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这样唱了大半年,觉得不能在厂子里干下去了。
我的名声传开了,厂子里的人瞧我的眼神就不拿你当工友看了,跟他们不一样了。
老板那女儿,二老板,趾高气扬地上车间检查,呵斥这呵斥那,她在线上转悠,似乎拖曳着一个正冒烟信儿的炸弹,不定什么时候就炸开了。
她转悠到我屁股后边时立住了,停了好一会儿,就跟身后趴着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一样,叫人脊背一阵阵僵直,冷飕飕的。唉,我真受不了她。
我打定主意不在那儿干了。老板也撺掇了我几回,他愿意给我加钱,还给住的地方。
我正在捉摸的当儿,有一天晚上,我一到了那儿,就发现场面很不寻常。
前头两排空着好多的桌子,光坐着两台人,一张台上坐着好几个五大三粗的人,样子很是凶悍,脖子上的金链子粗得像条绳子,明晃晃的扎人眼珠子。
另一张台上单坐着一个人,有四十上下,干干净净,利利落落,模样儿倒像个斯文人。
常来的那些客人坐在他们后边的桌子上,一个个安静得像得了哑巴症的鸭子,光转动着脖子好奇地瞧着。
老板把我拉到一边跟我嘀咕,今天晚上得好好唱,委屈点儿,小心伺候着,八成是招来黑老大了。
我瞅着,心想这什么阵式呀,跟电影上旧上海百乐门歌舞厅里的情形差不多,我可不是什么交际花或那样的歌女。
他们全盯着我看。凶神恶煞的那几个,眼光生硬得很,像一根根棍棒似的,仿佛要把我抓去当人质。
可那个人的眼光却柔和得像一大泓的山泉水,把我全罩住了,金钟罩功夫一般,把那些棍棒什么的全阻挡开了,他不动声色地瞧着我,平静得就像高山凹里的一面湖水。我都给他瞧得不好意思起来了。
那一晚上,我如坠五里雾中,不明就里,心里七上八下的,却卖力地唱了十支八支歌,全都是我拿手的曲子,我每唱完一支,那人就轻轻地拍几下手,那几个却起劲地鼓掌,大声叫着好。
听着他们的叫好声,我心就放下来了,别管他们什么来头,他们都是我的观众。
这时候,我都没留意,他的一个手下不晓得从哪里变出一束花来,捧着上来给我献花,我又一下子愣住了。
献花我不是没见过,赶时尚的小年轻,也曾学着样子给我献过几回花。可今儿这花却不同凡响,别有意味,叫我捧在手里不知如何是好,就跟捧着一束带刺的玫瑰一样。
我愣在台上,音乐响起了,还木呆呆的,像个傻大妞。
我瞧着那个人,似乎又瞧不见他,他像个影子,在前头影影绰绰的。
下边响起一大片的掌声,我缓过神来,看见那人用手做成话筒形状,无声地哼呀几下,绅士般地伸出摊开的手掌,做了个“请”的手势。他的意思是叫我继续唱歌。
那一晚上,我也不晓得怎的,唱得可真好,唱得真出彩,巅峰之作,下边的那一帮人,唬声四起,还有人拍起了桌子,跟敲着鼓似的。
我谢幕的时候,那人起身走向我,微笑着,客客气气地对我说:赛小姐唱得可真叫好,我真是羡慕之至呀。
他说话的当儿,他的那几个手下像护卫一样站在他身旁有一二米远的地方。
他说:我这几位伙计都是粗人,赛小姐可别见怪,他们可都是仰慕赛小姐而来的,当然也包括我。本人不才,歌是唱不好了,幸好开了个歌厅,场子嘛比这儿大点,也好看点,还有一支专属乐队,赛小姐要是不嫌弃,我想请赛小姐到我那儿去当台柱子。
他说完了,还是笑盈盈地瞧着我。
老天,一个大男人,像个小羊羔似的对你,你啥感觉?我是既好奇又充满了神秘感,却没有半点儿的担忧和害怕,真奇怪,真邪门。
老板在一旁倒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神情很是不安。
那人对他说:这位兄弟,你可真是伯乐呀,发现了赛小姐这样的好嗓子,名声都传到了我耳窝子来了,兄弟我可能要得罪你了,赛小姐得屈尊到我那儿去了,我在市中心开了个歌厅,场子嘛,能坐个好几百人,赛小姐要是在那儿唱上了,喝彩拍掌的人总比你这儿多,你该不会挡着赛小姐的前程吧。
他一说完,一个手下便拿出几沓钱来,按在老板的手里,他又说了:这是几千块钱,可别误会了,我不是强人所难,不过大伙在生意场上打滚,得讲个互惠互利,你给了我方便,我就得给你实惠,这钱就当作给你的一点补偿吧。
老板手上拿着钱,这会儿才笑上几声,但仍然一言不发,不晓得是不敢说,还是不晓得说啥好。
那人又转而对我说:怎么样,赛小姐,敢劳你芳驾吗?——我给你开的工资是港币,按票房提成,酒水免费,吃住全包,还有化妆费。行情好的话,我随时给你加。
说完,他就静静地瞅着我,好像我压根就不会拒绝似的。
我的心里却翻江倒海,打翻了五味瓶。几年前,我为了寻找这个梦想,自个去找那个看上去和蔼友善得跟个弥勒佛似的刘团长,我曾经把他当亲爹那样地期盼着,最后从他那儿得到的却是污辱。
眼下这个人来头准不小,身边打手如云,要说是坏人那可没准,但绝不是一个善茬,他跟我扯不上半点关系,倒把那个金灿灿的梦想送到我面前来了。
我也装作沉静地瞅着他,心里有一半的愿意,另一半却在打摇摆,拿不定主意,我就像个答不出问题的女生,带着点不安望着他,他也颇像个有耐心的老师那样用温柔的眼神鼓励我。
有半晌的工夫,我仍是沉默着。
他说:看来赛小姐还有顾虑。理解,可以理解。不如这样,今儿也晚了,赛小姐也累了,明天晚上,八点整,车在厂门口接你,等赛小姐到了我那地了,先看一看,看了再作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