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眠褪下背心,露出一身结实的肌肉和几十道大小不一的疤痕。空气中满是汗水与酒精的臭味,酒馆的地下室昏暗而喧闹,他穿过人群,接过人群中递来的半杯烈酒,皱着眉一口气干掉。
将杯子潇洒地甩在地板上,他登上了由白粉笔圈设好的擂台。
一名穿着背带裤和白衬衫的小胡子男人举起了安眠的手,对围观的众人说道:“挑战者,来自扇陆联邦的新晋选手——亚伯特德勒斯牙医!”
欢呼声响遍了整个房间,而混在人群前排的度林却突然哑了声,他舔了舔空落落的牙床,不大高兴。亚伯特德勒斯是一个古代著名庸医的名字,据说他行医生涯中一共治死了四百多人,最后因治死了艾弗兰托的一名贵族而被吊死在城门外,但也有传言他那次只是假死。
至于安眠这个称号,是因为他几乎每场战斗都要打掉对方的牙,而后,众人对这个外乡人有了深刻印象。
“而他要挑战的人——我们的冠军,钢背阿尔特克!”
欢呼声随着主持人的话语而更加热烈了起来,一个两米多高的肌肉壮汉拨开人群,从黑暗的角落中走进场地。
阿尔特克双手举起一张椅子,朝着膝盖一砸,椅子顿时四分五裂,他举着半截的椅子腿,仰天长吼起来。安眠盯着他,没有任何表情。
今天这场是四分之一决赛,也是最热门的一场,他们喜欢看安眠的比赛,不仅是因为他够强,而更重要的是他们喜欢安眠的战斗方式——就像是看戏一样。今天这场注定倍受期待,但另一方面,他们看好安眠,却并不认为他能赢。
比赛随着主持人的手臂挥落而正式开始,阿尔特克要比安眠高壮许多,即便是度林与他相比也仍旧不够看。阿尔特克向场地的一侧迈出步子,而安眠也举起拳头,随着对方一起移动着。
两人绕场对峙。
“阿尔特克,快上啊!”阿尔特克身后,几名观众喊着,他们已经看腻了这种如同仪式般的战前举动。
阿尔特克停下步子,身体重心下移,前倾,随后单腿用力,向着安眠的头部挥出右拳。安眠略一侧身,便躲过了这一击,拳头擦过他的耳旁,他能听见拳头摩擦空气的声音。
阿尔特克并未觉得意外,脚步挪腾,灵巧地转了个身,左拳借着旋转的力道向着安眠的肩膀甩去,安眠弯下身,再次险而又险地避开了一击。
“好样的!”两人片刻间的交锋看得众人热血沸腾。
阿尔特克一直死盯着安眠的脸,他后退了几步,与安眠拉开距离,再次片刻短暂的对峙后,阿尔特克又出一拳,这次瞄准了安眠的胃部。
安眠顺势向后一退步,刚好跃出了阿尔特克的攻击范围。
“光是躲闪可赢不了比赛。”阿尔特克收回拳头,他的话语中带着一丝愠怒。
“总比对着空气挥拳要好。”安眠耸了耸肩。
“那就试试看。”阿尔特克再次发起攻势,强度一次更比一次。安眠躲闪着,对方的攻击虽然密集,但他仍旧游刃有余,险象环生的动作引得众人连连叫好。
一段时间后,阿尔特克的出拳速度终于开始放慢,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鼻尖和下巴上滴落,地下室内的混浊空气让他的思考变得迟钝,他喘息着,注意力仍集中在对方的动作上,安眠在他的拳头附近左摇右晃,甚至用肘部挡下了他某一击脱力的拳头,然后装模作样地拍了拍不存在的灰尘,他能听见观众的喝彩声——这一切的一切,终究令他愤怒到了极点。
安眠的眸中透出一丝笑意,他知道,愤怒并不会让人变得更强,而其本身就是一个极大的破绽。
“该拿出点真本事了。”阿尔特克这样说着,涨红的面部剧烈地抖动,他握了握青筋暴起的拳头,发出一阵咔咔的声响。
阿尔特克双膝微屈,以惊人的速度跳向半空,头皮几乎贴上了天花板,他的跳跃力倒是让安眠感到惊讶,但毫无用处。
他以老鹰扑食般的姿势向安眠袭来,身体呈一个“大”字,或许这样的攻击已经犯规了,但现在这种场面,气氛高涨之下又谁会去提它而找不自在呢?他知道,这次安眠终于无处可躲了。
阿尔特克正这样想着,却注意到右脸附近出现的黑影,但还没来得及反应那是什么,就觉得眼前闪过一片炫目的白光,他的身体随着脖子扭了个弯,仰面摔倒在地板上。
一声惨叫声响起,阿尔特克睁开眼,觉得右脸火辣辣地疼,他听见欢呼声,以及一个模糊的人影在他身旁晃动着。
他甚至仍未意识到刚才的惨叫声是从自己嘴里发出的。
“……三!二!一!胜者——亚伯特德勒斯牙医!”
度林激动得跳了起来,样子比谁都高兴,他挤开人群,兴奋地朝着楼梯口处走去——显然他赌赢了。
安眠朝着众人挥了挥手,便追着度林的方向离开了喧闹的地下室,说实话,他不太喜欢这里。
直到这时,阿尔特克仍沉浸在安眠的重拳之下而不能自拔,他用力地眨着眼,又试图让自己的后脑勺离开地板,但失败了,他浑身都没了知觉。
他觉得嘴中有颗石子,便吃力地吐了出来,然后就听到了人群中爆发出意味不明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地板上,一口粉红的血沫中混着两颗牙齿,都是臼齿。
当晚,安眠与度林借着月光走在无人的街道上,度林托着一麻袋钱币,就好像怀中抱着的是自己的宝贝儿子。
“你应该再演得久一点,这样他们低估你,以为你是侥幸获胜,才能在下一场比赛赢更多的钱。”度林颠了颠手中的麻袋,又说:“不过也好,论结果,这样也很完美。”
“我以为你说的赚钱只是赢得奖金。”安眠手中拿着从酒馆前台顺来的一串葡萄,边走边吃着。
“那算什么。”度林嘿嘿一笑,“这世界就是这样,赚总不比骗来得快。”
“骗?”安眠不解。
“你以为我们在干嘛?赌?那只是表面,知道结果的赌就是在骗。”
安眠将半串葡萄丢在路边,天还是太冷,这葡萄吃得他牙齿打颤。
“你从哪学的这些?”安眠又重新审视起这位搭档了。
“我以前都是在群岛那边转悠的,你也知道,但自从去了北方诸国之后,我发现一件事情——这里的人对于我这种丑八怪并没有多大戒心,反倒是认为越漂亮的人越危险,越应该处处提防,这和群岛人的处世观念恰好相反,刚开始我不理解,直到我吃了几次暗亏才明白:他们作恶从不明目张胆,即便是抢劫,他们也得让这件事从表面上看起来是受害人心甘情愿的。”
“那又要怎么做?如果杀人时能让目标自己了结,倒是会省很多事。”
“你得让他们觉得自己是占了便宜,或者有利可图,即便是事后损失惨重,大部分人也只会怪自己时运不济。”
“那小部分呢?”安眠问。
“小部分?小部分会当场意识到自己受骗了,然后准备找你算账。这种人如果不是久病成医,那可能就是同行。”
正说着,几重人影从街巷中冒了出来,安眠停下脚步,环视着四周步步逼近的十几个人,他们手中都攥着凶器,脸上带着头套。
“谁?”安眠问。
“教训你的人。”从安眠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教训我?”安眠笑了。
“每个地方都有着不成文的规矩,你可以赢,但不能把这里搅的一团糟。”黑暗中的人说道,“我之前派人警告过你。”
“那个会让人为难的要求?”安眠伸出手,一颗耀眼的光团从手中升起,驱散了黑暗,他看到十几双眼睛都暴露在光芒下,有人惊诧,有人恐慌,也有人因惧光而眯起了眼睛。他们拿着不同的武器,光团映出从他们口中呼出的刺目的白气,以及从头套下露出的带着冰碴的胡须。面对安眠这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们开始手足无措了。
“好了,我们这就走。”度林指了指头顶的光团说,“不用你们动手,我们会离开这个城市,怎么样?”
为首的男人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反对。
“行,或者不行。”安眠向前走出一步。
“可以走,但钱必须留下。”男人开口了。
“这不行。”度林义正辞严:“这是我们的钱,你要明白,我们是在商量,不是在求你。”
“那就没什么可以商量了。”男人从怀中拿出一把匕首,“我们绝不想和一个魔法师交手,但我也不能就这样放过你们。”
他扬了扬下巴,几个拿着柴刀和棍棒的家伙就从四周冲了上来,安眠对度林小声说:“蹲下。”于是度林照做了。
安眠闭上眼,他头顶的光团突然闪烁了一下,继而爆发出更加刺眼的光芒,随着一声惊人巨响,暴徒们都被一道气墙弹飞了出去。
街道重回黑暗,安眠睁开眼,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然后消失不见了,他如同一只黑猫般穿行于人群之中,惨叫、求饶、怒骂声随着敲击声接连响起,暴徒们甚至还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响声在街巷中回荡,他扔下带着血迹的棍子,看到远处几间屋子陆续熄了灯。
“走吧。”安眠回到度林身旁,搓了搓手。
黑暗中,一只手从身后抓住了他的脚腕,安眠蹲下身,将男人的头套摘了下来,借着手中再次升起的光团,他看到男人惊恐却又固执的脸。
“你不能走。”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害怕,他的声音在颤抖,“求求你了……”
安眠面无表情,他伸出拳头,没等他继续说下去,就一拳挥在了他的脸上。
这人倒在了地上,看不出安眠刚才究竟使了多大力,度林伸直了脖子,问道:“你不会是把他打死了吧?”
“没死,最多掉几颗牙。”安眠说:“不过也差不多了,如果他在这里躺上一晚。”
安眠和度林在一片痛苦的呻吟声中离开了赫尔莫国的森德凯城。
“他好像还想说什么。”度林搂着钱袋回头看了一眼。
“不外乎是想博得同情。”安眠说:“人会为了活下去而找各种奇怪理由。”
事实上,他也曾为自己的暴行找过借口。
度林看着他,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
“想说什么直说。”安眠和他相处久了,知道他肯定是对自己不满,只是出于某种原因不敢或不便说。
“说实话,即便对方是恶人,你也不用这样对待他们。”度林说。
“那要怎么样?跪地求饶?”
“在那种情况下,很容易逃跑。”度林拍了拍钱袋,弄出哗啦啦的响声,“只要你给我个暗号,然后闪瞎他们的眼睛,再容易不过了,他们绝对追不上来。”
“他们会觉得咱们是怕他们。”
“那无所谓,他们和咱也没什么再见的机会,没必要让人人都怕你,有些时候还得省省力气,赚钱还需效率至上。”
“随便你。”安眠不再反驳,他刚才打了那群流氓一顿,却没觉得报复心得偿,反而更不舒服了,或许就像度林所说,有些事本身就是费力且没必要的。
归暮者的眼线遍布了羽地各处,当他们来到北方诸国之一的新士国时,度林那个跟班——阿尔斯科就找到了他们,他托人给度林捎了个口信,约今晚在某家酒馆汇合。
当他看到安眠时,气氛一度十分紧张。
“您怎么在这。”酒馆中,阿尔斯科感到意外。
“我以为你们早就知道了。”度林坐在长椅上,将手中的酒递给了他。
“不了,谢谢。”阿尔斯科盯着他,目光四处流转,表情警惕。
“我已经退出教派了,或许我应该先向琉提思长老打个招呼?”安眠目光低垂,语气中带着讽刺。
“不,您想怎么做是您的事。”阿尔斯科说,“但或许教廷中的某些事您应该了解一下。”
“什么事?”安眠听他这样说,心中隐约不安。
“英克斯……被琉提思囚禁了。”
安眠呆愣了几秒,然后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不可能,琉提思还没这个胆量,也没这个能力。”
“或许吧,其实我也并非亲眼所见,不排除这是圈套的可能性。”阿尔斯科目光转向度林,“最近风向不对,多加小心。”
“你是说——琉提思想要安眠回去?”度林问。
“是的,现在的情况是:以这位刽子手先生的能力,恐怕在雅方图无人能敌,如果他在视野之外,长老们就需要找个对策了。”阿尔斯科说。
“那么你又有什么企图?”安眠重新坐回了椅子,一只脚踩在椅面上。
“我有我的打算。”阿尔斯科站到了度林身旁,说道:“我知道,您无法信任我,但事实上,我也并不需要您的信任。”
安眠轻笑了一声,又说:“回去告诉琉提思,我现在和英克斯没有任何关系了,和雅方图也没有,让他安心。”
“我会说的。”阿尔斯科点点头。
他抬起手,拍了拍度林高大的肩膀,看上去有些滑稽,他对度林说:“我的朋友,有些话我们得单独说。”
阿尔斯科朝安眠鞠了一躬,便和度林一起去了室外,时间不长,还没等安眠喝光半瓶的酒,大个子就独自回来了。
“人呢?”安眠略一抬眉。
“回去了。”度林耸了耸肩。
“看起来他更像是来找我的……千里迢迢来向我透露这条重磅消息。”安眠长叹了口气。
“那可不一定。”度林坐到安眠身旁,他明显感觉到屁股下的木板下沉了几分。
“你就这么信他?”
“谁知道呢。我并不擅长与人打交道,就比如在宣仪伯国那次,如果换阿尔斯科,或许他就能说服那个老头子。我看不透阿尔斯科,他所透露的消息总是能刚好晚那么一步,或许真是故意的也说不定。”度林笑着,“但若是只凭我一人,怕是一步也走不出,从这方面来说,他确实帮到了……总之,这件事有些复杂。”
“你们刚才说了什么?”安眠干掉瓶底的烈酒,又补充说:“当然,如果不想说就当我没问过。”
“他提醒说我与你一起行动会很危险,再就是前段时间我写信托他调查关于黑羽和艾辛姓氏的事,庇护所的藏书区确实有这方面的记录。”度林拍了拍塞进袖口的纸张。
“所以,他们也知道了。”
“没关系。”度林捡起了桌子上的菜单,说道:“人已经死了,不论那孩子究竟是什么身份,不论他们后不后悔,这都不重要了,而我也只是好奇,仅此而已。”
“随你的意。”安眠揉搓着满是厚茧的左手,说道:“不管阿尔斯科的话是不是真的,我都得回去一趟了,不论是真是假,我都会宰了琉提思。”
“最好先别急着走,我敢说,圈套那句肯定是真的,不管阿尔斯科知不知情。”度林提醒他。
“除非硫银岛上那座火山喷发,不然他们就对付不了我。”安眠摸了摸胸口处那块藏在衣服内的月牙状灰白色宝石吊坠,对此事表现得极为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