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莺啼醉红树,归去来何处,簪花细语,雕琢杂句,陌陌长长路;
风解云裳晴天顾,有高低无数,对枕轩楼,酒朝歌暮,庭暖君莫入。
……
辞别张枢,关舟迈步走向第一辆车。
这辆车较其他马车小了一些,但却是双辕四马,车厢通体暗红,还罩了一层华丽的车幔,关舟似乎明白了什么,退后两步,朝车上恭敬一鞠,而后举步上前轻启厢门,向里面看了一眼,轻声对身后的周权说道,加派人手看护好这辆车,遇山开路,遇水搭桥,力求平平稳稳,切不可颠簸……
周权领命而去,关舟回身朝第二辆车走去,第一辆车是应有之义,这第二辆则是重中之重了,只是直至此时,关舟也未猜到这其中坐的是谁。
不待关舟上车,那车帘竟自行撩开一道缝,一名女子探出半张脸,竟然是李落雁。
唉?落雁姐,你何时上的这辆车……关舟诧异道。落雁将帘子撩高一些,小声说道,快些上来,有人找你。关舟登车进到厢里,主位之上,赵姝正满眼含笑的望着他,小蝉侍坐她的右侧,而她左侧坐的,竟然是唐安安……
二十八骑于前开路,七十二勇士于后压阵,另有皇城司二十女侍辅于两侧,六驾马车缓缓向着丘怀进发。
车子行了大半个时辰,你们为何都不说话?莫不是奴家碍眼了?唐安安浅笑着说道。关舟将屁股下的软垫往外挪了挪,说道,唐姨莫要一口一个奴家,让我们这些小辈都不好答话,此间都是熟人,该说的话平时都说透了,哪还有话可说?
唐安安慨然一笑,说道,十几年了,已然说顺了嘴,改不掉了……不过你说无话可说,奴家确是不信,不如到了下处城镇,我与落雁妹妹再租用一辆车如何?
赵姝脸上红晕渐起,小声说道,唐姨莫再调笑,这辆车够坐了,还再租用做甚……唐安安抿嘴一笑,也不再多说。关舟又往外侧挪挪,将脸转向厢门,轻呼了几口气。这车厢后仓放了行装,前面本就局促,期间又多是妙龄女子,唯一的年长者还是人间绝色,红露凝香,沉檀拂溢,实在难免心猿意马……
喂,小孩儿,你爹车上那些女子都是你姐姐吗?你为何有如此多的姐姐?车厢中,小桃凑近张炎问道。
都说了我不是小孩!那些也不是我姐姐!张炎红着脸争辩道。小桃撇撇嘴说道,你方才喊姐姐我都听到了,如今又不认,你这人真是没个准谱,还有,看你年纪不过八九岁,不是小孩是什么!
我十一了!姓张名炎字叔夏!有了表字,自然就是大人!张炎急道,那些女子都是坊间的伎……艺人,是来服侍我爹的,我称呼一声姐姐,只是出于尊敬!
你十一岁,我十四岁,我叫你小孩也没错啊!有表字很了不起吗!你叫人家姐姐,那便是姐姐了!与尊敬不尊敬有何关系?难道你不尊敬了,还能叫人家妹妹不成?小桃寸步不让。
哎呀!我与你说不明白,我去找关兄了!张炎翻身站起,朝座上的姚婶匆匆一鞠,转身跳下马车,朝前面跑去。小桃撩开车帘喊道,说不清楚就逃跑,这哪像个大人,分明就是小孩!
张炎气恼的挠挠头,也不答话,扒着前车的车辕就要上去。车侧的侍卫一把将他抱住,沉声说道,小公子,这辆车你不能上!
关舟闻声撩开车帘,见张炎正拳打脚踢的与侍卫抗衡,连忙出言制止。
这车厢你确实不能进,如果你不想回后面车上,便坐在车辕上吧,关舟说道。张炎无奈的点点头,在侍卫的帮助下攀上车辕,尴尬的理理衣裳,开口道,关兄,前路漫漫,不好虚度光阴,不若我们现在就聊些话本如何?
一个满口文邹邹的小孩,引得车厢内一阵俏笑。关舟撩起半个车帘,坐到车厢门口,背靠着门框笑道,我与你爹称兄道弟,你叫我关兄,不合适吧?
张炎低头想了一下,抬头问道,后面车上的女娃,如何称呼你?关舟往后面望了一眼,说道,你是说小桃啊,那是我妹妹。
如此,我只能称你为兄长了!一无血缘,二非亲眷,只是称呼而已,关兄莫要计较了!张炎一本正经的说道。
关舟哈哈大笑,说道,也好,也好,依了你便是……为兄肚子里的话本可是多如繁星,你且说说看,如今流行哪类剧目?张炎歪头想了想,说道,坊间剧目,以情爱最受推崇,北地关一斋的救风尘、调风月,白朴的梧桐雨,都为佳品,我宋国也以此类居多,却难免稍逊一筹。
关舟捧腹大笑,车厢内众女子也是花枝乱颤。关舟拍拍张炎肩膀,笑道,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你小小年纪竟然懂得此间之事,不负神童之名,再来说说,你本人喜欢哪些剧目?
张炎侃侃道,我最喜欢的,要数述异记中的牵牛织女,诗经之中,汉有游女,不可求思,讲得也是这个故事;还有曹植灵芝篇和搜神记中所载的董永遇仙传,神仙精怪,变幻无穷,最是有意思……说来说去,张炎毕竟是个孩子,自然对神话故事更感兴趣。
关舟笑道,那为兄便也讲讲这两个故事,只是情节会有不同,你且听来……关舟暗道,牛郎织女和天仙配而已,没有难度,这故事经历十几代甚至几十代人的丰富润色,若是再比不过当今,那哥们这七八百年岂不是白穿了!
果然,两个故事讲完,一车人都是惊异不已,没想到这耳熟能详的话本,居然还有如此多鲜为人知的情节;没想到古书中简短几句话,竟然可以扩延成如此庞大的剧目,张炎更是嘴巴张的老大,连口水流下来都不自知,一副恶心样子。
如关一斋那类言情话本,为兄这里有西厢记、桃花扇、牡丹亭、长生殿,白素贞永镇雷峰塔,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可歌的,可泣的,可爱的,可憎的,不胜枚举;你所好的神话传说,为兄这里有封神榜、西游记、镜花缘、济公传,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上神、地仙、鬼女、狐妖,数不胜数……关舟得意的说道。
所有女人都有一颗追剧的心,无论唐宋,亦或明清,大家看向关舟的眼光开始炙热,唯有落雁还带着一丝清明……比别人多七百年的见识,很值得炫耀吗……好像,还真挺值得炫耀……
红颜自古多薄命,让人好不心酸……唐安安沉吟道,为何这话本之中,多是穷苦小子、落魄公子得遇高门佳女、神女上仙,却鲜有平民女子结得年轻俊才、达官显贵呢?奴家实在想不明白。
这是因为……关舟看了赵姝一眼,说道,因为这些话本都是穷酸书生所写,他们都想有朝一日得遇良媛,一步登天。唐安安叹息道,也是那看话本的人多是闺中贵女,喜好这种施恩良人、终成眷侣的桥段,这才有人投其所好,写了这些话本,关公子莫要妄自菲薄才是……唐安安说到后面已然绷不住,用袖子掩面,咯咯笑了起来。
赵姝扑进唐安安怀里,捶着她的肩膀,羞怯道,姨啊!你又取笑我……关舟摸摸鼻子,苦笑着摇摇头,曾经的京城绝艳、花魁榜首,果然名不虚传,寥寥几句话,不仅将自己和赵姝装了进去,还将一个恼人的话题说成了佳话,也难怪赵昀神魂颠倒,如痴如醉……
……
按照关舟的吩咐,车队行进的很慢,为了让张炎不再聒噪,关舟在歇脚的小镇买了许多加厚的生纸,裁切成型,做成几副纸牌,以日月替掉大小王,以春夏秋冬替掉四种花色,又以天干加上三才替掉数字和字母,如此一来,相较于后世纸牌,便更加符合东方人的文化审美。
在教会赵姝等人斗地主之后,关舟拉着张炎回了小桃车上。讲明规矩,拉开阵势,关舟摇着手中的炭条说道,此间不赌钱财,谁若是输了,用这个在脸上划一道即可。
张炎本想出言反对,见小桃没吭声,只得咬牙憋了回去,牌局开始,前面几局关舟毫无悬念的胜出,很不客气的帮张炎和小桃画上了黑道道。张炎小脸通红,将炭笔拨到一边,说道,这是小孩子的玩意儿,我们不用这个,还是用钱实在!
张炎说着,将他那两个箱子拉过来一个,拧扣掀开,里面除了衣物,竟然还有好多银票铜钱。
关舟拿起一摞银票看看,最小面值也有五十两之多,他这一箱子里估计得有千八百两了。关舟笑道,我们可没有你这般财大气粗,要么划道道,要么不玩,你自己选。
张炎看看关舟,又看看小桃,将一打银票塞到小桃手中,说道,她的那份我出了,关兄是朝廷官员,该不会缺这几文几两吧,我们还是赌钱如何?
不待关舟说话,小桃已将银票塞回张炎手中,冷着脸说道,我爹说,赌钱耍宝的都不是正经人,你若用钱,我便不玩了!
那就不玩了!张炎气恼的将银票收进箱子,抱臂斜靠在车厢上,一副我无所谓的样子。小桃挑挑眉毛,嘟囔道,小孩子脾气……
我不是小孩子!张炎喊道。
你输不起!耍赖皮!不敢玩!就是小孩子!小桃仰着下巴喊道。姚婶在小桃背上打一巴掌,嗔怒道,与小公子好好讲话!莫再闹了!小桃哼了一声,扭头看向窗外。
关舟轻笑着收敛纸牌,古语说不是冤家不聚头,原来真是这么回事……你们先歇一歇,我去其他车上看看,关舟将纸牌放到一旁,偏腿跳下马车。
流水、行云两人很是安静,关舟制止了要跳下车的流水,说只是巡视一番,待到了地方,咱兄弟再把酒言欢;真谛、关三的车上坐了八个人,已是人满为患,不过这些小子很知足,没见后面七八十人都是走着的吗,有车坐不错了。
见关舟下车巡视,周权赶忙打马跟了过来。
关大人可有吩咐?周全翻身下马问道。关舟说道,丘怀不比临安,无城无卫,仅凭那些衙役怕是不稳妥,防卫方面就有劳周将军了,弟兄们也要辛苦一些,待到了丘怀,你去关三那里领三百两银子犒赏大家,也好提提士气。
周权抱拳领命,沉声言道,大人放心,出京之时贾相授我半面虎符,可调令丘怀周边府兵,虽然不多,三四千人还是有的,定保万无一失。关舟点点头,稍稍放下心来。
周全纵马巡视一圈,禁军都是千里挑一,各个精神抖擞,规规矩矩,事实上也无可指摘,周全拨马回到队前,扯开嗓子喊道,关大人赏!每人纹银三两!百名军士齐齐捶胸应道,谢大人赏赐!声如洪钟,把关舟吓了一跳。
那些当兵的拿着朝廷的饷银,吃着百姓的米面,住着军中的营帐,哪还需要你另外犒赏?一个军士一月的饷额不过三钱银子,你可倒好,一出手就是每人三两,你是想邀买人心,还是纯粹的钱多扎手?赵姝握着纸牌,对登车上来的关舟说道。
啊?是这样吗?官家也太抠门了吧,一个月才给三百文饷钱?关舟挠头说道。赵姝白了他一眼,说道,莫要胡说,三百文已然很多了,我父皇对下向来优厚,军饷配额也是大宋一朝最高的。
那倒是我错怪他老人家了,回头我去赔个不是……关舟不好意思的笑笑,拿起小桌上的一张纸片问道,这是什么?落雁将纸抢过来放回桌上,说道,牌局记录,赢的便划上一笔。
关舟探头看去,那纸上纵向三列,已经划了几条道道,只是上面没注名姓,看不出谁输谁赢。
如此标记,却是不太直观,你们这车中都是女子,连外面驾车的都是女侍,其实完全可以玩……玩脱衣服的,谁输了就脱一件,战果简单明了……关舟坏笑道。
只要你舍得,奴家倒是不怕!唐安安掩口笑道。赵姝拿起枕垫砸向关舟,对靠近门口的落雁说道,将这个浪荡子赶了出去!他若再敢上来,打瘸勿论……
丁戊己庚辛,五连!
壬癸天地人,管上!
四条丙,炸弹!
关舟回到小桃车上时,姚婶、小桃和张炎居然重启战局,每人脸上都有若干横横竖竖的黑道道,宛如未开化的土著……
……
赵姝和唐安安乃是借关舟省亲秘密出京,知道内情的少之又少,由于唐安安的关系,赵昀定然慎之又慎,估计连谢道清和阎妃都蒙在了鼓里。
帮官家转移小三啊,不知事后能否从中敲诈点油水……关舟不禁想到。
公主行程不可张扬,关舟衣锦还乡显摆一番的计划也就落空了。至夜戌时,丘怀镇外十里之处,接了密旨的孙广河与葛长庚一干人早已候在那里,闻听车马将进,赶忙整理衣冠迎了上去。
一番礼节流程走完,孙广河便引着周权的禁军去了葛家的酒楼,那酒楼客栈三天前即已清场,住百八十人倒也宽裕,较之驻扎镇外,更加方便行使戍卫之职;赵姝的车驾则在女侍的护卫下向葛家而去。迎驾众人都是走着的,关舟便不好坐车了,于葛长庚身后,与葛云汉夫妇并肩而行,姚婶小桃、真谛关三等人也都下车随行,关舟车上只剩了一个睡着的张炎。
你老好像不缺车马吧,为何不安排一辆?关舟朝前面的葛老头问道。葛长庚回头看看关舟,又看看挺着大肚子的覃氏,说道,君臣之礼不可废,殿下面前怎可有我等座驾?十里路不算远,坚持一下也就到了。
穆氏嫂子在哪,为何没有见着?关舟突然想起,葛云汉的小老婆也怀孕了,不会是身子不方便落在后面了吧?
贵客临门,岂可让妾侍出迎,我葛家虽是商贾,礼仪还是要守的,哪能像你一般不懂规矩,葛老头头也不回的说道,还有,你们在人后怎么称呼老夫不管,厅堂之上,你葛家嫂子只有覃氏一人,穆氏是妾侍,当不起嫂子二字,你一个做叔叔的,如今又是朝廷命官,该有的威仪必须要有……
关舟看着满头大汗的覃氏,忽的止住脚步,说道,都是爹生父母养的,哪来的那么多规矩!关三,去将后面的车调来一辆,让葛老上车引路!接着又推了一把葛云汉,说道,后面车上只有一个贪睡的娃娃,你扶嫂子上去吧,如此我们也能走快些!
不可!不可!这不合礼数……葛长庚沉声反对道。
此处我的官最大,听我的,关舟呲牙说道。
殿下驾临葛家,这是私谊,而非公事,所以只叙齿,不论官职,还得听老夫的!葛长庚道。
老先生还是依了他吧,他这人执拗起来八匹马都拉不回,若再争执,怕是要半夜才能到家了。赵姝半启车帘说道。
公主发话,官职和年纪便全不顶用了,该上车的上车,该步行的依旧步行,队伍重新启动,浩浩荡荡奔丘怀镇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