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游走后的日子,起初荆衷儿的生活依旧如常,每日早课晚课不误,闲时读一些荆昌给她挑选的杂书典籍。
偶尔夜间静谧,月明星稀,思绪中会浮现出白齿青眉的小少年聒噪不停讲着笑话,心头思念如细小石子投入一汪深潭,激起片片涟漪。
二月中旬天气依旧阴冷,京中变得有些异常。
大量难民涌入城中,随处可见褴褛难民面黄肌瘦,或暴病,或饿死,人人哀声哉道。
二月下旬,户部镇压未果,勤王出面‘调解’,城防军出兵直接将难民强行轰出城外,反抗者当场以暴民之名击毙,以儆效尤。
步履蹒跚的妇孺老人皆惊慌失色,四处逃窜,也有血气男儿奋起搏命,血溅当场。
几条主街一时间血洗青石,民心燥乱。
周老九侠义之心,急召京中侠士倾囊相助,在城外搭起几处施粥济民、分发御寒被褥的临时驿点。
京门镖局久负江湖盛名,闻令而来相助的人不少,但江湖游侠向来积蓄不多,抵不住北边来的难民日益增多,还是不断有饿死病死的。
发生难民事件后城防排查紧密凶悍,安乐巷子以及城中多处小巷都冷清了不少,许多铺子都关了门不再营业,街上也鲜少有摊点,多数是为了避风头以免城防军误伤,也有的参与进了难民安置事宜中,有衣捐衣,有米捐米。
谢珑领着小女儿在荆昌负责的一个驿点帮忙布粥,三人已经忙碌了一个上午未曾进食,接过粥碗的难民连连道谢,难民各个痛苦不堪,大锅后排着队,长队所见遥遥无期。
荆衷儿体格小,笨重的大铁勺掂起放下如此重复,不免手臂僵硬发酸。她趁空腾出手,甩了甩疲累的手腕,恰好被赶来传话的周途看到。
周途快步跑来有些微喘:“镖局有两位大人来访,你去替我给荆叔传话吧。”然后不由分说接过沉甸甸的大铁勺,抄起碗盛了一碗热粥,递给了下一个难民。
荆衷儿也没再做虚让,点头应下.
另一边不远处的灶台,荆昌正弓着身子添柴,一袭麻布青衫背后汗湿了大半。
“爹爹,周途哥哥来说,镖局来了两位大人。”荆衷儿凑过去小声传达。
“大人?”荆昌迟疑片刻站起身,抓起脖子上挂着的布巾蹭去额角汗珠,“我得去一趟。你和你娘也都吃点东西,然后替爹爹看会柴火,仔细别烫着。”
“嗯!那我先去给爹爹牵马。”
面前两位拜访者,一胖一瘦皆三十有六,青布深衣,轻车从简扮相清寡,实在不像是当今朝中之人。他二人刚脚踏进门就拱手行礼自报家门,甚是恭谦。
“在下,吏部顾知允。”
“在下,工部杜子信。”
周老九依样回礼,心头升起疑惑。
京门镖局走官镖也算与朝中官员常有来往,他认识不少朝中官员,但从未听过这二位的姓名。
体态偏瘦的顾知允明显更圆滑些,上前解释道:“我二人皆是掌事小官,品级不高,周当家没听过实属平常。”
“周某失礼,二位快请坐吧。”
周老九招呼二位围坐茶台两侧,为二位斟茶。
工部杜子信是个急性子,没等顾知允再开口寒暄,直接从袖中掏出一枚信封,硬生生递与周老九:“我二人能拿出来的全部积蓄,已经换成银票都在这里面了。只是我二人俸禄微薄,加起来也就只能凑这么一点。”
“这......大人这是做什么?”周老九深感疑惑,不敢接手。
顾知允略嫌弃的瞥了一眼杜子信,嫌他口直,尴尬解释:“听闻周当家广召侠客倾囊救助北边来的流亡百姓,我二人听了十分钦佩。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二人也想尽些绵薄之力,碍于朝中局势牵制......实在不便现身出面,只好来拜托周当家收下我二人心意,能救活一个是一个啊!”
这番话让周老九十分震惊。
大麒朝中一直奢靡之风盛行,他所认识的那些大人各个家底丰厚富足,却无人犯险施舍。万万没想到冒着冲撞勤王之险,来捐济难民的,竟是两个从未听过姓名的低阶官员?
当今朝堂还能找出有如此胸襟的文臣,实属万幸了......
周老九动容敬佩,忙站起身掸了掸前襟衣摆,双掌心抬至胸口又向前送,深鞠行了一个大礼。
“钱也不多,周当家行这么大礼做什么!”杜子信被周老九突然的行礼吓了一跳,赶紧去扶。
顾知允显然能知周老九此时所想所感,也郑重的站起来,回了一个大礼。
“诶老顾你干嘛?你们两个......行吧那我也。”杜子信对两人的对拜措手不及,不敢干站着,只好也跟着行礼。
顾知允将周老九胳膊扶起,目光深切:“自古以来这本来就该是朝中人人分内之事,如今周当家却因我二人微薄之举做出如此大反应。实在惭愧.......”
杜子信明显对表示心中愤愤的话题很适用,抢话道:“看看,朝中出了事,还得江湖人给擦屁股,这都什么世道,啧啧。”
杜子信口不择言,顾知允赶紧用胳膊肘撞了撞杜子信示意他闭嘴。
周老九倒是被这位杜大人的憨态爽朗逗笑了。“今日就当周某代无辜百姓,谢过二位大人了!哈哈。”
“如此打扰了,我们不宜久留,先行告退。”顾知允谦和颔首。
“告辞。”
两个文官拱手拜别,刚一转身,差点撞上不知何时已在门口、悄无声息的荆昌,着实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
两人强行镇定了一下,自觉失态,又含笑回头向周老九致歉,适才匆匆离去。
“大老远就看到你们三人互行大礼拜天拜地的,也不好打扰,出什么事了?”荆昌抱着手臂走进屋子调侃。
被尊称为‘先生’的荆昌向来一身学问,礼数周全,也就在他与周老九两兄弟独处时,他才会放下腔调随意为之。
周老九将信封递给他,看向门外的眼神破有深意:“从属吏部、工部的两位送来的。”
荆昌目光一转思索了片刻,心里已经生了主意:“你向来喜爱广结好友,但你切记在这当口,万万不可与他二人来往密切,尽可能保全忠义之士,是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了。”
“那是自然,我有分寸。”
“那我先拿这钱把昨日米仓的账付了,再去多请些医生,今儿又病倒了不少。”
周老九伸手在荆昌肩膀重重的拍下:“这些繁杂琐碎之事,多亏有你费心着......”
“你不控着大局,也轮不着我操心这些事了。你跟我还谦虚什么,走了。”
话音刚落,周家一名小厮气喘吁吁跑过来,险些栽倒,慌忙传话道:“荆......荆先生!谢夫人突然昏厥,您快去看看吧!”
两人对视一眼,荆昌神情慌张,急匆匆飞身而去。
三月初,京中突发时疫,陆续有人发烧昏迷,一病不起。
一时间城中流言四起,矛头全都指向了城门外那群脏乱不堪的难民。城中曾同情施舍过的人开始变得有避之无不及,家家紧关房门生怕感染了难民身上带的病。
援手之人骤减,加之卫兵粗鲁以待,直接导致的状况就是城外死伤者增多,每天都有大量难民尸体往城郊野山上抬。
谢珑的病倒是与疫情不尽相同,荆昌寸步不离的伺候在病榻旁,由周途替他管着驿点难民诸事。
周途口鼻蒙着布巾,四顾茫然,看着眼前三两个大夫奔前跑后忙得焦头烂额。
远处一老妇人抱着儿子病体哭的撕心裂肺,险些昏厥,他赶紧跑上前搀扶,对虚弱的病者道:“再坚持些,大夫马上就来!”
虚弱的男人显然已有些不省人事,瞳孔无神,嘴里微弱喊着:“娘...”
老妇人哭的情绪有些失控,一把抱住周途的腿磕头哀求:“求求你快叫大夫救救我儿!求求你!”
周途慌忙扶起老妇人,去帮她喊大夫。
但令他无能无力的是,连喊好几个大夫,这些大夫们手下正救治的病人各个凄惨不堪,没有人能腾出手来。
他遥望着痛哭的老妪,不知所措,直至一声悲天悯人的哀嚎从老妇人口中呼出,她怀中男子闭上眼睛不再痛苦。
周途握紧拳头暗自咬牙,雅致的眉眼满是自责、无助。
他第一次深感人力在天意之下如此渺小,他就只能眼看着悲剧发生,却无从插手。
谢珑时醒时昏,高烧不断的第三日,离经岛来了人。
离经岛在江湖上一直是个颇受人敬仰的地方。
倒不是因为他们独家武学有多出彩,更多是因为他们奉神农为祖,得神农之志。门徒仁心仁德,济世无数。
也得亏是通知的急,离经岛在京城附近也有不少出师的门徒,所以三日就赶到了。
来了二十名医者,领事的是个脾气不太好的女人,这女人叫林凝。
十多年前在洛阳,荆昌曾见过一面。那时候林凝还是个半大丫头,去找她家岛主,莽撞误伤了谢珑,他从她掌风下救出了谢珑。林凝见他轻功路数奇特又颇为眼熟,一直对荆昌师从何人有所疑问。
多名医者听林凝一番吩咐,背着药箱就匆匆往城外难民驿点出发了,只留下一位鹤发慈眉的老头子。
老头子没有多言,手脚麻利的扒开谢珑的眼皮查看,又打开药箱,取出脉枕,垫在谢珑腕下为其把脉。
荆昌在一旁仔细看着,屏住呼吸不敢大气惊扰了老先生判断。见老头子沉吟片刻收回了手,转身在药箱里取东西,一直冷眼旁观的林凝先开了口:“这赌鬼还有救么,没救我就回去交差了。”
荆昌下意识眼神警告,许多年没听有人这样出言不逊的称呼谢珑了。虽心有不悦,但在这节骨眼也无心计较太多。
老头子在唇边伸出食指,摇头示意林凝不要再讲话惊扰。然后兀自取出一个布包铺展开来,镵针、圆针、提针、锋针、铍针、圆利针、毫针、长针、大针九枚特制金针排列齐整,另有小刀、火镊、针灸油灯、火器等一应俱全。
“你们先出去吧,我要施针了。”老头子压低了声音交代。
荆昌忧心多看了一眼不省人事的妻子,向老先生抱拳:“有劳。”
荆昌一步三回头的移步院中,林凝也随其后跟出房门。她倒是神情自若,放松得很,看到荆昌焦灼顾盼,勾起一丝冷笑有意嘲弄:“胡苍子亲自给你家赌鬼金针度穴,你是信不过我离经岛的医术?”
“原来是老医仙驾临,荆某失礼!”荆昌惊诧,这位江湖人称‘老医仙’的胡苍子,自然就是现任离经岛主‘小医仙’的师父了。
老人家年事已高,早已退出江湖待在离经岛颐享天年了,没想到为了谢珑破戒出岛劳费心神。荆昌胸中荡起阵阵感激,忙拱手赔罪。
“果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读圣贤书的人真是啰嗦。你有行礼的力气还不如跟我比一比轻功如何?”
这紧要关头荆昌哪有心思跟人比试,便顺着她的意又鞠了一礼更是恭顺:“荆某半路学来的野路子不值一提,实在不配与离经岛武学一试高下,在下认输。”
“野路子?我倒是想见见是哪家学来的野路子,能从我的掌下救人!”
适得其反,没想到荆昌的一句“野路子”却成功激怒了林凝,让她觉得师从名门的自己,当年竟让一个半路出家的野路子偷了空,脸面上怎样也挂不住。
说着就挥掌而出,直击荆昌面门。
一股凌厉掌风迎面拂来,荆昌下意识右侧身躲过,左前脚用力点地后跳开来,拉开了与林凝的距离。
林凝出掌神速咄咄逼人,转瞬已将荆昌逼的连连后退。荆昌不会功夫躲得十分狼狈仓促,总是险些被击到,想来是也无心争斗。
“你装模作样给谁看呢!我要出杀招了,你仔细着。”她有些气急,出言呵道。
林凝掌掌凌厉,都被荆昌装作侥幸躲过,想来奇怪,好似一拳打进棉花,极为不爽。
忽然一道剑影忽闪而入,不知何处而来的剑身,将林凝手臂格挡开来,小小倩影挡在荆昌身前接了林凝数招。
林凝定睛一看,与她对招的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此时已有些吃不消她的掌力,见状林凝立马止步收手不再出招逼迫。
荆衷儿本来是在驿点给周途帮手,周途见感染疫病的人越发的多,尸体形态扭曲的不断的往外抬,自己尚深感悲悯,不想让荆衷儿一个丫头也跟着看这血淋淋的惨状。便找了个理由打发荆衷儿回来取点东西。
荆衷儿前脚刚一进门,就看到这女人用杀招对付不会武功的爹爹,那还了得?自然也不顾缘由拔剑就迎了上去。
此时荆衷儿已速速收了剑,满心疑惑:“爹爹,这是何人?”
“按辈分你该叫她小姨,她是离经岛上带人过来救治疫情的,方才不过是与爹爹开个玩笑。”念女儿方才救他心切,荆昌心里一阵柔暖,伸手在荆衷儿头上揉了揉,安抚道。
一听是来救治娘亲的,荆衷儿收起了对眼前女人的小小敌意,乖顺抱拳:“衷儿不知是小姨,多有冒犯。”
林凝上下打量着荆衷儿,这孩子眉眼的形状都像极了谢珑,不过眼神里却无谢珑的那股肆意。拱手在那一站,她一看就知道这孩子是荆昌带大的。
“你这小丫头身法还行,竟能接上我十招,就是内力薄弱了些。”
荆衷儿见眼前这个小姨脸色语气都冷冰冰的,灵机一动便意会了林凝话里的意思,乖巧答道:“若不是情急之下才拼出全力,以小姨的身手,衷儿安能逃过三招?这次多谢小姨指点,我一定会勤加练习内力。”
这话林凝和荆昌两人听了都很是受用,荆昌瞥见林凝似是有一闪即逝的笑意,面容神色也得意了许多。别过头来与荆衷儿默契的眨了眨眼,两人趁林凝不注意时抿唇偷笑。
“啊对了爹爹!方才光顾着想小姨的身手了得,忘记正事了!”荆衷儿小手一拍额头,想起了周途交代的事情。
“周途哥哥说早上出门时忘记了带煮水的红糖,给难民驱寒暖胃用的,让我回来取。”
“红糖?今早......哦今早已经用完了,你今天不要过去了,就在家照顾你娘,那边爹爹让人置备些送过去。”
荆昌一听红糖,立即明白了周途的意思。
今早上他刚让周途取走了半缸红糖,用上三天也用不完。谢珑一病他忙得焦头烂额,没能顾得上女儿,周途这小子倒是心细。
此时谢珑卧房有了动静,胡苍子神态从容的手持一张药方走出房门,他毕竟年迈,步子有些蹒跚。荆昌和荆衷儿见状立马上前,一左一右轻轻扶着。
“凝儿,你去按着上面把药抓来吧。”
林凝倒是很听胡苍子的话接过了药方,囫囵看了一眼。
她专修离经岛的武学,对医术并不精通,自然也看不出什么。但她性子要强,凡事都要装作懂一点,只见她高深的点了点头,收好了药方。
“对了,把这小丫头也带上,她路熟些。”胡苍子低头看到搀扶在右手边的衷儿,突然叫住了林凝。
老先生的话荆衷儿也不敢不听,本想进屋看看娘亲的,这下只好跟上了小姨。
见她走远,胡苍子才松了口劲,浮出满面愁苦,身子颤巍着几乎有些站不住脚。老医仙尚是这番表情,荆昌立即感应到了事态的不对,问道:“方才那药方根本无用是么?”
胡苍子没答话,深深叹了口气。
“老先生不妨有话直说,荆某......还受得住。”荆昌十分心急,说到最后竟有一丝颤抖。
胡苍子沉痛点头,目光悠远:“珑丫头是中了毒,他爹玲珑鬼当年就是死于此毒,此毒......无解。都是老一辈的事情,那人却要连小辈也牵扯进去。我都是要半截入土的人了,那个人还是不肯放过啊......”
荆昌大惊失色,心神俱乱:“无解?世间但凡有毒就有药,怎会无解呢!什么那个人?那人是谁!”
“你应该听过‘药鬼王’的名号吧?”
“药鬼王?听过一些江湖传言,说是与您齐名的神医,但已有许多年没听过他的踪迹了。总不会是他下的毒?他为何给珑妹下毒!”荆昌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论断,他只道那药鬼也曾是位德高望重的神医,珑妹自从嫁给他就再也不掺和江湖纷争,那人实在没理由加害谢珑啊。
“药鬼王曾有个不争气的儿子,死在了珑丫头她爹的手上。那老药鬼本与我同为医宗,只是人各有志。他更爱研究毒物,更喜与我分个高下。给谢家儿女下毒,无论我解不解得了,都合他意吧。”
“......无论如何,求老先生救救珑妹吧!”胡苍子的一句‘无解’,荆昌被绝望与惧怕占据了大半心绪,情绪将崩,深切之语呼出,七尺男儿竟红了眼眶。
江湖常言道父债子偿,对于习武之人的恩怨事,荆昌不好妄言定论,也无心打探是非。他一心想的,只有那危在旦夕的结发妻。
胡苍子亦是心头如乱麻缠缚,他何尝想看着无辜之人死于非命?
此毒名为三日烬,毒发三日,子时为烬,是老药鬼炼制多年的得意之作,没有能与之相克的解药,极为狠厉稀有。
但凡治病也要有先前病例来把握分寸,这三日烬他只在多年前的谢珑爹身上见过,还没来得及救治就已经身亡,毒发时整个人全身红肿,有如置身火海灼热如焰。
毒性之快让他始料未及,尽管他后来多年潜心研究,还是毫无头绪。现今谢珑已毒发三日,入夜子时,定是回天乏术......
胡苍子良久也难平复心中怅然,悲痛喃喃:“今夜子时......老夫无能,枉称医仙啊!”
“求您了,老先生!”荆昌依旧切切哀求,面对江湖上传的神乎其神的医仙,他仍抱有一丝期望。
胡苍子不再言语,只连连摇头,苍老眼球上布满无奈绝望,实在无计可施。
难道,珑妹就该命绝于此?见老医仙如此反应,荆昌心惊肉跳,面色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