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前班主任就在早读课上宣布,后天的早操时间,全校欢送一位今年考上了名牌大学的校友,他曾在本校就读,后到县城上的高中。那两天,学校里就到处在传说这位学长的传奇故事,这学校也是首次为一位大学生举行欢送仪式。
那时,本乡本土出一位大学生不容易,何况又是名牌大学,很是轰动,十里八乡的,全都知道。他在小学毕业的假期里就隐约听说了这人的事情,想不到新学期开学伊始,还能一睹真容,他就很期待。
到了那天,因为特别安排,欢送会在第一节课后举行。上课的老师怕耽误了事情,早早就下了课。班主任也乐观其成,赶紧组织列队,把一班人拉到操场上去。其他的班级也是如此,仿佛大家都在等待着一场盛大的演出似的。
大伙儿表现得欢天喜地的,队列也就比平日排得整齐而有效率。校长似乎也满意这场面,他老早就在主席台边上站着,也不像往日一般凶神恶煞似的吼三吼四,指这骂那,斯文、娴静得像个娘们,倒是教导主任和体育组组长,如两只猴子,前后左右乱转悠,没事找事地整肃着队列。
大伙儿有一阵儿肃穆得好似等待检阅的士兵,个个静立在这红土坡开出的操场上,他感觉出了一种庄严而崇高的氛围。这穷乡僻壤的镇级初中,招收进来的都是自乡村中走出来的野孩子,进化未开,心性未收,平时野得不成样子,不想到今日却温良恭顺宛如一群听话的小羔羊,还不时地一齐向那条从校园边穿过的镇级公路眺望。
在一瞬间,他明白了,他们其实是在眺望他们的未来。而那个对他们来说还遥不可及的未来眼下却被他们今日所迎接的那个人实现了。他们就很期待,就很肃穆。
那条镇级公路从他们学校门前经过,在左前方拐了一个大弯后,就掉头向西北而去,有如一条不管不顾要奔向远方的河流,又像一个人毅然决然地要抛弃掉什么逃跑而去似的。从这条公路出去,横穿几个大同小异、老气横秋的镇子,跋涉50多公里,就到了县城。
每日有两趟班车发往县城,车身斑驳,活像一匹老掉牙的斑马,每次从教室的窗外开过,都引得大伙儿扭头观望。车屁股后总扬起一大团的尘土,宛若这匹老斑马趾高气扬地撒开巨型的尾巴。大伙儿望着,心里在想着,都盼望着坐在车里的人是自己,能上县城走一趟。
县城有一座高高的塔,唤作登云塔,是大清朝本乡本土出的一个状元郞捐资建的,人都说,少年读书郞塔上登一登,他日金榜必题名。他满心期望着也去爬上一回,听说那塔高十三层,八面玲珑,顶上几层弯弯地挑起的檐角上挂有风铃,月明风清,风铃吟哦,似状元郞在诵读诗词,清脆悠扬的声音飘出好几里地远呢。
一辆身上披着大红布巾的班车从公路上开过来,就是跑县城那车,破旧的车身被这鲜艳的色彩衬托得反差极大,就像一个糟老头儿行将就木还披红戴绿娶媳妇。
但大伙儿瞧着这车却神气得很,想必是因为担负着特别的使命,人逢喜事精神爽,车有重任倍儿牛。它在千把人目光的注视下,径直开到操场边的校道上,停住了。
从车上下来一位干部模样的中年人,穿着中山装,上衣左边口袋上插着一支笔,头发梳得纹丝不乱,他下车后,在车门旁立着,校长和教导主任几个人慌忙迎上前去,紧紧地握手,摇晃胳膊。
俄而,一个青年模样的人走下车来,戴着一副眼镜,脸庞清瘦,身形略显纤弱,他下车后,快速地望了一眼面前这黑压压的一大操场上的人,眼镜片闪动着几点光,宛若一方池塘泛起的几片涟漪。
校长及教导主任几个依次与他握手,摇胳膊。他目不转睛地瞅着这位神人,其形象基本上吻合了他的想像,方方正正的一个标准读书人。不是什么三头六臂,也不是天赋异秉,头生尖角嘛,就像是一位邻家的大哥。
他心里就漫漶出许许多多的想法。
校长手上拿着的喇叭咯吱响了一声,领导要讲话了。校长讲了几句,带头鼓起掌,大伙儿也哗啦啦地鼓掌。喇叭交到了那个干部手上——方才校长介绍说是镇里的副书记什么的,他就嗡嗡地讲了起来,大伙儿听得模模糊糊的,好在他的话也不长,不知道是他没啥可讲呢,还是大家都很知趣,晓得今日的主角不是他们。
喇叭像一个热馍馍来到那大学生手上。他胆怯地接了过去,舍不得吃似的举到了嘴巴前,却差不多遮住了整张脸。大伙儿看见他那梗直着的脖子上,喉结像惊慌的老鼠疾速地蠕动着,似乎是在不停地吞咽着口水。那只喇叭,空洞地张着宽大的嘴巴,犹如一个沉默着的炮口,大伙儿都期待着从里面射出什么震天动地的玩意儿。
喇叭又格吱了一声,从里面传出一个软绵绵的声音,仿佛是被强大的电流冲击得疲疲塌塌。
那个声音在说:各位学弟学妹们,我心里……实在是不安,我实在是——不知说什么是好,你们等了我好半天,我却不知道跟你们说些什么……你们如果觉得我可以作为榜样的话,那就好好学习,努力地学,下苦功夫地学,知识可以改变人,也可以改变命运——祝你们好运!
然后,他放下了喇叭,大伙儿又看到了他的脸,那是一张虔诚的脸,纯净的脸。他话不多,却让大伙儿感受到了真诚。
喇叭又回到了校长手上,校长照例讲了几句收尾的话,代表千把个学生表了决心,表示一定要让有志气的学子向县城进发,向省城进发,向京城进发。
随后体育组长接过喇叭,示意一下,像特务一样躲藏在操场东边一棵枝叶茂盛的树后的体育老师,就点着了挂在树上一长串的鞭炮,鞭炮就哔哔啪啪地炸响起来,弥漫起的一团团蓝灰色的尘蔼,如花蝴蝶一样飞溅起片片鲜红炮纸。大学生在众人的簇拥下,如同一只被看护的大熊猫一般,向那班车走去。
那辆班车即将开启它光荣的使命,将大学生护送到县城,他将从县城搭车到省城,再从省城坐上呼隆隆响的火车一路呼啸到京城。
他目送着大学生梦幻般的身影,那身影顷刻间变得伟岸高大,仿佛一个正在走向加冕之路的国王。一瞬间,他就在心里规划下了他日后要走的路。
后来,他在这镇中学只读了一年,第二年,在一个亲戚的帮助下,他就转学去了县城的一所中学。
他又在这县城读完了高中,终于考上一所离家很远的大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