歌,就跟刘三姐和阿牛哥隔着江对歌一样,我们好像两只青春萌发的山雀,在枝头上又跳又叫的。
麻雀变凤凰,我要是成了他们中一个的新娘子,我就是他的凤凰鸟,一只生出一窝小凤凰的母凤凰。唉,我顶担心的是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呀,飞不出山坳坳的凤凰跟一只土鸡没啥两样。
你给我听听,我的歌儿唱得怎么样……还不赖吧。
现在唱得可比从前差远了,有好几年不唱了,嗓子老了,早先人给我起的外号叫金嗓子、甜妹子,我要甜起来,那个整天唱甜歌儿的姐还得加上一勺子蜜才赶得上我。
我的歌喉是打小练来的。原声原味,跟刘三姐的一样。
我唱着唱着,就做起梦来了。
那会儿,离我们那儿有千八百里远的山里,有一个姐们,听说也是打小对着山梁唱歌的,咿咿呀呀,啦哩哟啦的,唱着唱着就上到电视里成天唱着了,大红大紫,那些记者称赞:从山沟里飞出的百灵鸟。山里的百灵鸟多了,他还没见着更好听的呢。
我的心就活泛了,没准我也能唱上了。
我是歌好,堂妹是舞好。她跳舞时那身子,就跟水蛇在水中游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