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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辽远

老骡子拐腿失踪的那个晚上,我和范阿军的确睡得死猪一般。我不知道范阿军有没有做梦,反正那个晚上我一直做着喝蜜的梦。当天色大亮我从温暖的被窝里钻出来时,范阿军从门外走进来说,老骡子拐腿没了。我漫不经心地说:“怎么会呢?”范阿军似乎是在吼:“狗日的,那拐腿真没了!”我一看范阿军涨成猪肝色的脸,脑袋瓜“嗡”地炸了。我跳起来,滚下铺板,铺板一阵吱吱呀呀乱响。

我向水秀叙述老骡拐腿失踪的事时,水秀葡萄般的黑眸子正望着窗外密集的雨帘,视线在苍茫的铅色天空上无限延伸。我闹不清水秀是否在听我讲述。

我闹不清水秀在想什么。

反正在老骡拐腿失踪后若干年的一天,我从西部高原的绿色营盘回到山清水秀的客家小城的那个雨天的傍晚,我拼命地给美丽的水秀讲述老骡拐腿的故事。我还没讲完,水秀就一声不吭地走出了家门。水秀走后,老铁匠撑着一把黑布伞,拎着一瓶白米烧和卤菜,回来了。我一看到那把破旧的黑布伞,神经便猛地绷紧了:水秀出门时没打伞,那淫雨会打湿水秀的一切!我夺过老铁匠的黑布伞就冲了出去。老铁匠的喉结咕噜了一声,努力地睁大老眼看着我。

我跑遍了这客家小山城的所有街巷,也没有找到水秀。

水秀也失踪了。

水秀像当初老骡子那样莫名其妙地失踪了,这使我相当痛苦,以至于在我提起笨拙的笔之际,茫茫然不知写什么好。

老骡拐腿

那头瘦骨伶仃的老骡子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冬日正午走进我的视野。那骡子在寂寞的黄土高原一个向阳的缓坡上慢慢地朝我走来。骡子一拐一拐艰难地走,后面跟着一个歪戴军帽的兵,那个兵懒洋洋地拿着一条皮鞭,无精打采地迈着方步。

连长告诉我,那是我们连队的功臣。

哪个兵?我问。

不,是骡子。连长说,并用粗实的手掌使劲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不明白连长为什么要把我徒步从十几里外的连队领到这荒凉的山坡上来,也不明白连长为什么要那么用力拍我一巴掌。

我当时心中纳闷到了极点。

一头拐腿的骡子是我们连的功臣,这对我这个连裤头都没穿破一条的新兵蛋子而言,简直是天方夜谭。

连长朝老骡后面的那个歪戴帽子的家伙大吼一声:“王老吉,快过来!”叫王老吉的兵像影子般朝我们晃过来,就那么一百来步,晃了大约10分钟。那一拐一拐的老骡被影子晃到了后面,停在那里,抬起头,吐了一口气。

“王老吉,给你分个兵。”连长说。

王老吉没说话,站在那儿用鞭子拍打手掌心。

接着,连长给王老吉扔了一根烟,那家伙把烟放在鼻子底下使劲闻了闻,然后粗声粗气地说:“好烟。”

连长看了看王老吉的样子,笑笑,掏出那仅剩半包的“金丝猴”牌香烟扔了过去。王老吉慌忙接过烟,黝黑粗粝的脸上绽开一个艰难的笑容:“老抽连长的烟,真难为情。”“日鬼。”连长骂了声,就拍了拍王老吉结实粗壮的肩膀,“好好带这个兵。”

“哪儿来的?”王老吉吞了口烟又大口吐出。

“农村还是城镇?”王老吉没等连长开口,补充道。

“城镇。”连长说,“这娃我看厚道。”

“嗯。”王老吉那眼光怪异地在我脸上审视了一番就去牵呆立在那儿的骡子去了。

连长回转身来冲我讲:“你跟着他就行了,我先回连队了。好好干,要服从安排,连队信任你才把你分到这重要岗位上来,我和你该谈的都谈了,有些东西,王老吉班长会和你细说。有什么问题找王班长,让他向连队反映。”

连长和我握握手就走了。

连长从那黄土高坡走下去时,我觉得自己如一条无望的小船,被孤零零地扔在一片大海深处。连长该谈的都和我谈了,可谈的是什么,我脑海一片空白。

就那样,我被王老吉带到了坡上的一排泥屋前面。“到了!”王老吉把老骡拴在一棵老榆树上,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声。王老吉帮我把背包、行李一股脑儿拎进泥屋,扔到一个空铺板上,脸盆、牙具和床板坚硬地一碰撞,发出一种怪音。

老骡在外面又吐了一口气。

这骡子怎么老吐气?我正想着,王老吉拿起捅条,稀里哗啦地拨弄屋中央的铁炉子。屋子里煤灰飞扬,灰白的煤灰夹带着股臭味直扑我鼻孔。我看到炉面上一双僵硬的破鞋垫,鞋垫上隐约可见一个红“喜”。

脸上挂满了白色煤灰的王老吉把一脸盆水放在炉面上,炉膛里的煤火红红地旺起来。小泥屋里十分温暖,初冬的氛围似乎热烈了些。

“坐。”王老吉捅完炉子,让我坐。

他扔过来一支烟:“抽!”

“班长,我这有。”我赶忙掏烟。

“抽。”王老吉笑了笑。

我把整整一包广州“红双喜”放在王老吉面前的铺板上。

“连长都跟你说了?”王老吉吐了口烟。

“说了!”尽管我不知道连长对我说了些什么,可我不敢说连长没说。

“好,住下吧。”王老吉站起来,过来打开我的被包,给我铺床。

“我来,班长。”我心里诚惶诚恐。

“一样。”王老吉叼烟的姿态土极了,“新同志嘛。”

我立在那里,木头桩子一般。

老骡是头军骡,有军籍。

老骡出生在冀中平原的一个乡村,它1948年从军,1950年参加抗美援朝战争。战争结束后随部队迁到这黄土高原。老骡身上有19处伤疤,每一块伤疤都光滑鲜亮,像一面镜子,光亮的镜子。老骡立过3次功。老骡活了多大年纪,谁也搞不清,有人说40年,有人说50年,有人说——反正是头货真价实的老骡。

老骡的右后腿是战争年代被美国人的飞机炸坏的,所以走起路来一拐一拐,样子很难看。老骡的名字恰如其分又带有被侮辱的味道,叫“拐腿”。老骡军籍上的名字叫什么,我们不知道。

那年冬天下第五场雪的时候,整个黄土高原被裹上了一层厚厚的“白棉被”,掀开棉被,就可触摸到温暖的土层。在我的想象之中,那土层在冒着热气,像我们滚烫的心,许多嫩草的胚芽正在那土层中悄悄地幸福地萌发。

我在给水秀的第五封信中,还是像前四封信中那样万分激动地描述雪,尽管有些词不达意,文笔也不优美,但信中掩饰不住我对雪的激动和热爱。我却掩饰掉了在我当兵生涯中至关重要的老骡拐腿。

我在五封信中,可以说在我以后几年的所有给水秀的信中,都没有提及骡子。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个错误,也不知道老骡拐腿和远方的水秀有什么重要的关联。

就在我给水秀写完第五封信的那个落雪的下午,老骡拐腿在我当兵后第一次瘫了。

这是一头怎样的骡子啊!在我以后的岁月中,想起骡子瘫倒在另一间铺满麦草的泥屋里的时候,我的心就会隐隐作痛,就像想起我自己是个地道的孤儿那样。

老骡的那间小屋散发出麦草和骡尿骚混杂的气息,那种气息极温暖,温暖得让人受不了,有些沉闷。小泥屋墙上的白灰驳落着,斑斑块块,像地图。

王老吉阴沉着苦脸。

他蹲在躺倒的老骡旁边,神色凄然,他那双粗糙的大手抚摸着骡头上的褐色皮毛,一下一下地抚摸,动作缓慢如绵长的冬夜。老骡的两只大眼迷蒙着一层湿湿的散发出蒸气的热气,闪耀着夕阳的光泽,尤其在窗外灿烂的雪花的辉映下。

王老吉最后坐在干燥的麦草上面,他把老骡硕大的头颅揽在怀里,那样子让人想起母与子或恋人之间的那种情调。那情景极为动人,我站在他们旁边不知所措。

往常任何一个日子里,王老吉总是要牵着拐腿老骡在那山坡上踱步,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奇特、那么情真意切的散步方式。每当夕阳即将落山的时候,我做好了饭菜,把老骡的饲料从另一间放草料的房子里拿出来用铡刀弄碎放进骡食槽之后,就冲着落日映照中的骡子和人大声叫嚷一阵,骡子和人才慢吞吞地踱回来就餐。

骡子吃一口草料,慢慢地嚼着,口齿之间冒出许多白生生黏糊糊的白色泡沫。王老吉也慢慢地嚼着馒头或干饭,嘴角也偶尔冒出些许白生生黏糊糊的白色泡沫。有时,他把大花瓷碗放在黄土地板上,唠唠叨叨地说我偷工减料,骡子吃的草料没铡碎,然后重新给骡子铡草料。那时候,王老吉最常说的就是这么一句话:“狗×的!骡比你爷爷还爷爷,那么老了,能嚼动粗料吗!没良心的,骡过去可流过血出过大汗的!”那时,我悲哀到了极点,我不如一只老骡子,我没贡献,我吃革命的饭才几天哪!可我一想到爷爷,眼圈就会红,按王老吉的话说,我假惺惺的。但王老吉压根就不晓得我爷爷是老红军,死在长征路上了,长征才刚开始呢,还没出江西的地界,他就永远躺下了。无论怎么说,老骡是英雄,我爷爷也是英雄。从王老吉骂我几次后,我对老骡拐腿似乎也有了种莫名的情感。

可就在那年第五场冬雪飘落在黄土高原的那个下午,老骡又一次瘫了。王老吉准确地告诉我,老骡已经瘫了十来次了,每年冬天瘫一次,也就是说已经瘫了十多个年次了。在王老吉参军的前五年,老骡拐腿就已经开始了每年一次的瘫痪。王老吉不无伤感地说,他已经在山下小镇请了几次兽医,那医好了无数家畜的老兽医对老骡毫无办法,也弄不清楚老骡为什么会瘫,那病因是老兽医从未发现的。

那个冬日的下午,王老吉一直坐在老骡拐腿的身边,搂着老骡硕大的头颅。老骡的鼻孔急促地呼出长长的热气,热气在小泥屋里迷漫着。

那顿晚饭我没吃,王老吉也没吃。我熬了些米汤,想给老骡喝,可老骡也没喝。那米汤成了白生生的糨糊,后来王老吉用来糊报纸贴墙了。

当我点燃了马灯,把它放在老骡那间小泥屋时,我看到王老吉把自己的被子抱了来,盖在了老骡拐腿的身上,然后自己披着那件新棉大衣照样坐在那里抱着老骡的头。

后来,我发现老骡睡着了,王老吉也睡着了,我把我的大衣盖在了王老吉身上,我躺在被窝里一夜没睡着。

许多年后,当我把那个晚上的事原封不动地讲给水秀听时,水秀一声不吭,不知在想些什么。也许我的语言相当的枯燥无味,也许那些有关拐腿老骡的事压根就打动不了人,或者是时间久了,已经变了味儿。可我知道老酒越陈越醇。我后来想,如果我当初把拐腿老骡告诉水秀,在那赞美雪的信中坦白地告诉水秀我在干什么,或许水秀和我就会有另一种结局。

但我没能那样做。

水秀

说实话,在我几年的军旅生涯之中,水秀在我心中的比重不亚于老骡拐腿。对于我们黄土高原养骡所而言,水秀是远方给我梦中描绘七色彩虹的画家。可是,对水秀而言,远方的我是不是她梦中的内容,我无从知晓。

对谁也不用掩饰,我是个孤儿。

我那可怜而又可亲的双亲是在一个夏日的黄昏和夕阳一起远去的。他们双双吊死在那个朝着夕阳的山冈上的一棵古色古香的苦楝树上。父亲和母亲都是我们那小县城里出色的医生,关于父母亲的记忆在我脑海所剩无几,我想起他们时眼前的洁白大褂和慈祥笑容便相互重叠,而后变成两根结实粗壮的连公牛也拉不断的绳索。在小城的任何一个角落,我父母的身影和爱心始终还在游荡,有时小城人闭眼就能浮现。可至今,小城的任何一个人都弄不清我父母的死因。时隔那么多年了,什么也不必知道了。那是个永久的谜,一个结结实实的死结。

我父母在那个夕阳血红的黄昏远去之后,我成了孤儿,那年我5岁。

我被送进孤儿所的第二天,一个长得相当白净的高挑阿姨领来一个干瘦的老头,那干瘦的老头上下不停地打量我,长叹了一口气。漂亮阿姨告诉我,那老头是我爷爷。

我说,不是,我爷爷是烈士,我爷爷早就死了!

阿姨说,不,他没死,他就是你爷爷。

我不信。

干瘦老头苦笑了一下。

阿姨说,你爷爷要带你走。

我默默无语。我知道,那给过我糖吃的漂亮阿姨不要我了。我知道,我是孤儿。我狠狠瞪了漂亮阿姨一眼,就被干瘦老头领走了。我走出孤儿所大门时,偶然回头看了一眼,我看到漂亮阿姨用洁白如玉的手背擦了一下眼睛。后来,我和王老吉讲起这一幕时,王老吉抚摸着老骡拐腿的皮毛,粗粗地喘了一大口气。

当初把我领出孤儿所大门的干瘦老头,是在西城门底下打铁的铁匠水运锤,他是水秀的爷爷。我认识水秀就是在那一天。老铁匠的家门永远是黑色的,像铁一样的黑色,显出一种坚硬。我走进黑色的门,就看到了水秀,水秀小我一岁。记得水秀那时正在玩一个纸做的小风车轮,她不停地用樱桃般的小嘴儿吹着风轮,纸扎的小风轮慢慢吞吞地转着,还有纸要破碎时的那种诱人的声响传进我的耳鼓。

我那时就朝水秀奔过去,一伸手就轻而易举地夺过了水秀手中的小纸风轮,放在自己的嘴前,呼呼地吹起来。正当小风轮在我嘴前快速旋转之际,扎着两条羊角小辫的水秀扁了扁嘴儿,“哇”地哭了出来。这时,老铁匠咧开大嘴,哈哈地笑开了。笑完,他牵起水秀的手,走到我跟前,指着我说:“他是你哥哥,别哭啦,好水秀,让哥哥玩一会儿,他会还你的。”

水秀不哭了,扑闪着灵秀晶洁的大眼看着我。

我从小就讨厌爱哭的人,就是双亲死的时候我也没掉一滴泪。我看水秀不哭了,就朝他笑了笑,把手中的小风轮递给了她。水秀脸上呈现出花般的笑容,轻轻叫了声:“哥。”我顿时感到快乐无比,我走上前,拉起了水秀的手。老铁匠这时脸色很难看,我发现老铁匠转过身,用手去抹眼睛。

就那样,我走进了老铁匠的家门,走进了水秀的生活。我称老铁匠为爷爷,称水秀为妹妹。

老铁匠说,水秀的父母在好远的大城市里工作,可是,我从来没见过水秀的父母。每当谈起父母,我心里就升起一股刻骨铭心的悲凉,而水秀的瞳仁里却闪现出美丽的向往:“爷爷说,我爸和我妈会带我去好远好远的有火车有轮船的大城市的。”水秀那么一说,我就低下了头。心想,我爸我妈或许也会回来带我到好远好远的一个新奇的地方去吧。

但我父母分明被埋葬在那向阳的拥有小树林和各种美丽小鸟的山坡上了。

我是孤儿。

老铁匠说,收留我是可怜我。老铁匠在西城门城楼底下呼呼地拉着风箱叮叮当当地打铁时,亲口对过路的人们说的。

老铁匠穿着一件打满补丁的白粗布褂子,浑身淌着臭汗,艰辛地用铁锤狠命地锤炼那些红彤彤的铁砣时,我和水秀就在西城门城楼底下捉蝈蝈。等到他收摊了,就站在那里伸长脖子,朝我们高呼几声,我就牵着水秀的手一蹦一蹦地回到他身边。老铁匠封了炉,收拾好东西,挑起铁匠担子,领我们回家。

路过卖麦芽糖的小摊点,水秀赖在那儿不愿走,她把食指放在红润的小嘴上舔,两只眼睛呆呆地盯着如蛇一样盘旋在木盆里的麦芽糖。

我拉拉水秀的小手,走吧,爷爷会发火的。

水秀死活不走。

老铁匠叹口气,回转身,把担子放下,掏出一个布兜兜,从里面掏出两张脏兮兮皱巴巴的一角钱票子,递给卖麦芽糖的老陈头。老陈头露出两排黑色交错不齐的牙笑笑:“多敲点,多给你敲点,都是熟人。”接着,我们听到了那叮叮当当敲麦芽糖的声音。我和水秀一人一块,我看着水秀吃得香甜的样子,就把自己的那块麦芽糖留起来,在晚上临睡觉时,给水秀吃。

在我的记忆中,童年时老铁匠的那张床大得出奇,温暖得出奇,我们三人同在那张大床上度过了无数个寒冷的夜晚。许多年后,我还会想起那些夜晚,尤其是在黄土高原上养骡的日子里。

老骡拐腿

老榆树发出细嫩新芽的时候,老骡拐腿又一次神奇地站了起来。王老吉那天喝了整整一瓶秦川大曲,喝醉后,就睡在老骡拐腿的屋子里。王老吉打呼噜的声音,我敢打赌,五里地外都能听见。

王老吉在寒冷而寂寞的冬天里几乎没有睡过一次好觉。春天的来临,给王老吉带来的喜悦显而易见。老骡拐腿站立起来对于王老吉而言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喜事了。王老吉被风霜雪雨磨得粗糙的脸在春天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王老吉朝我笑笑,就牵着老骡拐腿到山坡坡上去遛步了。老骡刚走出小泥屋的时候,突然高仰起头,朝天空吐了一口沉重的粗气。王老吉使劲地抚摸着老骡的褐色皮毛。王老吉和老骡亲昵的样子让我妒火中烧,我那时竟产生了一个邪恶的念头:老骡拐腿为什么不死!自从我到了养骡所,就变得像闲人一般。王老吉亲的是老骡,而我,只像一件不中看也不中用的摆设,一天到晚就是重复吃饭、铡草、睡觉、陪王老吉瞎聊。我真巴望,某一天我们醒来后老骡变成了一具僵尸。我不喜欢待在这里。连长和王老吉再三强调,养骡子这项工作是多么重要,而且关系到许多东西:老骡拐腿是一部活着的史书,在它身上浓缩了许多无价的珍宝。那么,为什么不把老骡拐腿送到北京军事博物馆去呢?而放在这荒凉透顶的黄土高原上让我们喂养。

我不喜欢待在这里闲着无聊的重要原因,是因为水秀。

水秀从小就说,我长大后肯定能成为一个英雄。我参军时,水秀流着滚烫的泪珠对我说,我穿上军装真精神,以后一定能当个将军什么的。我当时在心里说,水秀,你等着瞧吧!等着瞧什么呢?瞧我一天到晚和一只老拐腿骡子一起度过无聊而又宝贵的时光?一天到晚陪着那个骡孙王老吉?我弄不清这意义有多大,看来英雄梦将军梦注定只能编织在给水秀的信中了。在我当兵后回那个客家小山城之前,我一点儿也没有透露过我在部队的真实情况,我害怕水秀的目光突然黯淡。有一次,我在给水秀的信中编了一个故事,说我的枪法练得百步穿杨,如何如何的准,在全团的大比武中夺得第一名,成了远近闻名的神枪手,连地方武装部还请我去当射击教练呢!水秀的回信快而精彩,说我有出息,还说了许多温情脉脉既有兄妹之情又有男女之爱的委婉话语,看得我犹如在酷热的夏日阳光下喝了瓶冰镇啤酒般痛快。可我一走出门,一看到王老吉和老骡拐腿从那山坡坡上朝我这边晃悠过来,我就一阵眩晕,内心隐隐作痛,心里觉得对不住水秀,对不住老铁匠,有种犯罪的感觉。

我那时真盼望老骡死,只有它死了,我才有机会离开这地方。

在老骡拐腿从瘫痪状态中解脱之后,我对老骡拐腿的那种怜悯之情就淡化了。尽管有时我会对老骡拐腿无端地产生神圣的敬畏,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根本就没能像王老吉那样对老骡拐腿产生痴迷的热爱之情。有好几次,我想让老骡在我的手中无声无息地离开美好人间,可当我一接近老骡,老骡的眼光中就出现一个巨大的红色光环,那光环跳出老骡浑浊苍老的眼睛,成为老骡身后一个巨大辉煌的背景,渐渐地走向远方,又从远方回归到现实之中,我双腿一打战,就失去了对老骡拐腿下毒手的决心。

老骡的荣誉是我们连队也是我们全团官兵的荣誉。老骡被一代一代的士兵们敬仰,老骡是部队教育的活教材,每年新兵一来,就要列队来参观老骡。

老骡拐腿的照片和事迹被一代一代的团报道组的笔杆子们搬上报纸杂志,被一次一次地搬进电视屏幕,连同养骡的一代代士兵。

老骡为革命流了血淌了汗,据说,在战争年代,老骡还救过一位当初的营长,现在的将军。

那是初夏的一天,那个日子我永生难忘,就像我永生难忘参军的那个日子。那天,水秀牵着我的手凝视我,泪光莹莹脉脉含情又饱含期待那样。

那个初夏阳光温熙的日子,大清早王老吉就去连部开会了。王老吉临走前,再三叮嘱我,要伺候好老骡,要喂好它,要带它去遛步,不然老骡会消化不良。

王老吉走后,太阳从遥远的天边缓缓升起,它让我想起一个红透了的水蜜桃,就是水秀悄悄塞给我的那个水蜜桃,香甜的水蜜桃。我开始铡草,铡刀锋利无比,泛出白光,那些草料随着铡刀“嗦嗦”的清脆声响,一点一点变细。老骡被我从小泥屋弄出来,像往常一样被放在老榆树底下。老骡那天怪,在老榆树底下显得极不安分,那可以看清多少根排骨的身体抽动着,肚子一起一伏,四只脚不停地来回蹭着黄土地面。在我铡好草后,老榆树底下的那块地已经像是被犁翻过一遍了。我心里骂了声:“该死的老骡。”

我企图杀害老骡拐腿的念头是在太阳升起了,我喂完老骡草料,牵着它去遛步后萌发的。

我牵着老骡走向那片向阳的拥有一小片一小片绿草的缓坡。每年这个时候,那山坡上就会东一片西一片地冒出许多绿草,那些草儿顽强而茂盛地生长着,让我吃惊。我和王老吉在那些草儿长好后就收割下来,留下来过冬时给老骡食用。

我把老骡闲放在山坡上,自己躺在一片草地上嚼草根。

草根清甜极了,有种特殊的可口的味儿。老骡拐腿独自在坡上觅着青草,慢吞吞地吃着,溜达着,偶尔用那条秃尾巴拍拍屁股,偶尔仰头呼出一口沉重的老气。

我躺在那里嚼草根,阳光温暖地覆盖在我身上,我感到了太阳的慈爱和亲切。我在那时就想起了水秀。

水秀明丽的脸慢慢地占据了我的心灵空间。水秀启开鲜艳的嘴唇儿,吐出如兰的热气:“哥,你现在在干什么?是不是又在练枪法了?是不是又要去参加射击比赛啦?你来信说过的,五月份要去参加全军的射击比赛,你可要好好练呀,为我们全家争光,为爷爷争光,我盼望你戴着光荣的大红花成为英雄,我们小城里可出了不少英雄的呀!”

见鬼,又是英雄,又是射击。可我现在手上没枪,当兵后才打过十发子弹,还是在新兵连训练时打的,十发子弹只中了三发,还只是七环,另外七发子弹不知飞到哪个地方睡大觉了。我想起了连队的同乡二宝。二宝是名副其实的神枪手,真实我在信中和水秀说的大部分都是二宝的事,我把二宝当成了自己。我有点恨二宝。上次回连队,他对我说组织上给他记了一次三等功,他还神秘地把我拉进宿舍,从枕头包里取出一枚金光闪闪的军功章给我看。我看着那枚军功章,眼都直了,心跳加速。二宝得意洋洋地说,他还要代表军区到北京去参加射击比赛呢,那阵势别提了!一个当兵的人总得经过点儿阵式,不然,兵就白当了。我当时差点晕过去,后悔当初怎么听了连长的话,去养了骡子。

总而言之,没有老骡,我怎么用得着去羡慕二宝!

我决定杀死老骡。

当水秀、二宝他们从我眼前消失之后,我开始制定谋杀老骡拐腿的方案,天赐良机,刚好王老吉那会儿不在。

午休起床后,我走进小泥屋,老骡拐腿正在那儿半躺着愣神。我的心怦怦直跳。我假惺惺地用手抚摸老骡头上的褐色鬃毛,嘴里装腔作势:“好老骡,真是头好老骡,你是功臣哪,好老骡,吃个白面馒头吧。对,把嘴张开。”我的另一只手把一个白面馒头塞进了它的嘴巴,老骡慢慢地嚼。我的心狂跳不止,赶紧溜出了小泥屋的门。

我刚出门,就看到王老吉挑着一担东西朝我们养骡所走来。王老吉挑的是我们的粮食。王老吉一回来,就喊渴,我端上去一茶缸凉开水,讨好地说:“班长,您喝!”王老吉用怪异的目光瞟了我一下,就端起茶缸咕噜咕噜一气喝完,用手背抹了抹嘴巴,把茶缸递给我:“骡子好吗?”“好,好!”我支支吾吾着,心里七上八下。我甚至有些后悔,老骡那样一头优秀的骡子,你就那么残忍地给它喂了耗子药。

王老吉走进了老骡的小泥屋。

我还没把茶缸放回原处,就听到了王老吉撕心裂肺的一声狂吼:“狗崽子,你狗日的给我滚过来!”

我快吓瘫了,我要瘫了就好了,可我的双腿很健壮。

当我战战兢兢走进老骡拐腿的小泥屋时,我看到老骡拐腿还活着,并且依偎在王老吉身边。王老吉看我一进门,就把一把馒头渣子朝我劈头盖脸地砸过来,破口大骂:“你这杂种,你想要我的命吗?杂种,狗日的,你是要我死哇!我早看出来了,你狗日的不想在这里待,可你不能害老骡呀!我早就知道,你们这些城里人心不好!狗杂种!”

老骡拐腿没有把那裹了耗子药的馒头吞下肚子,而是把它吐出来了。我忽略了老骡拐腿是头神骡,在枪林弹雨中都没有倒下,怎么会在我的阴谋诡计中倒下呢。

我站在那里,任凭王老吉狂风骤雨般地咒骂,我冷汗淋漓,要是王老吉把这事儿报告上去,那我就彻底地玩完了,我万分后悔。我的目光一接触到老骡拐腿的目光,我的心就莫名其妙地战栗。我想起了老铁匠的目光,也是那么苍老而浑浊的目光。

我弄不清王老吉当时为什么说我要他死,我害死骡子是害死他。后来,我才知道王老吉超期服役转志愿兵全靠了老骡子。那是很久后我才知道的。

王老吉没有把我毒害老骡拐腿的事报告上去,这让我很感激。从那以后我彻底打消了害老骡拐腿的念头。可每当我看到老骡,我的心就隐隐作痛。一天深夜,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王老吉就对我说:“你是该离开这里。”我问:“为什么?”王老吉不吭气了。我一直弄不清王老吉那话的含义。几年后,我给水秀讲起养骡所的事情时,也仍然没悟出那句话的含义。

从那以后,王老吉对我开始提防了。

而我总觉得越来越对不起水秀,尤其是我的同乡二宝从北京参加全军大比武拿了个射击冠军回来之后,那奖励的牌牌据说是用金子造的。水秀要知道这些会怎样呢?我常遥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内心涌起一股酸溜溜的恶水。

水秀

那个落雨的黄昏,水秀听我讲完老骡拐腿的故事,就出门冲进了雨帘。当我打着铁匠爷爷的黑布伞找遍了那个客家小山城的时候,铁匠爷爷在家摆好了酒菜。我浑身湿漉漉地一个人垂头丧气地走进那扇铁色家门之际,铁匠爷爷浑黄的老眼转了转,滚下两颗浑浊的泪珠。我看着那桌酒菜和依旧穿着打满补丁衣服的铁匠爷爷,怔怔地站在那里,思想一片空白。铁匠爷爷说:“水秀迟早会走的。”那声音十分遥远且真切。我有种欲哭的感觉。可我从小就不哭,我从小就爱喝酒。

我从小就是孤儿。

水秀也是孤儿。我到死也不知道水秀的亲生父母是谁,是死了还是到哪里去了,反正水秀和我一样是孤儿。同样的,她爷爷也和我爷爷一样死在长征路上了,还没出江西的地界呢。我们这小城出了不少将军,也有不少亡魂。革命从这里开始的时候,我们不知在什么地方等待出生。

水秀是孤儿,这是铁匠爷爷在一次醉酒后躺在那张大床上,一手一个搂着我们,亲口告诉我们的,水秀知道她也是孤儿的那天晚上,整整哭了一夜。

我和水秀是一条藤上的苦瓜。

老铁匠爱喝酒,他说他喝了几十年的白米烧,只要用鼻子闻一下,就可以闻出自米烧有没有放乐果或酒精以及白米烧的浓度。我们下午一放学回家,就拎着一个打吊针用的瓶子,到城东解放巷李白烧家打酒。当我们打酒回来,铁匠爷爷就已经收摊了。

我们低头扒着饭,铁匠爷爷就用花生米或猪头肉一口一口地下他的酒。他喝得差不多了,我和水秀的饭也吃完了。铁匠爷爷就血红着眼睛盯着我们,然后把小酒杯递给我,让我喝。我接过酒杯,一闭眼一仰头就把那杯浓度极高的白米烧倒进喉咙,一股热流顺着喉管到达胃部,我咂吧着嘴。这时,铁匠爷爷就哈哈大笑起来,说我像狗仔。狗仔是我爷爷,亲爷爷。水秀就用小拳头捶我,说我嘴臭,再喝就不再和我一起睡了。我的脸一下通红,我想起同学们都叫我们小两口。铁匠爷爷看着我们连声说,好!好!好什么呢?

随着我们一天一天长大,铁匠爷爷的酒越打越多,因为我也能喝酒了。而我和水秀都感觉到了自己的长大,就分开住了。我还是和铁匠爷爷睡那张大床,水秀住在原来铁匠爷爷放杂物的屋里。

我每次走进水秀的闺房,都会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上初中时,水秀就出落成一个漂亮的丫头了。

我自然成了水秀的保护神,在学校里,谁也不敢欺负她。有一次,一个捣蛋鬼在水秀红色灯芯绒上衣的后面用粉笔画了个圆圈,我把那画圈的臭小子叫到无人的角落,三拳两脚把他揍得鼻青脸肿,那小子后来对同学们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的。事后水秀对我说,不该把人家打得那么惨。其实,这时水秀很得意。

后来,谁要是再想对她怎么样,她就会对他们说,我去叫强哥啦!他们就再不敢胆大妄为了。我从小就是水秀心目中的英雄。

水秀问我,你长大后干什么?

我自豪地说,当解放军。

水秀“咯咯”地笑。

铁匠爷爷也笑。

后来我就真的参军了。铁匠爷爷和水秀送我走时却都没笑,不知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东西是人们无法解释清楚的,就像我弄不清铁匠爷爷为什么要收留我们一样。

在叙述的过程中,我忽略了一个人物。

那个人物是个杂种,那杂种就是铁匠爷爷的徒弟,那个叫天水的徒弟。他爹给他取名天水的原因是因为他五行之中缺水,怕养不活。可尽管他五行缺水,却长得粗壮,打铁的时候,手臂上的腱子肉一鼓一鼓的,不停地抖动,坚硬无比,那杂种让人感到害怕的是,那满脸的疙瘩。

杂种天水真正出现在我记忆之中是在我当兵前三年。在这以前,我一直不认为此货有多重要,只是记得他来自乡下,和铁匠爷爷学徒是为了有口饭吃。他每天黄昏和铁匠爷爷收摊后,就步行回乡下,第二天一大早到西城门底下生炉烧铁。

记得那是个雨天。

铁匠爷爷病了,躺在床上发高烧。天水请来医生看过之后,就让我去抓药。那时水秀已经出落成了一个十分漂亮的大姑娘,在我们小城的年轻人中很有名气。水秀看我去抓药之后,便到厨房烧水。其实,天水那杂种对水秀早已垂涎已久,每次他的目光一碰到水秀就像苍蝇发现蜜糖一样,他还乘铁匠爷爷不在意时,调戏水秀。这些水秀都没对我说。水秀要早对我说,我或许早把那杂种给废了。天水学会了打铁的手艺,而且打造的镰刀、菜刀、锄头和铁匠爷爷打的一样好,远近闻名,各乡各寨都喜欢用他们打的铁器。他不另立炉灶的原因便是为了水秀。

那天他终于捉住了机会。

水秀进厨房生火烧水,坐在灶台的灶口上往灶膛里放柴火。那时候,我们小城里人烧的都是山里人挑到城里卖的松木柴火。松木柴火在灶膛里烧得热烈,还“滋滋”地冒着松香油,干柴烧出的松香味弥漫了整个屋子。

就是在那个松香味极浓的雨天,天水像鬼魂一样摸进了厨房。他盯着水秀被灶火映得红扑扑的秀脸,使劲地吞咽了口唾沫,呆立了一会,然后狼般朝水秀扑过去。

天水扑过去后的细节我无法描述出来,因为在描述的过程中我的心会更惨痛。反正那时屋外下着大雨,屋檐瓦楞上流淌下哗哗的雨水,灶膛里的松木干柴噼噼啪啪乱响。铁匠爷爷在那边大床上发高烧,说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胡话。

等我回到家,一切都已经平静。

天水看我回来了,假惺惺地说了些什么,就走了。水秀的脸色苍白,她一直在厨房里烧水,水在铁锅里滚烂了她也没知觉。我一进厨房,就看到水秀出神地望着赤红的灶膛。

那是个松香味弥漫的雨天。

水秀什么也没对我说。

铁匠爷爷病好后,天水和铁匠爷爷分开了。天水走的那天,铁匠爷爷请天水喝了散伙酒。那天,水秀一整天没回家,从那个松香味弥漫的雨天之后,水秀一直在躲着什么,也躲着我。有一次我走进她那拥有奇异香息的闺房时,水秀正在对着镜子抹泪。我问她怎么了,她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水秀把泪迹抹干,挤给我一个凄楚动人的笑。

天水那混蛋做的恶是两个月后我和铁匠爷爷才发现的。那天,水秀一个劲地呕吐,说浑身不舒服。

爷爷去请医生,水秀死活也不让医生看。一世未娶妻的铁匠爷爷似乎看出了端倪,那天晚上,铁匠爷爷辗转难眠。我问铁匠爷爷:“爷,有事?”铁匠爷爷叹了口气:“阿强,爷爷对你怎么样?”

“爷爷对我好。”

“水秀呢?”

“当然好。”

“那么——”

“什么?”

“那么,你对水秀好吗?”

“是的。”

“那,那你就娶了水秀吧!”

我的头“嗡”的一声响。我们高中还没毕业哪,是不是铁匠爷爷病了:“爷,你怎么了?”

我掉进了浓重的云雾之中。

“你自己做下的事还不明白!”爷爷的口气变得严厉!

我做了什么事?我什么也没做呀。正在这当儿我听到了水秀在我们房间外的哭泣声。我和爷爷都下床出了门。水秀坐在饭桌旁,捂着头哭泣,那样子凄惨极了,空气中似乎有股子松香浓烈的气味。

水秀在那晚说出了天水那狗杂种的名字后差点晕过去,我看着铁匠爷爷苍老的松树皮般的老脸铁青铁青的,那僵硬的大手不停地颤抖,他什么也说不出来。铁匠爷爷一生就收了这么一个得意门徒,他一生从没有过第二个像天水那样的得意门徒。

可是,他的得意门徒给他当头浇了一桶冰凉的水,连心也凉透了,他仿佛如一盏行将熄灭的小油灯,在寒风中飘忽。

我觉得自己就要疯了。

水秀猛地扑进我的怀里,惨惨烈烈地喊了声:“哥——”

水秀打了胎,再也不去上学了。关于水秀的传闻,在小城不胫而走。水秀去小城的棉纺厂当了合同工。水秀这么聪慧的女孩儿,本来完全可以考上大学,到很远的地方去的,却当了棉纺厂的合同工。

水秀沉默寡言了。铁匠爷爷从那以后也沉默寡言了,只是一天到晚地叹气。铁匠爷爷在水秀参加工作后,就把西城门那边的打铁铺子关了。他在一个残阳如血的傍晚,把那些打铁家伙一件一件地扔进清澈见底的汀江河。

我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去参了军。我想,我是水秀的唯一希望,我要当个英雄,然后当个将军,但我万万没想到我最终的工作是养骡子。

对于天水那杂种,我是永远也不能原谅他的。我一直在找他,我要扒他的皮,可鬼影都没找到。有人说,他到外乡去贩牛了,也不打铁了。后来又有人说,他在贩牛的途中,跌落山崖,粉身碎骨。那些传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和水秀都活着,活着不容易也要活下去,人不是生来就享清福的。

水秀柔弱的肩膀过早地挑起了生活的重担,她唯一的希望就是我能出人头地,有个大的出息。当兵走的那天,我就发誓,我一定要混出个样儿,然后娶水秀,让她过上好日子。我们都是平常生活中的平常人。

老骡拐腿

我没想到,有一天我会真的关切起老骡拐腿来。老骡拐腿是从阳光中走出来的灵物。老骡拐腿在一个暮色中感染了整个的我。

王老吉在整个酷热夏天对我冷若冰霜,高原腹地吹来的燥热的风无法催化我和王老吉之间的冰冻。

老骡拐腿的渐渐苍老给王老吉带来了深重的恐惧。我们在缅怀老骡拐腿昔日的荣光之时,无不为自己以后的命运忧虑。王老吉的身世到许久以后对我还是一个谜。弄清他的人生背景对我并没有什么更深刻的意义,问题是王老吉的家境肯定不是太好,这个山西农民的儿子,想在部队转个志愿兵或者提干是合情合理的事儿。尽管那时改革开放的热风吹得沸沸扬扬,并且南方沿海的一些乡村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可农家姑娘穿牛仔裤在田野劳作这一简单的事情,对于黄土高原上我们的养骡所而言是那么的遥远而茫然。长期的闭塞使我们陷入一种古老的土地的氛围里,似乎不能自拔。

我们都把希望寄托在老骡身上。

在相当一段悠长而枯燥的岁月里,我还是希望在一个清晨我从睡梦中醒过来后,老骡拐腿已经永远地逝去了。

而王老吉则希望老骡拐腿活得时间长一些,至少活到十月份他顺利地转志愿兵之后。为此,尽管王老吉对我冷若冰霜,但他还是格外地笼络我,因为如果我真的要对老骡拐腿下毒手,他是防不胜防的。

他送我一双绣有红“喜”的鞋垫时,脸上的老皮艰辛地裂出一个笑容。那是他未婚妻送给他的,王老吉表面对我的亲近还包括常给我递来的辛辣苦涩的劣质烟。对王老吉表面上的好意我心里总是不踏实,我是绝对不会对老骡下毒手了。因为我的良心不断萌动,对一头风烛残年的老骡子下毒手根本就不是男子汉的行为,况且,老骡拐腿昔日的荣光愈来愈清晰地在我眼前变成辉煌的光环。

没想到,在那个夏天的一个正午,我真正关切起了老骡拐腿,对它有了崭新而深刻的认识。一个人改变一些看法往往就是一瞬间的事。

那个正午,我和王老吉带着老骡拐腿去遛步。我们在山坡上慢慢溜达的时候,坡下的路上有一群骡子驮着粮食在几个陕北农民的驱赶下经过。

骡子的褐色皮毛在阳光下发出油亮油亮的迷人光泽。

这时,骡群中的一只小骡子抬起头望着我们,它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们。一个农民大声地吆喝,狠狠地抽了它一鞭子。小骡子根本就不在乎那赶骡人的鞭打和吆喝,刹那间,摆脱骡群朝老骡拐腿狂奔过来。老骡拐腿的双目焕发出一种金属的光泽,仰天吐了口长气,摇晃着硕大的骡头,干瘦的身子不住地打战。小骡子跑到老骡拐腿的身边,用头挨着老骡拐腿的头,摩擦着。

一头老骡和一头小骡,在黄土高原上,在阳光底下,相互亲昵地发出快活而又沉重的欢叫。

我想起了一个苍老的爷爷和一个幼小的孙儿。

我看呆了。

王老吉也看呆了。

那些农民骂骂咧咧地把小骡子和老骡子分开牵走后,老骡还怔怔地看着勾起它无限往事或同类亲情的小骡子,身上的伤疤在阳光中闪闪发光,如一面面明亮的镜子。

直到骡群消失在路的尽头,老骡突然回转身,独自往养骡所驻地的方向一拐一拐地缓缓而去,把王老吉和我抛在后面。

王老吉讷讷地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楚。

反正在那一刻,我对老骡子真正地肃然起敬。

好几天,老骡子似乎心事重重。

王老吉不停地叹气。

我铡草料时,铡得扎扎实实,不再乘王老吉不注意时偷工减料了。

那时,我真想写信告诉水秀老骡的情况,可我没有那样做,我还是在信中给水秀编织谎言。我怕水秀伤心,在部队当兵养骡子的消息传到家乡,毕竟不是一件光彩出息的事。一个军人的价值不在于养一只骡子,可我发现这个观点开始在我心灵深处有了偏差。

王老吉对我的变化很惊讶,他实在无法想象我是怎么对老骡拐腿改变态度的,他的目光很现实地告诉我。

他似乎在想,我是不是有新的阴谋。

王老吉要是那样想的话,那他实在是错了。

那个夏天即将成为过去,几辆越野吉普簇拥着一辆高贵豪华的轿车开上了我们养骡所,车队的后面扬起了滚滚黄尘,挺壮观的。

王老吉看到那阵势后不知所措,我心里也惶惑不安。要是我的同乡二宝此刻在这里,他绝对不以为然,总参的首长们都和他握过手呢。

从那些车上下来一干人马。

我们的团长连长等长官簇拥着一位将军朝我们走过来。

“立正!”王老吉喊。

我快速并拢双腿,朝那金色肩牌上有两颗星星的大人物行注目礼。

王老吉喊:“报告首长,养骡班全体人员正在工作,请指示!”

将军朝我们敬了个礼,说了声什么就从我们身边走过去了。将军朝老骡走过去。老骡拐腿正在老榆树底下吃草。老骡拐腿看那么多人朝它涌去,后退了两步,两只老眼浑浊又显空洞。

将军走过去抚摸着老骡拐腿褐色的皮毛,口里喃喃地说着什么。大家看到将军的眼睛湿润了。有几个人也掏出手绢抹眼睛。

将军沉缓地说,几十年啦!

当初的营长成了现在的将军,可老骡还是老骡,老骡的那条腿就是当年战争中它为救将军而落残的,将军能不感慨嘛。将军的目光掠过黄土坡苍茫的天空,什么也说不出来。

将军的双目湿润了。

据说将军在许多日子里都会念叨老骡拐腿。他每次到红色英雄团来,都要来看望老骡,有时想得慌了,就来了,尽管公务那么忙,尽管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他就像惦记着战争岁月里每一位死去和活着的战友一样,思念着老骡,希望和它默默对视一会儿,哪怕是一小会儿,心里也有一种安慰。

将军走的时候,给老骡拐腿敬了个庄严的军礼。

老骡摆摆头,不紧不慢地嚼着草儿,平静中饱含了沧桑。老骡老了,将军也老了。

将军走时,握了握我们的手,还问了我们的情况,说了些我们辛苦了之类的话,然后还掉头对我们团长说,他们有什么困难要设法解决。

最后,将军坐上轿车,走了。

车队依然扬起一大片尘烟,极为壮观。

王老吉的眼里积满了泪水,因为连长悄悄地塞给他两盒中华烟,说是将军给的,还说他养骡养得好,他今年的志愿兵改定了。

我则站在那里回想将军和我握手的那种奇异感觉,将军的手厚实多肉而柔软温暖,像孩童的手一样。我突然想,我爷爷要是不死在长征路上,我爷爷的那双手是否也会这样柔软温厚?还是同铁匠爷爷干枯而如松树疙瘩般老茧的手掌一样?

老骡仍旧在嚼它的草,它或许早已淡忘了当初的那位营长,它怀念的或许是它冀中平原老家那个村子和它们家族中的骡群。

就在将军来后的第三天,我收到了水秀的来信。信中的内容让我吃惊,水秀在信中说,铁匠爷爷是老红军,政府从一本当时保留下来的红军花名册中找到了铁匠爷爷的名字,然后经过查证证实了。政府现在每个月发给铁匠爷爷养老金,并享受老红军的待遇,其实那也没有多少钱,只是个意思。可铁匠爷爷一分钱也不要,也不要什么待遇,他说他压根儿就不配。

我心里不知是啥滋味。铁匠爷爷叮叮当当的打铁声老在我耳畔回响不绝。

铁匠爷爷为什么呢?

铁匠爷爷一天一天地苍老下去。

我们一天一天地走向生命的成熟期。

水秀

铁匠爷爷喝了一口白米烧,喉头鼓动了一下,然后咂吧着嘴。铁匠爷爷浑浊的双眼盯着我,我看到他眼睛里突然闪动着几点火星儿。“水秀不会再回来了。”铁匠爷爷沉声说。我心口又一阵隐隐作痛。

水秀,我已经有出息了,可你却在我讲完老骡拐腿的故事之后,就走了,你为什么要离开呢,不说一句话就离开呢?

铁匠爷爷又喝了口酒,说:“阿强,你知道爷爷是何许人吗?”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

门外在落雨,稠密的雨似箭,似乎要穿透一切。

水秀是不是还在雨中狂奔,水秀是不是离开了小城,去了远方,或者在别人家的屋檐下避雨。

水秀的半高跟鞋在小城悠长的小巷里有节奏地敲着。她来了,就在小巷深处朝我走来。在她上班后的日子里,我还没参军的日子里,每次她上下班,我都要穿过小巷去接她。可水秀那时已经不再害怕什么了。每次我迎上她,她就轻声对我说:“哥,以后别来了,在家好好复习功课!”

我不吭气。

我陪水秀回家,我要陪水秀回家。

“哥,我不怕,真的。”水秀又说。

我还是没吭气。

我闻到了水秀的芬芳。

“哥,你怎么啦?”水秀看我不吭气,关切地询问我。

“没什么。你说,世上有没有鬼?”我问。

“什么?”水秀有点惊讶。

“我问你,世上有没有鬼?”我重复了一句。

“没有。”黑暗中,我看不清水秀的脸,可我闻到了水秀的芬芳。

我伸手拉住水秀的手,水秀柔软的小手冰凉滑腻,这是一双秀美的巧手。

我们都无语。

我们无语地穿越悠长的小巷,穿越时间。

在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我们相处得很好。可我在水秀的眸子里看到了阴影,而我当初并不知道那阴影里藏着什么。我也没料到在我从军校回来后,水秀会在我讲完老骡的故事之后离去。

那天我一下车,整了整笔挺的军官服,走出车站的门,我一眼就从接站的人群中发现了水秀。几年离家,第一次返乡,一见到我在梦中常常念叨的水秀,就觉得喉头有块东西哽咽住了。

水秀拎起我的行李,放在单车后架上,推着往家走。

穿过悠长的小巷,水秀没说一句话。

“水秀,苦了你。”我开腔了。

水秀笑笑,那笑容凄美极了,我真想抚摸那笑容。

“水秀,铁匠爷爷好吗?”我又问。

水秀点点头,还是凄美的笑容,我真想吻那笑容。

“水秀,我——”我竟不知说什么好。

水秀瞟了我一眼,脸上的笑容更凄艳了,我真想揉碎那笑容。

到家时,下起了雨,我弄不清楚为什么等我踏进家门后才下雨。我们一进家门,铁匠爷爷就伸出颤抖的手抚摸了一下我的肩膀,含泪地笑了:“好,好,有种,像你的亲爷爷。”

说完,他就拎起那用了多年的吊针玻璃瓶子去打酒买菜了。

铁匠爷爷一走,我就坐在水秀的对面,给她解释那些假信,然后开始讲老骡拐腿的故事。水秀默默地听我讲,不表示反对也不表示赞同,我心想,是不是水秀看我回来太兴奋了,所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想错了。

那黄土高原上一头风烛残年的老骡子和水秀到底有什么关系。这是个谜。

其实,关于我在黄土高原养骡的事,水秀一年前就知道了。我没想到老乡二宝破格提干后探家时来到了我们家。二宝压根就不知道我一直在信中对水秀编织谎言,而且谎言的取材就来自于他。二宝一片好心给我的铁匠爷爷和水秀捎去了陕北大枣和我的问候以及我在部队的真实情况。当时,水秀哭了,哭肿了眼。后来,我军校毕业分回原部队,老乡二宝才和我说起这件事,还拿了一件毛衣给我,说是水秀在他探家时给我织的,等他回部队后,我已经上军校了。可水秀一直没在给我的信中提起那件厚实温暖的毛衣和其他的事情。

水秀知道,我从小就希望有一件毛衣,在我们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拥有一件毛衣是一种奢望。我曾发誓,以后出息了挣了工资第一件事就是给水秀买一件像当时小城里许多女孩子穿的那种鲜艳的红毛衣。可水秀来不及等我给她拿出那件专门给她买的红毛衣,就走进了雨帘,不知去向了。

铁匠爷爷又喝了一口酒。

我说:“爷,少喝点。”

铁匠爷爷笑了笑说:“酒好,就多喝点。”

我也吞了口酒。酒还是正宗的没掺半点水也没放一滴乐果或敌敌畏的白米烧,肯定是城东解放巷李白烧家酿的酒。可水秀不在了,喝酒如同喝醋般难于下咽。屋外的雨还不知死活地下个不停。

铁匠爷爷说:“水秀和你命中注定不能成夫妻,你,你就死了这条心。我不识字,也写不来信,有些事情一直没对你讲清楚。水秀是个要强的孩子,水秀不会和你成的。你们都大了,都出息了。唉,总算了了桩心愿,以后你们的路长呐。水秀不会有事的,她知道怎么料理自己,多少年都过来了,你呢,你自个儿好自为之吧。当个官不容易,难哪!”

在我的记忆中,铁匠爷爷从来没有说过那么多话,那天,他还没醉。铁匠爷爷对我唠叨了许久,有一件事从铁匠爷爷嘴巴里说出来,让我吃惊不已。

铁匠爷爷讲那件事时,仿佛是吐了一口长气,仿佛是一个遥远的不可能发生的梦。铁匠爷爷讲时,我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支盒子枪。

那还是我们童年时候的事。

我从小就想像其他同学那样拥有一支玩具手枪,就是塑料的也好。就像我的水秀妹妹从小喜欢吃麦芽糖那样。可我没有。就是我用从铁匠爷爷铁匠铺子里偷来的小铁球和同学们交换一支塑料玩具手枪玩上半天,内心也会幸福得淌蜜。

一天,我和水秀在厨房里打闹,不小心碰落了一块灶台上松动的砖,里面露出一个黑洞。

黝黑的洞。

水秀和我打赌,说里面有被灶火烧死了的蟑螂。

因为她曾看到过蟑螂从灶台的砖缝里爬进去。

我说里面肯定有一只老鼠,“吱吱”乱叫的老鼠崽,因为我常看到老鼠在厨房里乱窜,常听到老鼠翻箱倒柜的声音。

水秀说我瞎说。

我说水秀瞎说。

最后,我们达成协议,把捅火铁条伸进去看看,是否有什么东西。

我把铁条伸进去,使劲捅了捅,里面突然发出一种叮当的铁器碰击铁器的声音。里面既没老鼠也没蟑螂,却有一件铁家伙。

好奇心促使我把手伸进了那黝黑的洞里。

我的手摸到了一件冰凉的铁家伙。而且,那块铁家伙相当沉重。我只好把两只手伸进去,掏出了那用油布紧紧包着的铁家伙。

拿出来后,我一层一层地打开扎得紧紧的油布,露出来的东西让我高兴得跳起来,是一把枪!

水秀马上嚷起来:“爷爷怎么把枪藏在灶膛里,不给强哥玩。”

我附和道:“是呀,爷爷真狡猾,有枪也不给我玩,还说等有钱后给我买一支能射水的塑料手枪咧!”

当下我双手把那支老式的盒子炮举至胸前,对准水秀叫道:“不许动,把手举起来。”

水秀“哇”的一声叫,假装吓死了一样闭上了好看的双眼。

我把那块松动的砖放回原处,将手枪装进书包,就和水秀去上学了。在学校里,我不敢把枪拿出来,怕被那些浑小子抢去玩。上课时,我把手伸进书包,使劲地抚摸那支锈迹斑斑的盒子炮,心一阵阵激动地狂跳。

我虽然和水秀拉了勾,不要让爷爷知道这件事,可这事还是让铁匠爷爷知道了。当我和水秀兴冲冲地放学回到家里,铁匠爷爷阴沉着脸把我拉进了里屋。铁匠爷爷插上里屋的门,那神情让我感到恐惧,我情不自禁地把手伸进书包里,那支盒子炮阴凉可怕。铁匠爷爷说,强,你是不是从灶膛里偷了东西?

没有,我口里硬心里虚。

拿出来,铁匠爷爷的语气坚硬无比。

不!我说,两只手死死地护住书包。

铁匠爷爷高大的身影朝我覆盖过来,书包很迅速地落到了铁匠爷爷的手上。他拿出了那支盒子炮,神色凄然地说:“小祖宗,这东西你拿出去,要我的老命哪!”说完,他端详了一会儿盒子炮,就出了屋。

我“哇”的一声哭了。

水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我敢发誓,我从小就不爱哭,可那一次真哭了,直到铁匠爷爷借钱买了一支射水的玩具手枪塞进我的手里后,我的眼泪才止住。

那个晚上,铁匠爷爷把那支老式盒子炮沉到了汀江的一个深潭里,永远不会再浮出水面了。

铁匠爷爷讲的那件让我不能置信的事和那支锈迹斑斑的或许至今还躺在汀江某个深潭里沉睡的老式盒子炮有关。

铁匠爷爷说,他是个逃兵。

铁匠爷爷是个逃兵!

我的老天!

“那是个血腥味很大的清早,我们被围在江西进入湖南道上的一个山上。你爷爷当时是红军的连长,我是副连长,水秀他爷爷是一排排长。仗打了三天三夜,那个早晨远处山林里的鸟儿不停地叫。我们全连人都死光了,我背起你受伤的爷爷拼命地往山林里逃。当我把你爷爷放在草丛上面时,你爷爷因流血过多断了气。当时,你爷爷手里紧紧握着沾满了鲜血的盒子炮。我们一起革命,可你爷爷却先走了。我对着苍茫的大山林狂吼着乱跳着,可山林不理不睬。平静之后,我掖起你爷爷的盒子炮,把你爷爷埋了,慌忙逃出了那个山林。我没有去追队伍,而是逃回了故乡,改名换姓活到今天。你爷爷要不死,今年已经也该75岁了,我和你爷同岁,和水秀爷爷是同一个村里出去的。唉!”

铁匠爷爷说完这些,喝了一大口酒,用袖子擦了擦浑浊的老眼:“你们都长大成人了,好歹没有辜负他们,我死了,就是下油锅也心甘了。”

“爷!”

我站起身,朝铁匠爷爷扑通一声跪下。

我不知水秀知不知道这个被铁匠水运锤痛苦隐藏了几十年的秘密。

水秀知道的话,她会怎样呢?

老骡拐腿

老骡拐腿的突然失踪是在新兵范阿军来了两个月后的事儿。老骡拐腿的失踪对我的打击相当沉重。可老骡拐腿的失踪又帮助了我,要是老骡拐腿不失踪的话,我不可能会被弄回连队,也就不可能参加全军的统考,不可能去上军校。

而范阿军那小子说老骡拐腿的失踪是迟早的事,他说任何一件东西,最终还是要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不赞同范阿军的说法,有的东西是永远被人铭记的,有的灵魂会永远活在广阔的天地之间,如纪念碑上的英灵。

范阿军是在王老吉离开养骡所之后,调到我们这里来的。王老吉的走让我伤心了许多日子,我相信老骡拐腿也和我一样。我摸不透王老吉的内心世界,就像我这个傻小子摸不透水秀的内心世界一样。

那年十月,王老吉如愿以偿地转了志愿兵。

下达命令的那天,王老吉破例从小镇上买回来一瓶秦川大曲,庆贺一下。王老吉不会喝酒,几杯下肚,就醉了。

王老吉醉了的样子可怜兮兮的,那么一个五大三粗的山西汉子竟脸色苍白,浑身发抖。我把他扶上了铺,他倒在铺上,嘴里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清。

那个晚上的月亮很圆,挂在深邃的夜空之中,如一面镜子。我独自走出屋门,看那月亮。远方的水秀也许正在望月呢,或许在月下穿越那条悠长的小巷。我们都走过一条悠长的小巷,不知王老吉走过没有。

我正在对月亮凝神,突然听到了老骡拐腿一声嘶叫,我猛然想起,晚饭还没喂呢!我赶紧点上老骡拐腿泥屋的马灯,给老骡拐腿喂食。

老骡拐腿神色凄然地站在那里。

马灯昏红的光把它的双目映得晶亮。

老骡拐腿吃了两口就不再吃了,只是愣神。

寂静之中,我把老骡拐腿牵出了门。

黄土高原上冷风习习,如银似霜的月光下,我牵着老骡拐腿去遛步。我们慢慢地走下山坡。那个晚上,我抚摸着老骡拐腿褐色的皮毛,也抚摸着老骡拐腿坚硬的骨头和光滑如玉的伤疤,轻轻地对老骡拐腿说:“别怪王班长,他不是故意把你给忘了,他今天高兴,他喝醉了,啊!好老骡。”

我每说一遍那样的话,老骡拐腿就朝高远的天空中的明月长嘶一声,吐一口沉重的老气。那神态,让我不能不想起我的铁匠爷爷,想起人说老了就老了,想起一生坎坷到底图个啥。许多日子以来,我对老骡拐腿的感情日益加深,而对生活着的人类有了新的见解。

英雄的一生是寂寞的,透彻的寂寞,只有在寂寞中无言地正视现实和奉献自己一切的人才是真正的英雄。正如那些长年坚守的士兵,正如那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平凡的小草。

那个晚上,约摸将近子夜时,我从梦中醒来,发现有种声音隐约传来。我仔细辨认了一下那声音。是哭声,谁在哭呢?我赶紧披衣起床,走到王老吉的铺前,一摸王老吉的被窝,王老吉的被窝冰凉。我轻轻地出了门,看到老骡拐腿的小泥屋里还亮着灯,月亮在苍茫的天空无声疾走。

我摸到那泥屋面前,透过窗的缝隙,看到了那一幕,我至死也忘不了的一幕。

王老吉抱着老骡的头在哭泣。

老骡的老眼中竟也淌着两行黏液般的泪!

王老吉的泪和老骡的泪流淌在一起,汇成一条汹涌的河流,流经岁月,流经黄土高原,流经我的心田。

那个冬天,老骡拐腿竟然没有瘫,而王老吉却走了。王老吉的走,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我不相信王老吉会离开老骡拐腿,离开这个黄土高坡,离开我。

那年,南方边疆还在打仗。

我从报纸杂志收音机里还常看到或听到那里的消息。好多日子里,我做梦自己和老骡拐腿一起上了战场,老骡拐腿好猛,打不死,子弹一碰到那褐色的皮毛,就曲里拐弯地没了,老骡拐腿掩护着我,攻占了一个又一个绿色高地,我的胸前挂满了军功章。而水秀站在高地上朝我挥手,朝我微笑。

那毕竟是好梦。

在真实的生活里,我和老骡拐腿都没去那硝烟弥漫盛产英雄的战场,王老吉却的的确确去了。

那年冬天,我们部队要抽调一部分人马南下轮战,我敢打包票,全团将士除了老骡拐腿之外部写了申请书,可去的只是一少部分。就连我老乡二宝那个神枪手也没去成,王老吉却去了。我心里难受到了极点,这是多么好的一个机会呀,一个军人没有经过战火的洗礼,这军人的称号无疑就大大打了折扣。我找王老吉,低三下四死皮赖脸地哀求他把名额让给我。王老吉没同意,只是朝我笑笑。我发现那笑灿烂极了,如六月天空中的太阳。

王老吉就那样走了。

王老吉走的前一天晚上,我们围着老骡拐腿沉默了一夜。

王老吉走的那个早上,黄土高原寂静如初,我们谁都没说话,怕打破那沉静庄严的氛围。王老吉像我刚来这里时连长拍我肩膀那样重重地朝我肩膀拍了拍,就背着背包拎着一个手提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养骡所,离开了这荒凉的寂寞之地。

王老吉的背影渐渐远去,消失在辽远的路的尽头。

老骡拐腿望着王老吉的背影,仰头长嘶了一声,声音回绕在高原上许久许久。

王老吉走后不几天,连长领来了范阿军,和我当初来的时候大致一样。不同的是,范阿军一见我牵着老骡拐腿走过去,就骂了声:“妈的,怎么来到这鬼地方!”还有不同的是,范阿军朝我盯了一眼,用手摸了摸背着的吉他,似乎是一个高贵的绅士看一个乡巴佬。更不同的是,回到小泥屋,范阿军朝我扔了一支烟,粗着嗓门说:“哥儿们,抽!”

其实范阿军的声音还很嫩。

我没想到范阿军来了后,老骡拐腿会失踪,我真没想到。正像我根本就不会想到水秀在一个雨天的黄昏听完我讲完老骡拐腿的故事后冲进雨帘,消失在我的瞳仁中。

我对范阿军并不了解,我只听人说他是一位将军的孙子,那老将军送他来当兵,并说要让他到我们部队最艰苦最有意义的地方来锻炼,而且那老将军就是老骡拐腿当初救过的那位营长。这些传闻是否真实,我实在不敢下结论。因为,猜测往往是荒谬的。可有一点我敢肯定,范阿军的确是位将军的孙子。

从范阿军的神吹中,我也了解到了一些真实情况。范阿军高中没毕业,就偷了父母的钱,和几个哥儿们背着吉他,走了许多好地方大地方,包括那崭新的令人神往的大特区。据他自己说,他差点儿就去香港瞧瞧了。

范阿军这样一个主儿,我在以往的人生岁月中不敢想象能出现在自己身边。我见过最大的高干子弟就是县委书记的儿子,就是当初在学校欺负水秀被我揍了一顿还说是自己摔了一跤的孬种。范阿军和县委书记的儿子不一样,绝对不一样。范阿军没来几天,就似乎成了我的上级,根本就不把我这个班长放在眼里。

范阿军一天到晚不停地弹吉他,弹得我也想拥有一把吉他。尽管我有点烦范阿军,可他弹的吉他在我耳里却无比动听,最起码使这黄土高原的养骡所减少了许多沉闷。范阿军还教我弹吉他,我学会弹吉他就是在那段短暂的日子里。那些日子,我和范阿军带老骡拐腿去遛步时,他一路走一路弹唱,蛮有种吉卜赛人的味道。

范阿军能吹,天上地下的事儿他全知道。不过,在神吹时,他总是居高临下地对我卖弄一些玄乎的东西。比如说,他在海南的热带丛林里只身走了三天三夜,杀死了不知多少蛇,喝过不少蛇血和吃过不计其数的蛇胆。类似这样的传奇故事从他嘴里说出来简直天衣无缝。

可他从来没在我面前谈起过他爷爷。

当他知道我是个孤儿,并且还知道我爷爷死在长征路上之后,他的眼神复杂了许多。在这世界上毕竟还有他不甚了解的东西。

有一天,范阿军幽幽地对我说:“假如你和我换个人,我会怎么样呢?”

我说,不知道。

老骡拐腿不知是因为王老吉的走还是因为范阿军的到来,变得焦躁不安起来,食量也急速下降,并且一天比一天瘦。尽管那个冬天没瘫,可它苍老不堪的神态一天比一天让我揪心。

我比王老吉更加倍地精心伺候老骡拐腿。

每天给它刷身子,把它的卧房收拾得干干净净,带它去遛步,还用自己的津贴给它买鸡蛋喝。

每当范阿军看我给老骡拐腿喂鸡蛋时,他那相当白净的脸上就会出现一种鄙夷之色。

“让我俩伺候一只该死的老骡子,这是哪门子事!”范阿军有时这样发牢骚。

发点牢骚不要紧,那小子鞭打老骡拐腿的事儿让我实在不能容忍。他打了多少次老骡拐腿我不清楚,因为他干那很不人道的事前并没有通知我,而且都是趁我不在的时候偷偷干的。

我知道这事是在范阿军被老骡拐腿一脚踢伤之后。

那天,我去连队开会回来,看到老骡拐腿在老榆树下哀伤地看着我,不停地喘着粗气,那条拐腿使劲在泥地上划拉着。我摸了摸它的皮毛,然后才进屋。

我一进屋,就听到了范阿军的呻吟声。

范阿军躺在铺板上,两手捂着裆部,额头上一颗一颗豆大的汗珠往下滚,脸色极其苍白,要死的样子。他看我进来,目光瞟过来,那目光中夹杂着不安和其他一些羞愧之类的成分,反正没了平日里的玩世不恭和高傲。

我心里“咯噔”一声,赶紧走过去问,你怎么啦。

范阿军闭上眼睛,不吭气。

我看他捂着小腹处,以为是肚子痛,又赶紧问:“是肚子痛?”

范阿军摇了摇头。

不是,那怎么啦。我没有问,就把他两只手捉住,解开他的裤腰带,扒开裤子一看,我惊呆了!范阿军的小腹一块黑紫,是一个鲜活的蹄印,要是再往下一点,范阿军就彻底废了。

“是骡子踢的。”范阿军说,口气很不安。

“为什么?”我牙缝里蹦出一句话。

“我……我……”范阿军额头的汗珠又冒了出来,“哎哟……”

范阿军用鞭子抽打老骡子,老骡忍无可忍才踢了他一脚。我听完他的话,一股怒气从心中涌起。

“妈的!”我低吼一声,一只手抓起范阿军的衣领,另一只手狠狠地在范阿军苍白的脸上掴了两巴掌,范阿军的脸上顿时呈现出两个犹如梅花般灿烂的红手印。

我当时是气昏了。

当我清醒过来之后,就打了些热水,将毛巾洗了洗,把毛巾敷在范阿军的伤处:“明天你下山,去卫生队检查检查。”

范阿军无言。

老骡拐腿在外面长嘶了一声,我觉得有某种预兆从黄土高原深处隐隐传过来。那一刹那,我想起了沉默寡言的王老吉。

走向辽远

老骡拐腿失踪是在范阿军住院回来后的第三天早上。老骡拐腿的失踪把我吓瘫了,我们找遍了黄土高原的沟沟坎坎,也没有发现它的踪影。范阿军也快吓疯了,因为老骡拐腿的失踪据说和他自己有关,因为他打过老骡。范阿军打老骡的事我始终守口如瓶。

我把老骡拐腿的情况上报到连里,连里又把老骡拐腿失踪的情况上报到团里,团里决定把老骡拐腿失踪的情况改为老骡拐腿亡故报上去。

老骡拐腿彻底地离开了军队,它的名字从军务部门的花名册上注销之后,我们养骡所那个向阳的山坡上树起了一块一米多高的花岗石墓碑,墓碑上刻着“功骡不朽”四个金光灼灼的大字,那四个大字刚劲有力锋芒毕露,是将军题写的。

落碑仪式很隆重。

全团1000多号人荷枪列队站在那片向阳的山坡上。当团长为老骡拐腿致完悼词,1000多杆枪肃穆地举向天空,发出一阵排山倒海的声浪。范阿军站在我旁边,他没有开枪,他说他心里难受。那情景感染了每一个在场的官兵。我当时有种想流泪的感觉。在枪声大作的瞬间,我听到了老骡拐腿的一声长嘶。我的目光在高原上苦苦搜寻,远处的坡地干干净净,空空旷旷,只有遍地金色的阳光和如花的蹄印。

王老吉不知有没有听到那声长嘶?

老将军不知有没有听到那声长嘶?

水秀不知有没有听到那声撕心裂肺的长嘶?

我在安葬了铁匠爷爷之后独自离开了那客家小山城,走向辽远之地。那时候,我的心已经平静释然了。

铁匠水运锤是在某个晚上喝完酒后平静地死去的,死时一句遗言都没有。他也没有什么东西好留下的,最大的财富也许就是我和水秀。可惜水秀没有参加送葬,送葬的人可多咧,有四邻八舍,天水也带着他的妻儿从乡下赶来了。天水碰到我时,他已经是个老实巴交满脸惊惶悲戚之色的庄稼汉了。我对他虽然恨之入骨,但也没什么必要再追究他的过去。我知道,水秀要在场,她也会那样子的。

水秀呢?她去了特区,她走向特区是她自己的选择。当我踏上通向辽远之地的列车时,我觉得老骡拐腿已经成了一个背影。

水秀也成了一个背影。

王老吉也成了一个背影。

也许我们在某一天在某一条道路上会相逢,但那毕竟是未来的事。人不可能沉沦在往昔之中,可我们应该记住!

铁匠水运锤连同那座客家小山城也成了一个背影,那生我养我的客家小山城!

我不再回首,我越来越相信,辽远之地有更灿烂的阳光在等待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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