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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贼三

草死三年根还在

人死一去永不回

——题记

贼三偷偷地从队伍里跑回野猪坳乡村是在春天的某个晚上。那个夜晚天地一片漆黑,天下着牛毛细雨,偶尔有几声狗叫,划破浓郁的黑夜。贼三就是在狗的叫声中翻过矮墙钻进他家小泥屋的。那时贼三的母亲五姑婆正盘腿坐在神坛前的圆蒲团上念佛。

“回来啦。”五姑婆停下了佛事,对推门而入的贼三淡淡地说了一句。她似乎早就预料到贼三要在今晚回来,所以连门都没门。小院外面的黑夜里又传来几声狗叫,贼三这时已经把门死死地门上了。

他从腰间抽出雪亮的短刀,放在桌上,又从腰间摸出一个小布袋子,从里面哗啦啦地倒出十几个银光闪闪的大洋。贼三长嘘了一声,脸上顿时焕发出光彩。

“阿弥陀佛。”五姑婆念了一声。

贼三没说话,走进里屋,从床底下摸出一个小陶罐,端了出来,把那十几块大洋点数一遍后放进去。

“以后别再干了。”五姑婆颤颤地说。

“不干哪得食。”贼三怨声怨气地说,大眼珠儿骨碌转了一圈,闪烁着绿光。

他把陶罐放回床下,这时,他母亲已进自己的屋里去了。贼三听到一声声老气横秋的长叹后,眼睛顿时湿了。

“狗×的!”他骂了一声,但不知是骂谁。

屋外是一片漆黑的夜,黑得有点儿可怕。

贼三一大早就起床了。

他一打开门,一片透明而清纯的晨光罩住了他。“雨停了。”他轻声自言自语。他走进厨房,在水缸里舀了一勺水,跑到屋外,叽里咕噜地漱了漱口,然后,扛起锄头向地里走去,他心想:和李大爷租种的那两亩水田的水是不是太满了些,得放点出来,不然会把秧苗浸死。

他走出门时,正巧碰到邻居花姑。花姑朝他笑了笑问:“回来了?”贼三说:“回来了。”花枯又说:“昨天晚上我还听到狗吠。”贼三说:“我每次回来那狗儿都要吠。”花姑再说:“这次顺当吧!”贼三回答说:“顺透了,我溜出队伍时没半个人发现,一路上也没人追。”

“这就好,这就好。唉,哪口饭都难吃呀,这世道。”花姑感叹着。

贼三笑笑:“其实也没什么,胆子大一点就是了,大不了拉回去吃一个花生米枪毙拉倒。”

“说是这么说,日后你还是要当心点好。”花姑劝说道。

“晓得。”贼三说完就向水田里走去了。

一堆一堆的蚊子在禾苗上嗡嗡地飞着。贼三田里的大禾苗长得壮极了。“该浇肥了。”他心里这样想着,“我回来得恰到好处,现在正是下二道肥的时节,过了这个时节,如果不下肥,禾苗就光长秆不抽穗了。”

贼三有点自得其美地哼起小调。

贼三干的是卖壮丁的营生。

何谓卖壮丁呢?野猪坳乡村的人都知道贼三卖壮丁是怎么一回事。那年月兵荒马乱的,日本人又打到厦门潮州汕头一带,国民党的队伍老是来征兵,野猪坳里的大人都不愿去当国民党兵,每次征兵的人一来,成年的男子都跑到山里躲起来。可兵还是要征的呀,在野猪坳里征不到兵,村长李大爷脸上自然就无光彩。所以每次李大爷就叫村里不愿意当兵的男丁凑点钱来给几个愿意去当兵的人家。可贼三呢是每次都愿意去的了,不但可以得到李大爷的铜钱,而他自己还有那么一套谋生的好手段。

贼三到了国民党的队伍里,领了第一个月的军饷后就伺机逃跑。久而久之,他逃跑就逃出经验来,所以就放心大胆地去卖壮丁了。每次卖壮丁不出一个月,他准可以安全地回到野猪坳里来。李大爷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下次卖壮丁时会少给他钱。贼三看李大爷少给他钱就脸红脖子粗地争吵:“我把脑袋都系在裤腰带上,就值这几个钱?”李大爷便显出一副土霸的样子,威风凛凛地对贼三说:“你不可多讲了,再讲就报官把你这个逃兵抓去枪毙。”贼三果然就不敢多言语了,心里却深深地恨上了李大爷。李大爷其实也不敢把他怎么样,李大爷知道贼三是个玩命的主儿,而且有一身好功夫。

贼三有一次逃跑,差点儿就被乱枪给打死。

那次贼三随队伍在大山里行走,刚领了十几个大洋的军饷的他就琢磨着怎么逃跑。当他们走到一处丛林时,贼三环视了一下地形,顿时扔掉那支“汉阳造”,朝密林深处狂奔而去。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几十条枪在他后面乱射,一大群兵朝他追来。

贼三看不行了,就回头喊:“兄弟们,留着子弹打日本鬼子去吧。我家还有个老母,放我一条生路吧。”

那国民党军队里的一个连长最恨逃兵,他下令追杀贼三,不见尸体不回头。这下贼三可惨了,就恨爹娘少生了一条腿,跑着跑着就跑到一个悬崖边上。他朝底下一看,是一个深深的山涧,他骂了一声:“×!”就跳了下去。

国民党兵见他跳了崖也就不理他了,那连长带着队伍呼啦呼啦走了,边走边骂:“杀头的,死了也永无超生之日。”连长骂贼三的时候,贼三的老母也许正在家里为贼三烧高香呢。

国民党兵一走,贼三便从悬崖上露出了那硕大的头颅。他冷笑一声:“这哪难得倒我三大爷!”原来,他狗胆包天,看准了悬崖底下一棵横空长出来的松树就跳了下去。命不该绝,他抓住了那棵松树的树枝,事后就斗胆攀着石壁爬了上来。这次逃跑给他逃出了一个经验,千万不能明目张胆地跑,要乘他们不备时偷着跑。

贼三是个人物,可贼三这年春天已经三十岁有余了,还没讨上老婆。问题是他没讨老婆的钱,没有一份彩礼,是没人会白白地把女儿送给他的。这一点,他自己也很清楚。他想,再卖两次壮丁,田野再有个好收成,就可以像模像样地娶个老婆,传宗接代了。其实,在野猪坳里,有一个女子却对贼三情有独钟。

那女子长得美丽而多姿,白里透红的脸上一双美丽的丹凤眼里饱含着万千种风情。她就是李大爷的女儿紫英姑娘。紫英虽是大户人家的闺秀,可她却无拘无束的。野猪坳里的人大多对李大爷这个土豪横行乡里看不惯,甚至恨之入骨。可紫英却人见人爱,大家都对她刮目相看。她落落大方,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臭架子,还时常从家里偷出一些钱粮来,周济那些揭不开锅的人家。许多年后,人们一提起李大爷的小千金紫英,都说她是一个好姑娘。

紫英钟情于贼三是令人不解的。贼三的名声不好,又长着一副土匪相,黑黑的刀条脸让人一看就胆寒,而且家境又贫穷,紫英怎么会钟情于他呢?

这世上一个“情”一个“缘”,这两个字是神仙也猜不透,反正紫英就是爱他,还死死地恋着他,非贼三不嫁。她只要一见到贼三,那春心便摇荡起来,一双美目倾注出无限的柔情,粉脸自然就飞起两朵红云。当贼三昂首阔步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走过之后,她才后悔自己怎么没和他搭搭话儿,套个亲近。

因为种种原因,紫英没有给贼三表露感情的机会。紫英在贼三卖壮丁走后的时间里,经常提着米偷偷地溜进贼三的小泥屋里,照顾五姑婆。五姑婆有点害怕,李大爷的手段全野猪坳的人都是知道的,她害怕自己的儿子会栽在李大爷的手中。她对紫英说:“紫英妹子,你是个好人,你的情我们心领了,以后你就别过来了好吗?”紫英落落大方地说:“我一没偷人二没败坏家风,怕什么!”五姑婆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阿弥陀佛。”五姑婆没办法说服她不来。贼三逃回来之后,紫英却又不敢来了。她只好躲在某个地方,用热辣辣的目光含情脉脉地偷视着贼三的一举一动,心中充满了渴望。

贼三不喜欢紫英,尽管他心里知道,紫英那热辣辣的目光里包含着深情。他认定富家的闺女不好伺候,再者,他深知自己和她门不当户不对,如果娶了她,只有自找苦吃受制于人。贫困而勇悍的贼三不喜欢被那富家闺女连累了,还有主要的一点是,他深恨李大爷,李大爷的闺女紫英也不例外地被他仇恨着。

贼三恨李大爷的最重要的原因,并不是卖壮丁时李大爷少给他钱,而是和他的名声有关,也就是和他的名字“贼三”有关。

贼三原本姓付名三,只因为20岁那年父亲去世,没钱买棺材,偷了李大爷一个亲戚家的猪,被吊打了三天三夜,所以落上了“贼三”这样一个贼名。他至死也不会忘记李大爷指使人毒打他时的情景。要不是他的亲戚出了一石谷子把他保回来,他必死无疑。他的雄性也是在那次毒打之后被无情地激发出来的。放他回家的头一天,李大爷叫人在他的头上戴了一顶纸糊的高帽子,接着让人牵着在乡村里游行了一圈,示众。还有一个人在前面敲着锣开道:“大家来看呀,这就是贼,偷人家的猪。希望众乡亲引以为戒,做贼就是这种下场……”贼三的脸上被打得满脸伤痕,围观的人都指指点点。贼三愤怒极了,可是却没有办法。那时他心想,只要一有机会,就要报复那狗娘养的李大爷!

贼三无可奈何。

现在他也不会去招惹紫英的。

这个春天的雨水似乎特别的多,刚放晴一天,马上又下起了绵绵淫雨。

这个春天行将过去的时候,国民党又来野猪坳乡村招壮丁了,说是前方吃紧,兵员不够。一听到这消息,许多壮汉子又往山里躲去了,贼三没躲,他心里还正盘算着呢。

他又要用自己的性命赌一回了。

赌,总是要冒险的,有时比偷比抢还要残酷的多。尽管五姑婆泪流满面地苦苦哀求儿子不要再去冒险,贼三还是把自己卖了一次。

这或许也是他的幸运吧!要不然就是他母亲天天念佛感动了神灵。

夏天到了,这是一个美丽的季节,晴朗的天空经常会划过一道闪电,然后下起大雨,让那些外出的人们躲都无法躲。

贼三这一回卖壮丁没有逃跑。他并不是不想跑,而是觉得逃跑再回到野猪坳也毫无意义了。卖壮丁一个月后,正当他想尽千方百计逃跑的时候,有信儿传来,说他母亲五姑婆在他走后第十三天里归西了。奇怪的是,李大爷出钱买了一口薄棺给他母亲下的葬。

接到这个信儿的当儿,贼三就昏了过去,口吐白沫不省人事。过了好一会儿工夫,他才醒过来,醒来便大哭起来。

那一场好哭呀,哭声引来了众多的兵丁。这些兵丁大都是一些穷苦人,都是与母亲相依为命的孝子,一看贼三呼天抢地地哭,一个个都为贼三的不幸哀伤起来。贼三哭得死去活来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活脱脱的一个大忠大孝的孝子模样。有几个和他一起来的同乡劝他节哀,贼三在同乡苦口婆心唱的劝说下才才渐渐停住了哭喊。

“谁在哭闹!”一声断喝传来。

众兵丁一看,是营长驾到,便一个个作鸟兽散。

“报告长官,贼三的娘死了。”一个大胆的兵丁敬了个军礼说。

“娘死了就死了,哭叫什么,这年头,死个人算什么。”营长粗鲁地说。

“是,死个人算什么,可贼三死的是亲娘呀。”那个胆大的兵丁还立正在那里说。

“放肆,这家伙胆子肥了,拖出去打五十鞭子!”营长恼怒地下了命令。

几个随从把那个胆大的兵丁给拖走了。

贼三看到自己的同乡李贵被拖去打了,顿时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朝营长冲过去,照着他脸上就是一记老拳。试想,贼三人高马大,又是野猪坳的山里汉子,这一拳下去相当了得。营长的半边脸立刻红肿起来,继而泛青泛亮。营长朝地上吐了一口血水,气得两个眼珠子瞪得溜圆,走过去照着贼三的脸就是一马鞭,贼三脸上立时就出现了血红的条痕。贼三“哎哟”了一声,正要反抗,营长的几个随从恶狼似的扑上来,死死地扭住他。贼三破口大骂:“挨枪子儿的,你怎么没早死,禽兽,狗,猪,王八蛋……”

“拉下去毙了!”营长气急败坏,恼羞成怒,眼冒金星地大喊。

贼三还在不停地吼骂着。

营长听到拉枪栓的声音时,却大喝一声:“且慢!”那些正要下手的随从们立刻停止了行动。

“这小子忠义,放了他。”营长说。

贼三呆了,他看着营长,顿时清醒了,不知如何是好,他想:“这下子完了,可能比死了更难受。”

营长摸了摸红肿的脸,咬咬牙,然后对贼三说:“敢死连有个排长的缺,你去顶上。”说完扬长而去。

贼三更呆住了,不知所措。

此时的贼三不知是悲还是喜,当然还是喜从悲来,喜的是就这样当上了排长,悲的是他可怜的母亲死时没有儿子送终。

贼三当了排长,他走马上任时,把那挨鞭子的同乡李贵也一块叫去了,为了感谢李贵的知遇之情,贼三让他当了一个班长,管制手下几个兵丁。李贵是老实人,当了几天班长后发现手下有两个兵是痞子流氓,相当难管束,就不当班长了,一天到晚地跟着贼三出主意当马弃。贼三的这个部队没有什么仗打,东躲西藏的。母亲死后,他悲伤了好一阵子,他还担心家里床底下的那个陶罐子,好长时间没有往里面放钱了,不知怎么样了。

有一天晚上,他做了个梦。梦见母亲穿一身素白的衣服走到他面前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然后要他回家娶妻生子传宗接代。他什么也不说出来,似乎有人卡住了他的喉咙。他想喊,使尽了吃奶的力气也没有喊出来,最后,母亲可怜兮兮地说了声“冷”,打了个寒战就不见了。贼三喊出声来的时候,他已经醒过来了。

打那以后,贼三就交上了桃花运。

这天队伍来到了古龙镇,便驻扎下来。队伍刚驻下,兵丁们便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一个个都背着枪挎着刀的到镇上酒肆窑子去找乐子了。

贼三却闷得慌,他不是那种吃喝嫖赌的男人,队伍每到一个地方,他都闷得慌。他坐在桌前一个人独自喝茶。这时李贵走了进来。

“排长,今天我请客,走,喝酒去。”李贵特别兴奋似的,其实他也是看到贼三太郁闷了,想让他开心开心。

“别鬼想,我哪有钱。”贼三说。

“你看。”李贵从兜里掏出个钱袋,抖了抖,钱袋里的银洋哗哗作响。

“留着给你老婆孩子花吧!”贼三懒洋洋地说。

“大哥,我从来就服你,跟着你一定不会吃亏的。老婆孩子家里有人照料,今天就赏小弟个脸,出去喝两杯吧!”李贵差点儿就要跪下了。

贼三看李贵真挚,就答应了。

贼三挎着盒子炮,大摇大摆地和背着“汉阳造”的李贵出了营房的门,站岗的马上“啪”的一个立正,贼三挺着胸像个大将军一样朝街上走去。

李贵不知道贼三能喝多少酒,他只依稀地记得有次贼三猎了一头一百多斤的野猪和村里人痛饮了一次。那次痛饮,他让野猪坳的酒鬼们一个个都黯然失色了,他喝了一瓮的糯米酒,那一瓮酒估计足足有二十斤。

李贵想,贼三是条汉子。

贼三和李贵在小镇的石街上走,路人都躲着他,挎盒子炮的长官在这样的小镇上在那些穷人的眼里都是凶神恶煞的,再加上贼三那张脸本来就长得凶,更给人一种可怕的感觉,路人怎么能不躲着他们。

正当贼三和李贵在谈野猪坳的事儿时,他们看到街道的旁边围满了一圈兵,那些兵丁吵吵闹闹的,好像在争着什么。

“过去看看。”贼三说。

他们便走了过去。

“我出二十块大洋!”一个流里流气的塌鼻子大声地叫着。

“我出三十块大洋!”另一个肥胖的兵丁喊。

“三十块大洋够我们家生活三年了。”一个清秀的兵丁说。

“二十块大洋能买多少稻谷呀,我们累死累活地也弄不到二十块大洋,你这鬼仔真大方。”又一个兵说。

“这女子长得好,值,五十块大洋也值!”另一个兵丁好像还更大方些。

“让开,让开。”李贵大声地叫道。

那些吵吵嚷嚷的兵丁,看到是敢死连的贼三排长来了,一个个都赶快让开了,但他们都不走,还站在那儿。

贼三走上前去,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蹲在地上,头上插着一根草标,面前放了一张纸,纸上写满了字。贼三看到,那女子有着一张娇艳的脸庞,那双明眸秀美极了,眼里却挂着一股悲愁与哀怨。贼三不认识字,问:“她干什么?”李贵好歹读过两年私塾,认这几个字还可以的。李贵回察贼三:“这女崽是个卖唱的,她刚死了父亲,要将自己卖了葬她的瞎子父亲。”

贼三的心颤抖了一下。

他的目光和那女子对视了一下,心便突突地狂跳起来。“可怜的人儿。”贼三的心里哀伤地叫了一声。

“李贵,你身上有多少大洋。”贼三问。

“十八块。”李贵说。

“她要多少钱?”

李贵赶快回答:“十五块。”

“你们这些混账东西还站在这里干什么,都给我滚!本人要了这女子。”贼三冲着那群围观的兵丁大声地吼叫。

那群兵丁看贼三凶巴巴的火气大,手又按着盒子炮,都不敢吭气,一个个溜掉了。剩下贼三李贵和那个女子,还有两个兵丁远远地看着他们,贼三发现了他们,冲他们怒吼道:“你他妈的还不快滚!”那两个兵丁便赶快跑了。

“你唤什么名字?”贼三轻声问。

那女子迷茫地看着贼三。

“长官问你名字呢,说。”李贵说。

那女子急忙答道:“我唤桃红。”

“桃红。”贼三重复了一声,心又抖起来,贼三的心第一次被一个女子打动了。

“给她十五块大洋,让她把父亲葬了。”奇怪的是,贼三对李贵说完这话后,就抹了一下眼睛,转身便走。走了两步又回头对李贵说;“你帮助她去料理一下吧,一个女人家不好办事。”酒也不喝了,就扬长而去。李贵疑惑地看着贼三,好像有点想不通。

那女子朝贼三的背影长跪而下:“恩人——”

李贵竟把桃红领了回来。

贼三便和桃红结成姻缘,租了一间房住在一起了。

贼三初为人夫,那日子便有了意义,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乐不思蜀了。他一天到晚都沉溺在和桃红的恩爱之中,不理军营之事。

忽一日,营长把他唤了去。

营长笑了笑:“贼三,你小子好艳福呀。”

“不敢,不敢。”贼三说。

“那女人叫什么来着?”营长问。

“桃红。”贼三回答说。

“桃红,嗯,好名字。听说桃红长得天姿国色,貌若天仙?”营长笑问道。

贼三即刻回答道:“不敢,不敢。”

“哼哼。”营长转了话题,“贼三,你说我这人怎么样?”

“是恩人。”贼三说。

“你太抬举本人了。”营长道,“你是不是有了老婆就不务正业了?”

贼三似乎听懂了营长的话中语,马上说:“不敢。”

“情有可原嘛,新婚夫妻,甜甜蜜蜜是可以理解的,可我还是要提醒你,我们的脑袋都是挂在裤腰带上的,日本人说不定哪天就打过来了。”

“是。”贼三心惊胆战,明白营长话中的内涵。

贼三离开营长的时候,心中好像预感到了些什么。

过了几天,营长说要贼三带几个兄弟到前沿去侦察一下日本人的兵力。贼三要离开桃红,自然有说不出的滋味。

这是他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他为她而痴迷。这个野猪坳里出来的山里汉子,真不舍离开,可是没有办法,他还是离开了桃红。

桃红在贼三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情意绵绵地说:“今生今世跟着你走,恩人!”这句话把贼三感动得热泪横流。

他至死认定,这辈子只有两个女人爱他,一个是他可怜的母亲五姑婆,另一个就是睡在身边的这个女人——桃红。尽管这两个女人对他的爱有不同的实质和内容,但他还是至死也不会忘记。

他从前沿转了一圈回到古龙镇时,却不见了桃红。他问了许多人,没人知道桃红的下落,他伤心透了。

一个山里汉子伤心的样子是很让人怜悯的。

桃红到底上哪儿去了呢?

李贵对他说:“不就是一个风尘女子嘛,不要伤了身子骨。”

“臭狗屎,你他妈的懂个鸟!”贼三恶狠狠地骂李贵。李贵便不敢吭声了,只是陪着贼三难过。

桃红并没有私自离开古龙镇,而是被营长给谋了去。

贼三开头并不知道这事,知道这事时是在一次酒后。当时贼三恨不得把营长那狗头崩掉,可他没有。

他回来的那天,营长看到了他。贼三便向营长禀报了详细情况,营长大喜,当晚便设宴为贼三接风。

那顿晚宴相当的丰富,鸡鸭鱼肉样样有,全是那时节上的好东西。酒过数巡,贼三悲从酒中来,长叹了一声说:“一个男人连一个女人都保不住,真是生不如死呀!”

营长听完贼三的悲叹后,竟然哈哈大笑起来了。

贼三被笑得莫名其妙的。

营长似乎也有些醉了,便说:“不就是一个桃红嘛,一个风尘女子,也未必有多少真实的感情。”

不听营长说还罢,营长这么一说,贼三的酒还没到肚里便翻江倒海起来,他凄声喊:“桃红,我的老婆哪——”

营长根本就没有理会贼三的哀叫,继续说:“像桃红那样的女子多的是,我帮你再找一个不就行了,只要你铁心跟着我,还怕没有女人。桃红被我养起来了,这女人本来就不怎么样,只要给她钱就行。”

贼三呆了。

贼三不止一次吃惊于他的营长,他顿时清醒过来。他看到营长身后的两个手下对他似笑非笑,手一刻也没离开过腰间的盒子炮,他不敢轻举妄动,但心却流出了鲜红的血。

他快昏过去了。

他看到营长朝他醉醉地笑。

他明白自己落入了一个圈套,但已经太晚了。

他真想杀了营长,可他没敢动手。他没想到,对自己刻骨柔情的女人会那么轻易地投进了别人的怀抱。但他还是很理智地离开了营长设的酒宴。

后来他才知道,那天他要是不理智的话,就必死无疑了。营长设那个酒宴,就是要告诉他那个残酷的事实。营长看他没怎么样就饶了他,贼三在营长的眼里就像一只小蚂蚁,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贼三悲伤透了。

他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因为他认定自己这辈子不可能有第二个女人了。

可是贼三又能怎么样呢。

贼三一下苍老了许多。

李贵劝他说:“不就是一个女人嘛,你伤什么心呢,回野猪坳找个良家妇女也挺好的,你现在是长官,还怕找不到老婆吗。”

贼三睁圆了双目:“狗屎才,你懂个鸟!”

李贵便不敢再说话了,只好站在一边。

李贵也是条忠直的汉子。他一直把贼三当成自己的亲大哥,大哥此时断肠如焚,他在一旁也不好受。

这个老实的山里汉子也渐渐地气恼起来,他骂了一声:“狗娘养的,兔子不吃窝边草,这狗营长也太没人味了。”

贼三没有言语。

李贵突然操起“汉阳造”,哗啦地拉了一下枪栓,夺门而去。

贼三没吭气。

贼三没想到正因为他没吭声,反而葬送了李贵一条鲜活的人命。

时间已经来到了秋天,李贵就是在这个金色的季节告别了贼三,也告别了这个美丽的季节。

秋天是令人感伤也令人兴奋的季节。

秋季是凉爽的。

凉爽的秋风无法阻止子弹出膛,无法阻止子弹射向他野猪坳的兄弟李贵的胸膛。李贵身中八颗子弹死在营长门前的台阶下。人生或死似乎是命中注定的。贼三哪怕阻拦一下李贵,也许就保住了他的性命。贼三对李贵的死一辈子耿耿于怀,李贵是为他死的,他只要一想起李贵身中八弹横尸在营长门前的情景,就会倏地立起高大的身躯,狂吼道:“我×他祖宗八代的营长!”

那天,贼三怒气冲冲地坐在那里纳闷,他实在气不过,营长竟然会把部下的女人谋去。李贵拉了一下“汉阳造”的枪栓,将子弹推上膛,就闷闷地阴沉着脸出去了。

贼三看着李贵的背影,无动于衷。

李贵就那样一个人独自离开了贼三灼人的视线。

过了约摸半个时辰的工夫,贼三听到了枪声,一连响了八声。他从椅子上惊跳起来,提着盒子炮冲出门。

贼三怎么也没想到李贵没开一枪就被人射杀了,而且身中八弹倒在血泊之中。原来营长早有提防,知道有人要上门寻仇。营长也没有想到死的是李贵而不是贼三。

贼三看到李贵的尸体横在营长门外的台阶下,双眼暴突。他心里惨叫一声:“兄弟,你死得好冤!是我害死了你哪。”谁也没听到贼三的惨叫,可营长却从贼三的神态中看出了他心里的痛恨。

营长冷笑了一声问:“大排长,你手下的人要行刺本人你说该不该杀?”

营长两道凶暴的眼光直刺贼三,贼三感到背脊上有股透骨的冷气,脑门却发热起来,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该杀不该杀?”营长逼问道。

几条枪不规则地缓缓抬起来,黑洞洞的枪口对准贼三。

汗珠顺着贼三的额头淌下,扑扑地掉落在地上,他把手往盒子炮那边摸去。

“该不该杀?”营长恼怒地突起眼珠逼问道。

听到几声拉枪栓的声音,贼三的手颤抖地离开了盒子炮的把。

“该杀。”贼三说完这句话后整个人都虚脱了。

“哈哈哈……”营长得意地笑了起来,笑了好一会儿才停止,说,“好,有种,我没看错人。”

“来人,把李贵的尸体拖到野外去喂野狗去。”营长喊道。

营长的几个马弁过来把李贵的尸体拖走了。

“敢死连的连长升官了,这缺你来填上吧。”营长对贼三说。

贼三呆若木鸡地站在那,好像根本就没听到刚才营长说的话一样。

贼三抬起头,感到秋日的阳光也毒辣,灼伤着他的眼睛。他心里复杂极了,甜酸苦辣说不清也道不明。

“叭——叭——”

贼三愤怒地举起枪射毙了正在咬李贵尸身的野狗,悲伤极了。他独自来到野外,是来给李贵收尸的。他看着被野狗撕得支离破碎的尸体,痛苦万分。他在周围捡了一大堆干柴堆起来,把李贵的尸体放在上面,用颤抖的手击打火石,火花进在干草上,不一会儿,火烧起来了。火越烧越旺,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悲伤的贼三突然记忆起童年的一个往事。那也是在野外燃起的一堆火,也是用火石打着的火,不同的是,那是一群天真的野猪坳乡村的孩子在烤从番薯地里挖出的番瓜。他们从火堆里拨出外表烧得焦黑的地瓜,不怕烫手剥掉黑的皮,香喷喷地吃起来。那群野猪坳乡村的孩子里有他贼三,似乎也有李贵,不过那时的李贵总躲在大孩子的后面,捡人家剩下的烧番薯吃。

贼三的眼睛湿了,发誓要报这血仇。

他看着大火把李贵的肉体无情地吞噬掉。

整个天空,充满浓烟和一股难闻的怪味。

火不知燃烧了多长时间。

后来,贼三往一个小陶罐里装了些火堆里的灰,他相信,那些灰是李贵的灵魂,他要把李贵的灵魂带回野猪坳的山里去埋起来,为他建一座坟,每年清明的时候,去给他烧纸钱,烧好多好多的纸钱,让他活着时贫困又苦难的灵魂在阴间得到安息。

这是秋天。

贼三沉重地提着那个陶罐离开那野地时,风把那一堆火灰高高扬起,那火灰便迷漫了秋日晴朗而阴郁的天空。

贼三当了敢死连的连长。

贼三当了连长也没忘记家中床底下装着他用生命换来的血汗钱。他总想回去把那些大洋取出来,送给李贵的家人,以减轻内心深处的那一丝负罪感。

贼三当了连长也没忘记要报仇,要亲手杀死营长,把他碎尸万段,以解心头之恨。他要把桃红抢过来带回野猪坳乡村,把她养得白白嫩嫩的,为他生一大堆子女,让付家的香火旺旺盛盛地延续下去。

贼三没想到,会在这秋天和日本人真刀真枪干起来,这使他许多的想象都没有得到实施得到满足。

贼三当连长时,野猪坳乡村的人都传开了,说贼三是踩着李贵的尸体爬上去的,而不是靠他的本事。贼三是个恶人,野猪坳乡村的大人小孩都那么说,以至于贼三后来成为抗日英雄回到野猪坳故乡时,也没有多少人理会他,这是他一生中最遗憾的事。

可有一个人不相信贼三是踩着李贵的尸体爬上去的,她在等他归来。她想这次贼三归来后,无论如何也要厚着脸皮和他挑明心思。

那个人就是紫英。

紫英在秋日的风景中,目光透过野猪坳苍茫的群山,往远处眺望着。她在为贼三平安归来虔诚地祈祷着。

这些,贼三是不会晓得的。

那年秋天,日本人向客家山区挺进时,遭到了国民党军队的有力阻击。贼三的那个营也就是在那时候拉上去的。贼三带着敢死连的兄弟们死守着最关键的高地鸡公山。

贼三是个粗人,或许他生来就是打仗的料,日本人攻鸡公山攻了三天三夜也没有攻下来。日本人的枪炮比贼三他们的先进多了,而且贼三的部队也没有经过什么正规训练,士兵大多数是客家山地的农民子弟,只是靠着一种原始的勇悍的不愿屈服的本能和日本人的正规部队作战。

贼三对他的部下说:“打日本人就要像打死蛇那样,不要怕,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赚一个,打死三个赚一双!你手软不打他,他就要你的命!”

士兵的士气被他这几句极平常的话鼓动得高涨起来。

贼三英勇无比,当他们敢死连只剩下五个人时,他把裤腰带一扎,拎起一把大刀就往敌群中冲过去,他叫吼着,一阵乱砍乱劈,血肉横飞。他杀红了眼,正砍得痛快时,觉得浑身一麻,倒在了死人堆里。

贼三命不该绝,他活了过来。他活过来后,就成了抗日英雄。日本投降后,他很荣耀地回到了野猪坳乡村。

让贼三心里平静不下的是,营长没死在他的枪下,而是战死在日本人的枪下。据说这家伙在战场上也是条汉子,拼命地打,把自己的命也赔上了。大家都说他是大英雄,为国捐躯。贼三说,他是个英雄,但他还欠贼三一条人命。

战后,贼三去找桃红,可没找到。

有人说,营长死后,她被营长的一个手下带走了,不知去向。

有人说,桃红自尽了,吊死在一家客店的横梁上。

又有人说,桃红是一个人走的,沿途卖唱找寻她自己的家园去了……

一切都无头绪。

贼三觉得这个秋天很郁闷。

贼三回来了。

准确地说,贼三是在野猪坳寒冷的冬天回到家园的,他一踏进野猪坳,消息便风一样地传遍了村里的每个角落。

“贼三命大,听说县里给了他不少大洋。”有人说。

“贼三这次回来,也许不用卖壮丁了,应该置些田产讨个老婆过日子了。”又有人议论说。

“贼三身上有枪,听说让他当营长,他不当,硬要回来,贼三真愚。”又有人议论。

反正关于贼三的传闻数也数不清。

贼三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自己的那小泥屋。小泥屋因长久没有人住,破败了,已经住不了人了。他找到自己住的那间小泥屋,发现床不见了,那个陶罐也不见了。

贼三回来的第二件事就是把李贵的灵魂葬起来,给他修了座坟,立了块碑。贼三发现乡村里的人都用怪异的目光审视着他。

做完这两件事后,他就到母亲的坟前磕了几个响头,点燃两炷长香,烧了几千纸钱。接着,他就去干那件许多日子以来一直想干的事了。

野猪坳乡村的人们都没想到,贼三回来后会被李大爷奉为座上宾,住在李大爷的西厢房里每顿好酒好肉地被伺候着。

“我早就看出了你与众不同,是个有大出息的人!”李大爷满脸堆笑地恭维贼三。

贼三的脸上泛出红光,因喝酒过量而发红的眼睛斜看着李大爷,他没说话,只是抽纸烟。

“你现在是大英雄,能荣归故里,理当置一些家业,李某没什么相送的,赠你良田十亩,你看满意否?”李大爷说,脸上似乎漾着一种春光。

贼三笑了笑。

李大爷也笑了笑。

贼三有他自己的打算,那是李大爷做梦也没想到的事。

紫英狂喜不已。

她躲在厅下的角落里,无限柔情无限眷恋地看着她梦中的情人,她的一颗芳心跳动不已。在野猪坳里,紫英唯一钟情的人如今平安归来,而且是大英雄,还成了她家的座上宾,她能不狂喜吗?她要找一个机会对他说出心中隐藏了许久的秘密。

在紫英仔细端详心上人的时候,她听到父亲对贼三说:“我愿意把小女紫英托付与你,如何?”

只听贼三说:“紫英,哪个?”

只听父亲说:“就是我最小的那个女崽,可唤她来筛茶,你见过一下?”

贼三说:“可以。”

这时,紫英就听父亲喊到:“紫英,过来筛茶。”

紫英的心上下狂跳着,粉脸儿立马红透起来,如秋天枝头上熟透的红果一般。她停了一会儿,就装模作样地闪出来,走向厅堂。

“老妈子不在那,唤我倒茶。”紫英说着走近李大爷和贼三。

贼三那双眼睛留在紫英红透的粉脸上,闪出一种铁色的光芒。那种光芒在李贵死的时候闪过,也在杀日本人时闪过,现在这种光芒又出现了,这种铁色光芒的出现,对他对紫英是祸是福呢?

“叫你筛茶就筛茶,啰唆什么鬼。”李大爷训斥紫英。

贼三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

紫英心里蛮高兴的,尽管挨了李大爷的训斥,她心里还是一样的兴奋,她是极乐意给贼三筛茶的。

紫英在给贼三筛茶的时候,贼三的目光落在紫英挺起的胸脯上。他心里闪过一丝怪异的念头,他又想起第一次偷猪被游街的情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把这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儿联系在一起。

紫英筛完茶就退下了。

李大爷问:“如何?”

贼三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

李大爷并没有觉察出什么不对的地方,他还认为贼三默许了这门亲事呢。李大爷有自己的主意,他想,只要把贼三拢住了,野猪坳乡村还是他李某人的天下,他还照样可以平安无事地当他的太上皇。虽说儿子在县城里当官,有兵有马,但身边要是有贼三这样强悍的人保驾,不是锦上添花嘛。李大爷想到这里,脸上漾起了一丝得意的笑容。

那是一个寒冷的晚上。

深夜的李家大院里死一般的寂静。这宅子里有两个人没睡,一个是紫英,她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想念贼三。

她的双手按住自己渐渐膨胀的胸脯,两眼进出美丽的火花,在黑暗里搜寻贼三的身影。心上人呀,你睡着了吗?她的心不住地想着贼三,嘴里不住地轻轻念着贼三。她要把一切都献给贼三,她要躺在他宽阔的胸膛上,对他说:“要给你生一窝的细崽儿,尽心地把这窝细崽抚养成野猪坳最优秀的男人。都和你一样,高高大大,威威风风的,但不要学你的坏处,不要去偷,不要去卖壮丁,不要……”

想到动情处紫英便辗转难眠了。

不久,她听到了公鸡第一次的打鸣声。

公鸡打过第一次鸣之后,她听到了一丝响动,那是来自于雕花镂木窗户的响动。她觉得那窗户门被支撑起来,一股寒风灌进她充满异香的闺房。她没在意,因为李家大院里有许多猫儿,那些紫英颇为喜欢的猫儿经常从窗户外爬进来。她轻轻地骂了声:“该死的小猫。”接着又想起贼三来。

这时,一个黑影朝绣床上的紫英扑过去。

紫英“啊”地叫了一声,嘴巴就被一口破布堵住了。接着,紫英的手便被反绑住了。紫英挣扎着,无济于事,她身上的贴身衣服被撕下来扔到地下。紫英想喊也喊不出声,她心里在喊:“贼三,你快来。”可是,她被扑上来的那个人奸污了,哭也哭不出来了。

完事后,她听到那气喘如牛的男人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之后,她便瘫了。那句话是:“我是贼三,我要强奸你,让你的名声像粪坑里的石头一样臭,让你爹脸上无光,以报我当初偷猪时的一箭之仇。”

贼三便走了。

紫英便永远也没有再见到她的心上人贼三,她在解放初期和父兄逃往台湾后也没有再恋上别人,结婚生子成了她一生最渺茫的奢望。

狠心的贼三。

野猪坳这个小小的山村里的恩恩怨怨,各种各样的事情又有谁说得清呢。

贼三活在野猪坳的山林里。他躲进山林里后,再也不愿见世人,也没有人知道他为哪般,他终身未娶。那年冬天他躲进山林后,就在山林深处搭了个茅草屋住下了,一直靠打猎为生。

冬天行将过去的一天,野猪坳山林里下起了大雪,雪是在下了三天冬雨后才下的。清晨,贼三醒来,发现山林银装素裹,整个客家山地在一片素洁的世界里宁静而悠远。

贼三烧了一堆火。

贼三哈着气,气从他宽阔的嘴巴中呼出,热气腾腾的。多少年提心吊胆的日子已经变得悠远了,此刻,他的心情异常平静。他想,与世无争是自己最好的生活。

再烤一会儿火,他就要到山林里去逮山鸡了。

他出了草屋的门,提着一把铳,样子古朴而且艰辛。其实,他对艰苦的理解已经出神入化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枪声。

这是他从离开李家大屋后第一次听到枪声。枪声由远而近,他突然看到一个汉子提着盒子炮朝他这边狂奔过来。那汉子狂奔的时候跌倒,又爬起来狂奔。

他微微吃了一惊,他好久没吃惊过了。

难道是逃壮丁的,他本能地想。

没等他想透彻,那汉子已经跑到了他面前,后面的枪声渐渐追过来。

贼三立刻产生了帮他的念头。

因为他总认为奔忙的人总有不如意的事。

他对那人说:“那边有个山洞,你去那里躲一下,这里我来打点。”

那汉子提防着他。

“你要死还是要活,要死随你跑,要活就去那山洞里躲起来。”贼三冷峻地对那提枪的汉子说。

那汉子迟疑了一下,就朝贼三指的山洞里奔了过去。

贼三看那汉子躲起来后,就发现一队人马分散兵线朝这边追了过来。那群人马中一个提盒子炮的长官模样的人一看到贼三,就惊叫了起来:“大哥,你怎么在这里?”

贼三一看,原来是他以前当连长时的一个排长。

在这山野遇故人是一种缘分。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贼三问他。

“追一个共匪。”那人说。

“共匪?”贼三笑了笑,“这荒山野岭的哪有共匪。”

那人说:“分明往这里跑的,怎么会没有呢?”

贼三说:“老弟怎么干这营生呢?”

那人说:“没法子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嘛。”

“说是这样说。”贼三莫测地笑了笑。

这时,山洞那边一阵骚乱。原来,追兵搜出了那个躲进洞的人。那群兵丁把那人拿下了,五花大绑地推了过来。贼三心里像被一颗子弹穿洞了那么难受,将心比心哪,是他让那人躲进山洞的。

贼三平静地对原先的部下说:“老弟,放了他。”

“对不起喽,这是要犯。”贼三原先的部下说。说完就吩咐兵丁,押走那人。

那人走到贼三面前,朝贼三啐了一口唾沫骂道;“你坏了良心,天打五雷轰!”

贼三的心颤抖了一下,一种从未有过的羞耻感涌上心头。

他突然举起铳对准了原先的部下的头颅。

原先的部下恼怒极了:“大哥,你别冲动,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嘛!”

贼三冷笑了一声:“你知道我的脾气,敢作敢为,我让你放了他,不然别怪我不讲交情。”

原先的部下脸变色了:“大哥,给我一次机会吧!”

贼三还是那句话:“放了他!”

接着贼三数开了数。原先的部下知道,只要贼三数到三,肯定要勾动铳的扳机,那铁砂会一颗一颗地钻进他的脑门里去的。他马上说:“放人。”

贼三见兵丁们给那人松了绑,笑了:“老弟就算给我一个面子,这位兄弟是我的朋友,你放他一条生路,日后兄弟为你去死也行。”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原先的部下便带人悻悻地走了。

贼三没想到他救下的是共产党的要人,叫童贤,一九四九年后任县委书记。

贼三在70年代中旬的一个冬天睡去,无疾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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