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去那里转转吗?”
芙洛随着纳德所指的方向,牌子上写着“单峰驼”,看上去是一家酒馆。
“我还没到喝酒的年龄。”芙洛摇了摇头。
“没关系,我们这里的酒馆和羽地不同。”纳德说:“在这里更像是个娱乐场所,不一定只有酒喝。”
单峰驼主营各式啤酒,而店内餐食和饮品的种类也极为丰富,但因定价偏高,来光顾的客人并不算多。
芙洛进了酒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门口巨大的水族箱,水族箱的玻璃镜面上刻画着炫目的发光纹印,映照在水中晶莹剔透。
“这是水晶制品,从海那一边的琉璃城定做的。”纳德说,“有一段时间我几乎每周都来这里,就坐在这儿,看会书,或者做着报纸上的填字游戏,再点上几杯啤酒,一点吃食,可以消遣一整天。”
“纳德,你其实很有钱吧?”芙洛突然反应过来。
纳德笑了几声,说道:“才发现吗?”
“我对钱没什么概念。”芙洛说,“也就是来到艾戈伦瑟之后才感觉,这里干什么都需要钱。”
“当然了。我父亲说,这座城市就是用钱堆起来的,如果有一天这里的人都不再需要钱了,那离社会崩溃也就不远了。”纳德耸了耸肩,“我其实并不喜欢他这种观点,但我又不能去反驳他。”
芙洛想到了对月岛。飞跃之结给予她们能力,甚至是一切,白尾由此创造出中谷城一般的奇迹。然而万年如一日,对月岛的变化屈指可数,如不是亲身经历,你甚至会怀疑,怀疑白尾们是否真的活着,怀疑她们或许只是存在于世界边缘的亡魂。
宣合露说,岛上的白尾们都去过人界,她们有的甚至在那里与人类组建过家庭,有的族人梦醒了,也就回来了,而有些再也没有回来。
唯有变化万千的世界,才能赋予人无尽的欲望。而在这里待得越久,就会越陷越深。有些失踪的白尾是死了,但有些并没有消失,只是隐匿了,甘愿变成了人类。
“纳德,如果我想找一个人,该怎么找到他?”
芙洛从盘子中拿起一块黄灿灿的薯角,目光却在注视着水族箱,箱中的光线忽明忽暗,她能看到邻座纳德那张年少却沉稳的脸。
“如果知道名字,大概可以去当地官方查一查居民的登记册,至于具体怎么做说实话我也不太懂,但如果只知道相貌,那就只能看运气了。”纳德摇晃着杯中的咖色液体,说道:“我小时候有个非常要好的朋友,自从搬家之后就再也找不到他了,也许是因为改了名,也许是因为去的地方太远,如果我现在和他面对面地站着,可能都认不出他。你想找谁?或许我可以帮你留意一下。”
“他叫费恩希弗,是个二十几岁的男人,可能快到三十了吧,一头棕色头发,莱素说他有着很浓的沃万他贵族特征。”芙洛随后又补充道:“他身边可能还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名叫安狄拉晏亚。”
纳德从侍应那里要来了纸笔,让芙洛将两人的名字写在上面,揣进了口袋。
“你们是什么时候走散的?”纳德问。
“大概是两年多之前。”芙洛一想到这里,就有些担心,“那时候发生了海难,我不清楚他们是否还活着。”
“海难?”纳德一惊,“咚狄号解体事件?”
芙洛点了点头。
“你们真的遇到了海怪?海怪真的存在吗?”纳德十分惊诧:“虽然幸存者都这么说,但大多数学者都认为他们只是集体癔症的表现。”
这件事在当年十分轰动,当时正值爱幻想年纪的纳德自然也很感兴趣,他收集了一堆报道此事的剪报。阿格丝号的船员们营救时并没有看到海怪,只看到碎成粉末漂浮在海中的咚狄号,而幸存者们却坚称看到了小山一般大小的海怪,有人说船是被冻碎的,有人说是被浓雾冲碎的,甚至有人说是被一条触手拍碎的,而关于咚狄号船长的死亡原因也同样扑朔迷离,当时甚至有商家制作了经过小报添油加醋后描述出的海怪与咚狄号的模型,在港口贩卖给外地游客。
“确实有海怪。”芙洛苦笑着摇摇头,“如果你感兴趣,我以后可以和你聊聊,但现在没心情。”
“我理解。”在芙洛的注视下,纳德将整杯啤酒一口喝进了肚,他说:“我会帮你查一查当时的幸存者名单,走吧,我想再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芙洛看了看盘中没动几口的食物。
“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我刚才想到的。”
芙洛怀中捧着打了包的食物,再次乘坐马车在艾戈伦瑟城穿梭着,他们离开了北方大道,去往城中心的一座高楼。
时间已是夜晚,这座大楼正门紧闭着,纳德带着芙洛走到门前,扣动了门钹,门钹敲击着有着华丽浮雕的木制大门,在安静的夜晚发出一声厚重而响亮的声音,惊得芙洛肩膀一抖。
一个戴着白色船帽的大叔打开了门,见到纳德,不禁有些意外,他问:“我还以为是恩格特先生,你怎么来了?”
“你好,蒙托亚先生,我想试试那个新设备。”纳德恭敬地说。
“当然可以。”蒙托亚非常痛快地开了门,待登记之后,两人去了大楼的地下室。
地下室十分空旷明亮,几张幕布围成一个正方形区域,中间摆放着一架芙洛从未见过的机器。
“来得正是时候,你父亲和我刚在前几日改进了树脂片的配比,现在透光率比以前提高了,染色也相对容易了很多。”蒙托亚抬起手,头顶的几重照明纹印就被激活了,幕布上的银色涂层反射着光线,让芙洛有些眼花。
“现在仍需利用银版术来提高照片的锐利度和细节,如果能解决成像效率的问题,这东西也就可以上市了。”蒙托亚正使用复合魔法抛光覆银铜板,他回过头朝芙洛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同学,今天这里的发生的一切,请勿外传。”
期间,蒙托亚又带着铜板去往隔壁工作间进行下一步的处理,一段时间后,一切终于准备妥当。
“这一片够大。”他将一块半米长的铜板插入机器,“或许这是现今全世界最大的一套设备了,而这一块铜板,造价不菲,几乎每平方厘米都埋着一个荧光纹印。”
纳德和芙洛坐在机器前的长椅上,他对芙洛说:“保持现在的姿势。”
芙洛仍抱着从酒馆里拿出来的纸袋,上面还印着单峰驼的标志,他们坐在那里,就这样持续了十分钟。
等待的时间显得十分漫长,房间内很静,蒙托亚在一旁翻看着报纸,时不时检查着成像的进度。
“可以了。”蒙托亚拍了拍手,迅速抽离了铜板,直奔工作间而去,纳德舒了口气,拉着芙洛站了起来。
“我们在做什么?”芙洛问。
“定格时间。”纳德说,“我们管这个叫照相术。”
当蒙托亚再次走出来后,那张铜板已经被装裱在金属相框之中,芙洛惊奇地发现铜板上清晰地映出她与纳德的合影——这是一张彩色相片。
“密封良好,只是滤色片的拼兑有些麻烦,不过这也是乐趣所在。”蒙托亚将手中的相框交给了纳德。
“好家伙,这么沉!”纳德有些吃力地托起了相框。
芙洛见状,伸出手,将纳德怀中的相框单手拎了起来。
蒙托亚与纳德皆是一愣。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哈哈。”蒙托亚笑道:“好了,时间也不早了,我派人送你们回去。”
回到学校公寓楼时已接近下半夜,管理员极不情愿地给他们开了门,打开房门时,纳德显得十分疲惫,他说:“明天我会找人把相框挂起来,晚安,夫洛。”
“晚安。”
金色的月光透过客厅宽大的褐色双扇平开窗倾泄到室内,那本《纹印派生原理》仍放在茶几上,芙洛拿起书,走回了卧室。
当一切恢复了安静,孤独感便再次蔓延在她的心头,莱素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她曾希望有一天能再次回到满风镇,能与他倾诉这几年来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在之前,她甚至还为此苦恼,要不要和他坦白自己变成女孩的事。
但无论如何都回不到以前了。即便是曾经被人刺穿了身体,她也没有感受到如此的恐惧和无助。
芙洛站起身,打开卧室的窗,冷风扑面而来。
她踩上窗框,纵身一跃。
安琳做了个梦,她梦见涂云拿出一大块冰,塞进了自己的衣领之中。
安琳打了个寒颤,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她感觉有人在摇晃自己,于是不耐烦地转过身,挥起手驱赶着。
“安琳……”她听见有人在叫她,于是睁开眼,看到月光下哭得稀里哗啦的芙洛,头顶则是被打开的窗户。
安琳吓了一跳。
“怎么了?难道是谁欺负你了?”她起身关上了窗,随后又回到床上盘膝而坐,身上裹着被子。
“莱素死了……”芙洛仍是哭着,这让安琳不知如何是好,毕竟她从未经历过生离死别,也没想过要面对这个问题。
芙洛曾和安琳她们说过自己的事,安琳也大体明白,她爷爷对于她,就如同涂云对于自己一样。
于是安琳张开手臂,抱住了芙洛,她身上披着被子,将芙洛也裹了进去。
芙洛伏在安琳温暖的怀中,终于稍微安静了一些。
虽然这位族人平时总是不大正经,但关键时刻从不会让人失望。
安琳的下巴贴着芙洛的脑袋,她说:“芙洛,把纹印驱散了吧,女生公寓传出男孩子的哭声被听到会很麻烦的。”
芙洛嗯了一声,驱散了纹印,又继续哭着。
安琳帮她脱下衣服,解开发带,给她换了一套睡衣,便拥着她睡下了。
芙洛的泪颜深深地刻印在安琳的眼眸中,有时,她会莫名地羡慕这个小了她三岁的少女。
涂云曾和安琳讲过她生母的故事,她不理解,但或许芙洛可以。正如大多数选择留在人界的白尾一样,生离死别永远是她们人生中需要经历多次的痛苦之事,如同在深秋时节行走于红色的冬葫芦花海中一样,危险,令人心醉,且无法自拔,或许从某一刻开始,就会毫无征兆地沉睡其中,再也不会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