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阑中歌几曲,淡夜起微风,频频旧事,朗朗前情,缕缕入梦中;
鸾车云驾舞翠袖,皂罗插斜红,滴滴素酒,落落梧桐,朵朵酒花浓。
……
美酒当前,赵葵意气风发,展臂挽袖,又接连掷了数卦,结果竟然出奇的一致,右手所得皆是否卦,左手一出定然泰卦,实在匪夷所思。
自今年清明前后便是如此了……赵葵轻抿一口酒,眼睛瞬间一亮,高声喊道,好酒!好酒!不负仙酿美名!你小子私藏美酒,着实该打!落雁敲敲桌子,催促道,私藏什么!这酒就是他酿的,你快些说,别误了正事!
赵葵又小酌一口,言道,由卦象来看,该有星君携神器而来,替天行道,代君牧民,上御千军,下安苍生,使得乾坤想接,内外通达,促衰落之运呈抬头之势,且势不可挡,实乃天选之子降世,赐福人间,至于此人是何许人也……赵葵一指关舟说道,你且问他。
落雁看向关舟,眼神竟有些迷离,关舟不经意的摸了摸左手的琢子,向赵葵问道,如此讲来,那杨髨也是精于占卜之法,所以才将天选之人扣在了小子头上,是吗?
赵葵嘁了一声,慵懒的说道,那无名鼠辈岂能有老夫这般道行,定然是有高人于后指点,藏人寻找转世者的事你可听过?于大能者而言,活佛也好,神魔也罢,都可依天度量,寻得脉络,他们能找到你并不稀奇,老夫这不不也找到了吗,而且还先他一步,哈哈……
你早就知道我……关舟自觉失言,立刻闭嘴。赵葵嘿嘿一笑,说道,老夫占卦从未错过,你何时降世,何时进的临安,老夫都是一清二楚,原本还指望你力挽狂澜,哪知竟然是个雏儿,居然还和董宋臣那个阉人臭味相投,一通乱拳险些乱了朝堂,不得已,还得老夫亲自出马……
您且说说看,小子是何时降世的?关舟咧嘴笑道。心中暗想,我自己都不记得是哪天落到大宋的,难道这老神棍用一个破乌龟壳就能算到?绝无可能!
赵葵哼了一声,抬手用指尖蘸了茶水,在桌上边写边道,三月二十,这是你来我大宋的日子,恰是注生娘娘千秋,至于你的生辰,乃是己未年三月初九,这个……老夫百思不得其解,如今正是己未年,按理说,你若不是今年初生,就该年满花甲……怎么也不该是二十岁……难道你……长生不老?
世上哪有长生不老的,若真如此,我早就如您一般,混个神仙的名头了,还稀的要这三品官吗?卦象而已,定然是不准的,卦上所说天选之人也未必就是小子……关舟满脸嬉笑,后背之上却是一层冷汗,三月初九,正是他的生日,只是那个己未年是七百多年之后而已……
老夫可不在乎你是长生还是短命,老夫只在乎你能否能退强敌、辅社稷!今日不早了,就到这里吧……赵葵边说边将长衫穿好,又将五六个瓷瓶揽入怀中,迈步向外走去。
关舟、落雁赶忙相送,赵葵边走边道,老头子此来可不是打哈哈,你小子一定要将我侄女看护好,若是出了差错,老夫定不饶你!
落雁姐功夫了得,哪用得着我看护,倒是你老人家身居要职,这大半夜的出来,也不带个随从侍卫,万一遇上贼人……
老夫这些年自在惯了,不习惯有人伺候,至于贼人,呵呵……赵葵说着,抬脚勾起酒楼前的石墩,接着便是一脚横踢,百来斤的石墩炮弹般飞向街对面,咚的一声落在地上,杂碎地砖,将压实的地面砸出一个半尺深的坑。
只要不是你这个怪胎,谁能接住老夫一招!如杨髨那等废货,老夫一个能打十个!赵葵得意的说道。关舟、落雁齐齐躬身,连说老神仙威武。
少拍马屁,赵葵横着眼说道,老夫审问了擒来的妖人,人家将你的底细可摸得差不多了,刀枪不入?力拔千钧?也让老夫开开眼,去将那石墩捡回来。
关舟不好意思的点点头,轻翻左腕,那石墩一瞬间便回到了关舟手上,无声无息,无惊涛,也无骇浪,关舟将石墩稳稳放回原处,笑着说道,今日承蒙赵老提点,小子对那妖邪倒也多了些了解,日后遇上,定然小心应对。
赵葵并没显露多少惊讶,只是深深看了关舟一眼,点头说道,那卦象之中有一爻与你的姻缘有关,可想知道?
关舟眨眨眼,说道,这个……自然想知道……赵葵挑挑眉毛,用下巴指着怀中的酒瓶说道,拿百斤仙酿来换,少一口也休想知道……
……
天有阴霾,星光不显,关舟倚着客栈阑干说道,李染?你还真的姓李,听老爷子的话头,你那家世可不简单啊,左右睡不着,说来听听?
你之前答应过我,要详说你的身世来由的,不如现在说来听听?落雁反问道。关舟抬手伸个懒腰,笑道,突然又有些困了,不如早些歇着吧……
我之前说杨髨挟走了宫中所有同党,你可知以何为依据?落雁问道。关舟放下胳膊,摇了摇头。
落雁解释道,他们如今的目标是你,而最清楚你所作所为、身家底细的便是皇家,细作穿插宫中,甚至都进了皇城司,定然收集了不少关于你的信息,而这对于杨髨来说极其重要,他若不想前功尽弃,最好的办法便是救走所以暗桩,从而获得完整讯息,这几日赵老审讯所得,也恰恰证明了这一点……
你当初的判断我全都相信,不必再解释了……关舟很诚恳的说道。落雁深深看着他,俏声说道,我的意思是,你的事敌人业已明了,你为何还要瞒着朋友?
额……关舟双手遮脸,心道,和聪明人说话太吃力了,脑子总是不够转,这一不小心便让人家挤进墙角,无路可退了……
也罢!关舟唰得一甩袖子,说道,你的事不复杂,先说;而后备上两壶浓茶,再拿些果脯点心,我将所有事说与你听,估计得一直说到天亮了……
于宗教而言,赵昀崇佛;于治世而言,赵昀崇理。理学一道源于儒学,兼容佛道两家精粹,自宋初三先生奠定基石,至二程洛学融会贯通,再由朱熹闽学发扬光大,体制精致,理论精妙,影响极为深远。
朱熹弟子之中有一人名叫李燔,在朱熹去世后,其继承恩师衣钵主持白鹿书院,并相继开辟修江书院、白石书院、竹梧书院,继续传承老师的思想,赵葵少时,便是师从李燔……
如此说来,你是李燔的……关舟嚼着果脯问道。落雁横了关舟一眼,伸手捏了一块点心,说道,天下姓李的多了,难道都能拉上关系?你就不能听我说完?
关舟帮落雁添上茶,言说你继续,不急,我慢慢听。落雁咬下一角点心,咀嚼着说道,朱熹的老师名叫李侗,是我高祖,如此算下来,赵葵与我爹同辈,两人也是故交,所以我叫他师伯,就这些,说完了。
啊?我茶还没倒完,你就说完了?关舟无奈的放下壶,端坐在椅子上说道,那么你家在哪方?家中可还有其他人?
落雁轻轻咀嚼几下,说道,祖籍南剑州,自高祖之后,家中便鲜有入世者,小门小户的也算自在,不过与士林中人倒是多有往来,母亲早亡,父亲过世后,我与三位师兄便投奔赵老而来,若不是有这一层关系,我一介女流又怎能涉足官场?
怪不得他们都卖你面子,连马无车这等粗人对你都是规规矩矩,关舟笑着说道,既然你说完了,那就轮到我了……你最好先将点心咽下去,再喝口水压一压,我怕你一会儿会呛到……
……
阳逻堡,忽必烈营帐。
本王自幼征战四方,屠龙擒虎,未尝一败,不想竟被几只土狼挡了去路!实在可恶至极……忽必烈坐在帐首大发雷霆,帐下诸将垂头听训,心中却多有不服。
一名白面将军出班奏道,王爷!渡江之战双方多为试探,少有战损也是情理之中,宋军已是樯橹之末,区区一役已是全力以赴,若我军自阳逻、黄州两线齐进,定能突破长江防线……
张禧!你是被猎鹰啄了眼吗!宋军火器凶猛,千余儿郎浮尸江上,十余艘舰船成了碎片,这就是你口中的小小战损?王爷!末将以为,贸然再战定然损兵折将,摸清对方虚实才是当务之急!一名黑瘦的蒙古汉子大声说道。
阿术将军多在北地,对火器少有了解,心生畏惧也是情理之中……张禧冷言嘲笑道。兀良哈阿术唰的抽出腰刀,指着张禧喝道,长生天的子孙从不畏惧死亡,但也不能让草原上的汉子白白送死,你一个汉贼竟然敢取笑我!今日你我便做个了断!
忽必烈啪的一拍桌子,喝道,大敌当前,尔等却在内讧!唯恐宋军不胜吗!张禧听令!本王命你父子速速率军赶往黄州,与原东路军合兵一处,待我将令,与阳逻同时渡江!阿术!本王命你驻守中军,无本王将令不得擅自出兵!
王爷!阿术急道,那张贼有意损耗我军战力,你却还护偏袒他……忽必烈冷声喝到,住嘴!你父亲就是这样教你规矩的!速速退下!
杨髨盘膝坐在最下首的毡子上,坦露着血肉模糊的后背,医官正将灰色药粉一点点涂抹在伤口上,杨髨吃疼,却不发一声,撑着桌沿的双臂不时地颤抖,汗水顺着面具缝隙流进衣领,百缕衣已然面部全非,灰突突辨不清本来颜色。
待众将领命而去,忽必烈禀退帐中余人,对杨髨说道,兀良哈台领兵一方,却将儿子阿术安在本王帐下,用意不言而喻啊……
杨髨低头不语,忽必烈摇摇头继续说道,你的作为,不足为外人道也,而为了救你回营,损失了两队斥候,他们却是知道的,于众将面前打你二十杖,全当堵他们的嘴了,莫要记恨本王……
杨髨蜷身伏于地上,颤声说道,为王爷尽忠,小僧荣幸之至,小小伤痛不足挂齿,杨髨多谢王爷恩典!他那声音本就怪异,再加上哑声颤音,让人听了着实不舒服。
忽必烈点点头,说道,你之前的密报本王已然看过,之后可另有进展?杨髨直起身,沉声说道,小僧现已确定,那关舟便是师傅所说天选之人,如今阵前的赵高山便是由他扶植上位,那惊天雷火必然也是由他所授,只是……只是赵昀行事隐秘,我们的人未能获得有用情报……
那方宫廷中的人也未拿到一丝讯息吗?忽必烈皱眉问道。杨髨垂头道,小僧不惜撤出宫中所有桩子,确也不曾问得蛛丝马迹,有负王爷重托……请王爷恩准小僧再赴宋国,此次定然……
忽必烈摆摆手打断杨髨,说道,那边的事先放一放,本王另有要事交由你做。杨髨暗自握拳,心中多有不甘,但忽必烈面前他不敢造次。
你休养两日,而后去黄陂见你师傅,将你在宋国收集到的消息讲与他听,看他可有安排,之后回京城一趟,大都和合川已有月余未传来消息,本王心中着实不安……忽必烈皱眉吩咐道。
杨髨领命退下,忽必烈从怀中摸出一枚黑色令牌,沉声说道,火速赶往临安,拜会一下朝鲁,务必尽快弄清宋国火器底细,至于条件,就按他之前说的……
一个黑影从后帐走出来,躬身接过令牌,转身又退回帐内,半盏茶后,一个马队从东南营门疾驰而出,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之中。马队走后不久,杨髨也带四名亲从出了后营大门,他们先向北走了十几里,待出了军中斥候视线,便一拨马头奔东南而去。
……
秋意渐浓,关舟与大果一家要启程了。
衣锦还乡,自然要有排场,关舟为此又租用了三辆马车,加上关舟自己的车,三辆载人,一辆载货。
大果当仁不让的成了关舟这辆的车夫,那架势和后世抢着开法拉利差不多,谁拦跟谁急,姚婶说什么也不肯上车,说一车双马是贵人的规制,她坐了会折寿,关舟没好气的将她推进车厢,又将小桃托了上去,而后自己上车,让真滴坐右辕,一辆车塞得满满当当。
落雁将自己的大包袱放到货车之上,朝前面三辆车走来,租来的车都由车行的把式驾着,自然也占去一个位置,关氏家仆六人塞满了一辆,已然没有空位;准备同赴丘怀的流水和行云占了一辆,车厢里除了行云,还有大包小裹的家当,流水假情假意的邀落雁同坐,换来他师妹一双白眼。
落雁将真谛从车上拎下来,让他去后面车上挤一挤,自己一屁股坐上右辕。关舟撩帘子问道,你还真去啊?落雁淡淡说道,你当我想去吗?殿下的命令,公差而已。关舟无语,将落雁让进车厢,自己出来陪大果赶车。
车队浩浩荡荡出了城门,向西前行不远,一队人马护卫着三辆马车停在路旁,目测居然有百人之多。关舟皱眉下车,一名宫中黄门闪出车后迎了上来,身后还跟了一名粗壮汉子。
奴婢安玉见过关大人,官家口谕,请关大人一旁接旨,安玉躬身说道。关舟点头,随安玉来到路旁。赵昀之前说有任务交代,几日来没有旨意下达,关舟还当他老人家改变主意了,原来是在最后关头才说,看这架势,定然不是什么好事……
官家口谕!安玉压低声音说道,官家吩咐,那车上的人就交于你了,你须将她妥善安排在丘怀,不许假手他人,更不得让不可知之人得知,若有差池,以欺君之罪论处!
关舟挠挠头问道,那里有三辆车,你说的是哪一辆?还有,什么叫不可知之人?我哪知道谁可知谁不可知?
安玉皱着脸说道,奴婢说得是那第二辆车,第一辆虽是奴婢带出城的,可里面坐得是哪位贵人,奴婢确是不知,至于谁可知谁不可知,总管大人说,您只需看了车里的人便能明了……
董宋臣?他倒会省心!那老东西在哪?关舟问道。那老东西……额……他老人家在宫中侍奉官家,未曾出来……安玉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赶忙岔开话题,指着边上的汉子继续说道,这一位是禁军的周权将军,受官家指派,协助关大人行事。
哦?官家信不过我?还派军队来监视?那干脆别用我得了,省的麻烦!关舟眯着眼说道。安玉和周权闻言皆是一头冷汗,心说这话你敢说,我们都不敢听……
周权单膝跪地,右手抚胸,言道,末将受命协助大人,绝无监视之意,此间内情更是全然不知,诸事全凭大人做主!
如此……这差事倒也接得……关舟一笑,扶周权起身,指着最后一辆车问道,前面两辆是你们带出城的,那第三辆呢?安玉答道,那个……那个是张大官人的车架,他也是在等您,便停在了一起。
张大官人?关舟心说,我只知道西门大官人,这张大官人是哪位?关舟摆摆手,对安玉说道,旨意我接了,你若无事便回去吧。
安玉如蒙大赦,躬身别过关舟,唤过随行侍卫绝尘而去……关舟掸掸长衫,对周权说道,随本官去见见那张大官人。
见关舟过来,第三辆车车门洞开,一群莺莺燕燕从车上下来,眼波流转,暗香浮动,那腰间的红绳更是各个醒目,看得周权口水直流,关舟也是目瞪口呆,这里面……应该没有所谓的张大官人吧……
关舟发愣之际,众女子搀了一名男子从车上下来,那男子约莫四十多岁,白面短须,体态肥硕,未曾开口,先是打鞠微笑,一双本就不大的眼睛瞬间挤成了缝儿。
清河坊张枢见过关大人,冒昧前来,还请大人不要见怪!
关舟赶紧回礼,他已经对上号了,这一位应该就是小嫖客……不对,是小才子张炎的老爹,清河郡王的后人,清河坊的大嫖……大地主张枢。
大官人面前不敢称大人二字,今日出城晚了些,倒是劳您久候,恕罪则个,不知大官人找关某所为何事?关舟问道。
张枢敲敲车辕,张炎不好意思的从车厢里钻出来,红着脸朝关舟打鞠问安,饶是他惯于混迹青楼,对于父亲的风流却也难免尴尬。张枢倒是云淡风轻,言道,犬子酷爱诗词戏曲,对话本一道也甚是痴迷,自前几日听了关大人之言,一直念念不忘,我说待您回京再送他登门求教,他死活不肯,为兄无奈,只得在此相候,大人省亲,可方便带上犬子啊?
大官人若放心的下,关某倒是无妨!关舟笑着说道。或许是投缘的关系,关舟对这好学的小张炎倒是颇有几分喜爱,再者,自己省亲,知道的人可不算多,这张枢父子既然能准时赶来,又好巧不巧与皇家车队汇在一处,期间定然是有人安排的,而这个人很可能就是赵昀,所以,这个面子必须得给。
如此甚好!张枢得了准信也不客气,吩咐车夫将两个箱子搬到关舟车上,回头对张炎说道,此去莫要任性耍乖,凡事依你关叔安排,嗯……还有,你真的不需人照顾吗?
边上一名女子插话道,小公子,不若还是照之前安排,让我与栖霞妹妹随你前去如何……
不必不必!张炎说着,撩袍朝关舟车上跑去,一头钻进了车厢,少顷又探出头来,喊道,车上已没有多余位置,爹爹和姐姐们还是早些回去吧!我能照顾好自己!
车外众人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