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儿上学,我顶喜欢干两样事儿。一是唱歌,二是看书,看琼瑶阿姨的书。
同桌不晓得从哪儿拿来了一本《窗外》,到现在我都还记得那个封面,作者的名字也很梦幻,就像天上的仙女似的,我看了一会,就迷进去了。
——啊,天下还有这么好看的书!这么纯情,这么唯美,说的好像是另一个世界上的事儿似的,跟自己压根儿沾不到边,但似乎又是真实的,就像每个人心中所憧憬的那样,遥远,但不是不可能。
这个琼瑶阿姨好厉害,她把一个小女生的情窦打开了,心头如山林间奔跑的小花鹿,看人的眼光也不一样了。
剩下的两年里,我就把琼瑶所有的书都看齐了。那时候镇子上的书也缺,要想找一本这样的书也费劲,一开头,只要有同学拿来一本,大家都排着号传着看,看一本书起码要等上一两个星期。
轮到你看了,也是一目十行地看,生吞活剥的,顶多一天就得看完了,因为有别人在后头催得紧呀。
到了后一年,学校里一个老师的老婆很有点生意头脑,听说也是她的一个在广东那边打工的什么亲戚给透的信息,就在镇子上开了一间租书的铺子,一下子进齐了琼瑶的书,还有武侠的,排满了好几排柜子,跟书店一样。
一时间生意火爆,男生看武侠,女生看琼瑶,学校里出现了从来没有过的读书气氛。我如鱼得水,不光把没看过的都看完了,还把先前看过的又看了一遍。
我们那儿的学校,一年也就考上十个八个的,别的都是当陪衬。大伙也不是不肯学,就是笨牛出蛮力,力气越大,干的冤枉活也越多。
我们那儿就是这样子,几百号人,光有几个冒尖的,其他的全是拙棍儿。
镇子上有点家底的人家,都把子女送往县城的学校里了。你要是挤不进十名之内,你就得另想出路的了。
考不上的,该干啥干啥去,回家种田,上山打柴,种果树,学点儿手艺,或者待上个一两年,干脆嫁人,娶老婆,过上跟爹娘一辈人过的日子。
我生来就不是那种死读书的料,我看着课外书是那样津津有味,可一拿起课本,特别是数理化,要背呀,记呀,算的,我就一个头两个大。
几科当中,就数语文最好。那作文,每回都被老师当范文拿来表扬。
我初三时的语文老师,三十多岁,一个考不上大学的高中知青,人很有趣,就对我说了,你呀,光跟我一个人谈恋爱,那怎么行呢,在学习这事情上,得跟所有人谈恋爱,得学会博爱才行。
我还曾经幻想过:语文老师要是长得再帅一点,要是他胆敢动一动心思,我就跟他来一段《窗外》,只要他像个知音似的晓得我喜欢唱歌,鼓励我唱歌,只要他像个大哥哥那样对我说,你这么喜欢唱歌,你可以上艺校呀,你可以考个艺专,或者你去上高中,上到高中,你就可以考艺术类的大学,你就可以无忧无虑地唱歌。
因为除了他,再没有别人会说出这样的建议。我也从不晓得歌唱得好也可以上好学校。
可他却是个被生活击垮了的男人,就是个窝囊废。
一个在课堂上谈风花雪月的人,娶的是镇上一户人家的女儿,粗俗不堪,在学校饭堂上管饭票,每到开饭时间,她一副恶妇模样,高坐在窗口里,没个好声气,好像是她给大伙开饭似的。
老师他呢,成天到镇子上凑局打牌,打完了就到街上的饭馆吃饭喝酒,每回都喝得醉醺醺的,满嘴胡话。
这样的情景我都见过好几回,就在晚自修下课的校道上,他被人搀扶着,歪歪扭扭的,跟一个没魂的人一样,跟他白天在课堂上判若两人。
那时候,我什么歌都学,顶叫我入迷的还是邓丽君的歌。
她的歌就像是倾诉,跟我们的山歌一个样,唱的是我们个人的情感。
好几块钱的卡带,我毫不犹豫地买下了。我学着她的腔调,学着她运气的方法,吐字的口气,学得是惟妙惟肖,宿舍里的女生们就喜欢听我唱歌了,她们说,身边像有一台录音机似的。
我是考不上学的了。但我有一个心思,就是满心希望能到县歌舞团去唱。
县歌舞团到镇子上演过几回,我都去看了,唱歌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的,有的唱得挺好,有的唱得不怎么样,我要去唱,准比他们好。
也就是初三的下学期吧,有一回,我特意去了个早,下午课一完,吃了饭,我就去镇上的礼堂了。
卖票的还没来,却有一个人捧着只大碗蹲在礼堂门口的榕树底下吃饭,我问他,卖票的人呢,他说他就是。我说要买票,他说还早呢,我说要进去瞧瞧。
他稀罕地瞅着我:
进去瞧啥,演员们还刚化妆,你进去瞧板凳呀。
我说我就是想瞧一瞧演员化妆。
他定定地瞅着我,说:
你这个女娃子,原来你喜这个。你是唱歌行呢还是跳舞行?
我说,唱歌。他来精神了,站起身来,说:你哼两句,要是行,我让你进去。
我就把在山上常对着山梁唱的给他哼了几句。他听了,眉开眼笑,仿佛我把他逗乐了,他就让我进去了。
礼堂里灯光打起来了,把空空荡荡的偌大个屋子照得一片辉煌,照得神圣起来了。
我走在过道上,恍若要走向舞台表演一样,周围空置的椅子,活像密密麻麻一大片噤声的观众。那一瞬间,我竟然激动得浑身哆嗦着,像一片风中的叶子。
舞台上人走动着,他们在布置背景。起先我光是坐在前排座位上,静静地看着他们。
他们在忙乎时,还不时地向我瞥上几下子。那时,我又觉得自己成了演员,他们倒成了观众。
后来有一个年近四十、脸长得很白的人,被他们叫做刘团长的,在舞台一侧停住了,跟他们交待起什么来了。刘团长交待完了,在舞台一侧走动几步,恰似戏台上要升堂问事的大人一样,然后到后台去了。
我从座位上起来,沿着舞台一侧往后边走去,一个工作人员叫住了我,问我干啥呢,我说找刘团长,他说找刘团长干啥,我也不晓得哪儿来的勇气和胆量,就跟他说:刘团长叫我来的。
我就进到了后台,紧挨着背景幕布,好奇地瞧着她们,那些正在化妆的演员们。
她们坐在几张桌子拼起来的台子两边,往脸上涂脂抹彩,雪白的灯光照着她们打了粉底的脸盘,一个个白得好像天上的月亮,好像天上的仙人。
她们描眉画眼,手法娴熟,跟到了年关镇子上给人修脸的人一样。我原以为她们会庄重得像新娘子一样,可她们一个个嬉皮笑脸,边化妆边聊天儿。
她们这样说着话儿,也叫我不那么紧张了,我松开攥得紧紧的幕布的一角,手心上净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