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点峰端孕春蕾,疏梅寝新枝,烛炬天明,笙笛彻夜,执手步迟迟;
轩台秉笔化龙去,眷慕少年时,踏竹深处,千言百语,御卷谱长诗。
……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长幼有序,尊卑有别……关舟着实领教了一番礼教的厉害。
公主驾到,葛长庚让出了正房后院;东尊西贱,葛云汉将东跨院让给了老爹,自己带着妻妾搬进了西跨院。
若是依着关舟,直接就将赵姝和唐安安塞进西跨院了,省的搬来搬去麻烦,不过他们到葛家时,一切已经收拾停当,倒是没必要再提意见。
整个大院已用檀香薰过,正房里的家什用品也都换了新的,有葛云晋示例在前,关舟可以肯定,待赵姝回京,此间的器物定然会被葛老头当宝贝一般收藏起来,外人不得一见。
晚餐是分开吃的,后院之中除了赵姝、唐安安,就只有落雁、小蝉和二十名女侍卫。覃氏作为当家主母,要引着丫鬟为客人上菜,葛老头特意吩咐,东西放下,人立马就出来,不得停留,连关舟想去后面看看,都被葛老头拦下了,言说你在京中怎样老夫不管,到了葛家就得守葛家的规矩,再说你一大男人,总往女人堆里钻算怎么回事!
东跨院中的酒席开启,众人对于座次又是一番谦让争执,若论尊卑,关舟就该坐上主位,可葛老面前,这个位置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坐的;若是叙齿,葛老头便该上坐,可孙广河虽然小上几岁,确是父母官,葛老头也不能托大;而有关舟和周权在场,孙广河这个知县着实不够看,让他坐主位定然比坐老虎凳还难受……
关舟饿得头晕眼花,最终只得强行做主,将葛老头按在了主位之上,又让孙广河坐其左侧,周权官不小,年纪却不大,坐葛老头右侧倒也合适,最后关舟与葛云汉,还有刚刚赶过来的孙宝在下首相陪……问题圆满解决,关舟松松腰带,就等开饭了……
好在酒宴之上再无插曲,关舟也算吃个消停饭,待到结束,宾主尽欢,周权向关舟、葛老拜别,回前院与轮值的禁军会和;孙广河父子也登上了马车,用孙广河的话说,今日已是少有的悠闲了,合川战事虽定,却有不少遭受兵灾的难民向东涌来,朝廷明发通文,要求各县妥善安置,他这个知县整日忙得焦头烂额,都快挺不住了……
葛长庚摆摆手,将还在刨饭的葛云汉赶走,这一举动让关舟很不踏实,此情此景怎么和百骨瓮那次如此相似?
老爷子,咱先说好,若还是百骨瓮那种破事儿,您老就别开口了,小子好不容易悠闲几日,您放过我好不好?关舟嚼着菘菜说道。
葛老头撑在桌子上,探头说道,这种邪事百年不遇,怎么可能还有,老夫是想问你,那女子……
升国公主,姓赵名姝,将满双十,当今官家的独生女,出京的目的没有明说,我猜测与那四个瓮有关,有高宗在前,官家确是不好做,由女儿代劳倒是个好主意……关舟端着酒杯说道。
老夫说的不是公主殿下,是另外那位女子……葛长庚拉着椅子往关舟边上凑了凑。
李落雁,或者应该叫李染,原皇城司亲事官,如今升迁了,以女子之身着任殿前司都虞侯,专门侍卫公主;她高祖乃是朱夫子的老师李侗,那个装神弄鬼的赵葵是她师伯……关舟放下酒杯说道,您老还想知道什么?
不是不是!老夫说得是哪位年纪长一些的……葛长庚凑到关舟身边问道。
关舟皱起眉头,低声说道,老爷子,您一把年纪了,赶紧将这歪心思收一收,那个女子的事不能问,更不能打她的主意……
葛长庚一巴掌打在关舟头上,骂道,小兔崽子!老夫何时起过歪心思了,老夫就是想问问,那女子是不是叫作唐安安?
关舟瞪大双眼,惊声问道,您认识她?葛长庚坐直身子,满眼向往的说道,如此说来,老夫这眼力还是不错的……十几年前老夫曾在临安住过些时日,那时她在坊间风头正盛,追捧着无数,据说她那香榭院落豪奢至极,上到妆盒酒具,下到水盆火箱,皆由金银打造,帐幔茵褥俱是绫罗锦绣,珍奇宝玩更是数不胜数,为成入幕之宾,仰慕者多是豪掷千金万金……
您老当年花了多少钱?关舟好奇的问道。葛长庚摇摇头说道,即使肯花钱,也不是任谁都能一睹芳泽的,老夫当时已过天命之年,哪还有那般心思,不过是远远看了一眼而已……
哈哈哈哈……如今确是方便了,照我估计,她多半是要在丘怀住上一段时间,您老若想看,随时都可以……关舟笑道。
葛长庚捋捋胡子说道,坊间传闻,她被达官贵人收了房……如今她伴于公主身侧,莫非那达官贵人是……
关舟摆摆手说道,还是那句话,这事儿您老别问,更别与旁人提起……葛长庚点点头,问道,那你准备如何安置她?
关舟微微一笑,说道,这不是我该操心的,公主定然有所安排,听令就是。
……
姚家寨依旧是那些人家,却已休憩一新,许多人家还新建了房子,大果作为寨首,自然不落人后,于老房子东侧又起了几间新房,虽还是简单的木石堆砌,但至少不再透风漏雨。于青山隐映下,绿水环绕间,很有几份廉价度假村的味道。
几日前,周权已分派禁军扎营寨外,又将寨子外围细细篦了一遍,日里,偶有军士巡视四周,见了寨子里的人还能攀谈两句,倒是无甚惊扰。
薄雾的清晨,两辆马车在侍卫的簇拥下悄然驶进姚家寨,真谛将那辆四乘厢车停在宅子的尽头,关三则将车停在了大果家门口。
关舟与赵姝、落雁自车上下来,早就候在门前的大果和流水迎了上来。
此处可还安逸?关舟呲牙对流水说道。流水哈哈一笑,说道,安逸的很,安逸得很,此处山清水秀,静怡非常,又有姚婶和小桃帮衬,行云似乎又好了许多,我也可以偷闲了。
这便是话本中的痴情人了,各位来重新认识下!关舟指着流水对赵姝等人说道。流水不好意思的揉揉额头,回道,兄弟莫在调笑,时辰不早,还是办正事吧。
且先饶过你,待你大哥三弟凯旋,咱再细细分说,关舟点点流水,回头对赵姝问道,可准备好了?
赵姝轻轻舒了一口气,微微点了点头。关舟不再多问,吩咐真谛、关三于此等候,而后来到四乘车前,恭敬的取下那四个瓮,与流水两人背了,又将一个装了香烛贡品的包裹递给落雁,而后叫上八名女侍卫,引着赵姝朝西山上走去。
江南之地本就潮湿,早上山中又多晨露,几人都觉身上潮乎乎的,好在秋季尚浅,一路走来倒不觉得冷。
老君观依旧,只是院内多了些绿植花木,想来是葛老安排栽种的,八名护卫奉命守在殿门口,关舟等人进到殿中,掩上殿门。
拜过老君,关舟依次启动机关,领着三人进入密道,赵姝从未有过此等经历,新奇之余,更多的还是害怕,关舟不得不一手持着火把,一手让赵姝紧紧握着。
此间机关玄妙至极,犹如天造地设一般,你莫要害怕,关舟在二道门前对赵姝说道。赵姝环顾四周,目光不敢多做停留,听关舟交代,也只是微微点头,抓着关舟的手更加紧了。
玉笔轻划,石门洞开,水晶霞光迷乱人眼。关舟叫赵姝稍后,与流水两人将四个瓮置于石台之上,而后摆好香烛瓜果,酒水点心,这才回道赵姝身边,说道,你可以开始了。
赵姝看着石台上几十个陶瓮,心慌意乱,之前背熟的祭文忘的一干二净,几次欲要张口,却终是难发一言,只得求助般的看向关舟。
关舟挠挠额头,对这石台之上说道,诸位,小子不辱使命,将临安那方的的事办妥了,而且还将你们的后人一同带了来……
关舟将蒲团往前挪了挪,拉着赵姝跪在石台前,继续说道,所谓天子无家事,诸位皆是皇族贵胄该是明了的,官家无法亲至,升国公主代父领祭,还请莫要怪罪。
流水、落雁将香烛点了,又在杯盏中倒上酒水,关舟将其中一杯递给赵姝,拿起另外三杯缓缓撒于地上,笑着说道,诸位也看到了,你们这后辈一时激动,将背好的祭文忘了个干净,不过依小子看来,人来了也便足够了,那虚头巴脑的祭文辞藻虽然华丽,终究是比不过一番真心,诸位大人大量,也不至于因为一篇文章难为后辈吧?
流水噗得笑出声,落雁也是掩口轻笑,祭祀之时与鬼神讨价还价,也算前无古人了。赵姝红着脸拉了拉关舟衣袖,关舟低头看看她,也屈腿跪下,又拿起一杯酒,对赵姝说道,羞得什么,此处都是你的先人长辈,一篇祭文而已,念不出来也无妨,我们多敬他们几杯赔个罪也就是了……忽而有微风吹过,赵姝腰间的金铃叮叮作响,似低吟,似轻笑,于石室中久久回荡。
哪来的风?关舟诧异道。流水跃步上前,迎着那风的来处寻去,兜兜转转却到了石室门口。流水挥着袖子说道,外面没有风……它似乎是从……从石门中生出来的……
几人来到门口,果然,室内清风萦绕,门外却一丝风都没有……赵姝的铃铛又在嗡嗡作响,而关舟手中的玉笔竟也隐隐泛起青光,似在应和。
关舟福灵心至,说道,莫非……这玉笔在寻主?关舟说着,将玉笔递给赵姝。赵姝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玉笔。刹那间石门隆隆关闭,两侧高大的石柱也向内侧合拢过来。
每次关门的时候都是这样吗?落雁惊声问道。关舟摆摆手,将赵姝挡在身后,大声道,我也只是第二次进来,上次不是这样的!且先让开些!
在几人注视下,那石柱并拢到一起,浮雕的石门也消失于眼前,不待几人细看,那两根石柱忽的一缩,又唰得一展,竟然化成一副连轴画卷,飘飘然浮于空中,还泛着点点金色星光。
啊!这是……赵姝一声惊叫。关舟回头望去,只见赵姝手中的玉笔竟然起了变化,一缕缕青色自笔端缓缓流出,似云似雾,看不真切。
众人差异间,那空中的卷轴也动了起来,只见它上下腾转,将星光拢进自身,而后化成一束金光直奔赵姝而来。
变数来的太快,不待四人反应过来,那金光已然与赵姝手上的青雾缠在一起,越缠越紧,越转越快,隐隐带着风雷之声。
赵姝摊着手,一动也不敢动,这……这是何物?赵姝颤声问道。关舟摇摇头,轻声说道,我也不知道,此处乃是你祖先所留,想来他们是不会害你的,且看着吧……
说话间,那青金相间的光束慢慢停止了转动,在某一瞬腾的一个翻身,化成了一条翠色金纹的小蛇,蜿蜒而动,鳞甲分明,关舟等人还未细看,赵姝的惊叫还含在喉间,那小蛇竟沿着赵姝手背攀援而上,在她手腕处首尾相接,化作了一只翠色暗金镯子,式样和关舟的金刚琢一模一样……
四周平静下来,惊魂未定的赵姝一下瘫坐在地上,稍一回神,赶忙挽起袖子去摘腕上的镯子,却怎么也摘不下来。
关舟蹲下身,挽袖露出金刚琢,苦笑着说道,我是第一个,你是第二个,式样一致,只是颜色不同,倒也般配……你不用白费力气了,你这祖先霸道的厉害,既然这镯子戴到你手上,你是无论如何也摘不掉的,与其白费力气,倒不如看看这玉镯有什么神通。
赵姝摸着关舟的琢子不明所以。关舟则拾起地上的玉笔仔细端详,此时它却是已经变成一把普通的石笔了。
玉笔变成石笔,那门也不见了,以后便进不去了吗?流水指着空荡荡的石壁问道。
关舟挠挠头说道,不会的,定然还有办法……既然公主殿下将门和钥匙一起收了,或许,她便成了这开门的机关,我们不妨一试。
关舟拉着赵姝来到石壁前,赵姝依关舟所言在石壁上轻划一下,果然,石壁中青光一现,岩壁轰隆隆向两侧错开,一缕柔光随着岩壁打开的缝隙,慢慢拓展开来……
众人又是一阵惊愕,两番开合,这洞中竟然变了景象,从前的石室不见了,呈现眼前的是一片绿油油的竹林,仰望天上,混沌中或有阳光;举步前行,稀薄的晨雾将散未散;极目远眺,隐约约似有群山;侧耳倾听,朦胧胧溪水潺潺……
这地方……我在梦中来过……关舟喃喃道。赵姝拉拉关舟,问道,你说什么?
这地方我来过!关舟大喊一声,沿着小径向前奔去,赵姝一怔,抬步就要追赶,落雁扶住她,朝流水颌首示意,流水会意,说声殿下莫慌,拔腿向前追去。
小路蜿蜒,薄雾轻轻,脚下竹叶沙沙作响,身侧密林徐徐生风,一切都是似曾相识,关舟埋头狂奔,不多时便来到一处岔口。
关舟稍稳心神,辨了辨方向,而后向左侧小径奔去,又行不远,一座竹楼赫然出现在眼前。
流水一路随行,远远见关舟进了竹楼,不及近前,便赶忙回身去接赵姝、落雁。待三人赶到竹楼,只见大堂末端耸立着一座祭台,之前那些陶瓮整齐的码放其上。
高台之下是一副香案,他们带来的香烛祭品依然摆在上面,关舟就在香案前面,正手持酒杯,对着祭台哈哈大笑。
不厚道!你们实在是不厚道!我关舟虽然粗陋,但鞍前马后也算尽力,出生入死从无怨言,你们却只将好处留给子孙,是因为我关舟不招人待见?还是因为我不姓赵?算了,这酒本是我酿的,你们也别喝了,我自己干了!
赵姝来到近前,从关舟手中夺过酒杯,重新放回供案之上,又将空杯重新斟满,嗔怒道,你不服气!这里本就是我赵氏先人,偏着我不应该吗!喝你点酒都心疼了,小气!回头将你私藏的那些酒都搬来,一滴不剩,看你能怎样!
哈哈哈哈,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关舟说着,来到香案左侧,那原本立着水晶柱的地方,如今却是一方竹几,那含着金刚琢的水晶,如今也成了一个锦盒。
关舟打开锦盒,其中只有一本发黄的册子,已然看不出与金刚琢有关的痕迹,他轻轻将册子打开,上面记载的正是之前石刻的内容。
方才未来得及让你看,如今倒是方便了,你且看看吧,先说好,今天也算是个喜日子,可不许哭啊……关舟将册子递给赵姝,转身又回到香案前,拿了一些糕点酒水,招呼流水、落雁在大堂一侧的桌上坐了,高举酒杯说道,承蒙诸位信任,也是上天垂怜,如今亲人齐聚,也算功德圆满,关舟敬各位一杯!
竹楼外晨雾渐渐散去,和煦的阳光洒在绿竹梢头,发出点点银光。竹楼内,关舟不时指点下金刚琢,与众人说着自己的来历。
七百多年后,那是怎样一副光景?赵姝托着腮问道。关舟呵呵一笑,说道,你不该问问大宋如何了吗?
赵姝一怔,说道,我问得就是大宋啊,那时的大宋是怎样光景?关舟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作答……
我先问你们一个问题……少顷,重整思路的关舟开口说道,假如说秦朝并非二世而亡,而是一直延续下去,且横征暴敛、民不聊生,几百年后,有嬴政后人身负使命重回战国时期,想通过杀掉幼年嬴政来转变几百年后的境遇,而且他也成功了,那么,在嬴政身死的一霎那,这个刺客会怎样?
他会仰天长啸,庆祝自己完成了这一壮举,虽以身弑祖情理不容,但国之所向、民之所愿!自当秉承大义!流水抢着说道。
钱大侠果然义气干云,他日定是国之栋梁!不过,你没有说对,关舟笑着说道。
赵姝与落雁低声讨论一番,而后说道,若嬴政幼时即亡,那他的后人也就不复存在,所以这个刺客会消失,凭空消失……不过,这其中似乎有某些思路相互缠绕,一时也理不清,我们的心思都不够用了,你莫再绕弯子,直说便是。
关舟赞许的点点头,一字一句的说道,若刺客在战国末杀死了自己的祖先,那么刺客自身也就不会降生;但若刺客从未降生,那又是谁回到以前杀死自己的祖先?
流水已经开始挠头了,赵姝与落雁也是低头不语,一副百思不得解的痛苦表情。关舟拉着赵姝的手说道,不要再想了,这是一个因果悖论,你就算想到儿孙满堂,也是想不出来的……
赵姝抬手锤了关舟一下,佯怒道,那你还说这做甚?关舟拍拍赵姝的手,说道,我说这个,是想告诉你们,自我第一次进宫报信开始,这个世界的轨迹便已发生改变,即便再过七百年,这个世界也断然不会变成我之前世界的样子,换言之,此宋非彼宋,之前世界的走向于今日而言,已无半点借鉴意义,这个世界的将来,将由我们这些人一力打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