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裳的总部大楼里,一位白发老人悠然地踱着步,空荡荡的楼里回响着他沉稳的脚步声和腰间钥匙相互撞击发出的叮当声,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节奏。
撤离前夕,云裳的老当家下了一个震惊众人的命令:所有人全部撤离,只他一人留守。此命令一出,全体哗然,不论是家人还是董事会罕见地意见一致:反对。有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有下跪哀求的,有要强行带他走的。
“谁再说一句,剥夺继承权,削减50%的薪金,砍七成的分红!”
全员噤声。有还想说的,也被捂住了嘴。
一小时内完成撤离,二小时内他把藏在公司各个角落里的人也全部抓出来赶走了。
他慢慢地走着,偶尔进一个房间呆一阵,大多数时候是站在窗边看雨。
昏暗中,他既不开灯也不点灯。这是他亲手建立的纺织帝国,这里的每个角落他都了如指掌。他不需要光,况且有些地方本来也不应有光。
父亲在九泉之下,若是知道他们母子成了裁缝不知会有何感想。又若是知道一个裁缝还做出了点名堂,又不知道会有何感想?
就算是贩夫走卒,身上也会流淌着几滴传奇的血液。人生在世,有时候有些骄傲总要放下的。
最多只能怪他放下的太快。
他在窗边叹息。雨下了这么久,却毫无动静,他的期望要落空了吗?他不惜被当成糊涂的老顽固都要清空这座大楼,该来的人却没有来。
再等等,他有的是时间。
是糊涂的老顽固还是顽固的老糊涂?他自嘲起来,回到了位于顶楼的办公室。
这是一间由大理石、水晶灯、丝绸、鲜花和艺术品组成的办公室。营造出的磅礴的气势使朋友荣耀,使对手胆寒。他每天都要穿过这间会客室,到右侧门后的房间里办公。
这是一间朴实无华的办公室,他那个年代白手起家的创业者看到这间办公室都会会心一笑。旧而干净的窗帘、同样旧而发暗的墙纸、磨损褪色的木地板、旧货市场淘来的还上得了台面的桌椅套装。两三排文件柜,一盏明亮的台灯。墙上密密麻麻挂满了图表,贴着各色的备忘纸条。
这间办公室就是他当年租下的那间,每一件物品都是原封不动迁移过来的。他相信财富会使人堕落,荣誉会使人迷失,越来越少的是真诚的批评,越来越多的是虚伪的夸赞。所以,他选择在起点办公。一推门仿佛就能看见夫人在伏案画草图,少爷则全神贯注地看着绣娘穿针引线,在布上飞舞。
时光流逝,物是人非。
感叹、缅怀、思念,无意识中引导着他走回了这里。他站在门外,看了看表。
他回来的早了。
他犹豫片刻,收回了开门的手,慢悠悠地走向新想到的消磨时间的好地方——档案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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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着冰冷的石门,顾悯之知道他们到达终点了。
他不慌不忙地放下苏莹,给她吃了药,仔细研究了石门后才打开了石壁上的暗格,转动了正确的开关。随着沉闷的齿轮摩擦声,石门缓缓地打开了。
他扶起苏莹,轻柔地拍掉她袖上的尘土。此时的苏莹与之间判若两人,正事实丰甜甜的微笑,神采奕奕地看着他。
“走吧。”她鼓励他说。
他不舍似地看着他,拂去她发端最后一节珠丝。
“走吧。”他说。短短的两个字,用尽了一生的勇气。
阴雨绵绵,灰暗的云层上方泛着朦胧的白光。出来后顾悯之才发现这里是旧天市垣。这一段斑驳的老城墙作为历史文物保留至今,谁能想到其下竟藏有密道。
暴雨将尽,眼前的街道一片狼藉,狼藉中,一个被雨具裹得严严实实的蒙面人笔直地坐在街边,面前一个小担,零星放着几个不起眼的木盒。他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一人一担在这空几一人的街道上,显得突兀而诡异。
“跟紧我。”顾悯之低声道,径直向蒙面人走去。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那人突然吆呼起来,声音低沉,毫无平常小贩招揽生意的热情。
“盒子不错,多少钱。”顾悯之同样问得沉闷。
“一千金。”
“有点贵。”
“那两千。”
“再便宜点吧。”
“便宜就便宜,一口价,五千。”
“盒子里有东西。”虽然这样说,他却连盒子都不曾拿起。
“送你了。”
“不要,我只要盒子。”
暗号对完,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寂静的街道上,雨声分外刺耳。
那人朝他伸出手。
顾悯之说:“你不是交接人。”
“他不能来了。”那人解释道,“被困在了避难所。”
“这是约定。”
“你要知道我是谁,就不会这么说了。”对方有些不耐烦。
“就算你是真正的雇主也不行。”顾悯之毫不妥协。
“你知道我是冒着多大的风险过来的吗?”那人霍地站了起来,目露凶光。
顾悯之护住身后的苏莹。
“那是约定。”
“你还需要什么证明?快说!”
对方很焦急,天将亮,雨将停,他有必须马上动身去的地方。
“交接条件,暗号,接交人。”
“我知道,这是我定的。当时发现了异常情况,以防万一才这样约定的。要不是这样,我现在也不必站在这里。”
“我必须遵守交接约定。”
“顽固。”对方爆发了,将手一抬,几个黑衣随即从各自的藏身之处现身,其中一个就躲在蒙面人身后的店铺。他恭敬地递上一把黝黑的古剑。
顾悯之反驳:“不是顽固,这是基本的职业道德。”
“该死的职业道德!”对方的手再次抬起,“最后警告你一次,我是雇主,把东西交出来!”
“不行。”
“那就去死!”对方咬牙切齿地说,手往下一挥,“无须顾忌,我要的东西不会受损,杀了他们!”
话未落,顾悯之已经拉上苏莹往街的另一头跑去。眼看第一人就要追上时,他出其不意的一个转身,突然发起了凌厉的攻击。黑衣人仓皇应战,不出几招就露出了破绽,顾悯之立刻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反手夺了他的剑,在用匕首刺向他的同时,把剑抛给了苏莹。
一把。
第二个追上的人才刚刚反应过来,他就以第一个人为盾牌,攻向了第二个人。第二个黑衣人有了准备,毫不犹豫地刺穿了同伴,杀向顾悯之。然而顾悯之早已预料到他的行动,一个漂亮的转身,不仅躲过了剑芒,更是借助对方视线被阻以及无法及时抽回在同伴身上的剑的间隙,将匕首刺向对方握剑的手。黑衣人大叫一声,松开剑柄,猛地向后暴退几步。
他得到了第二把剑。
剩下的黑衣人立在原地,不敢贸然前进。
眨眼之间击退两人,如此身手,即使是他们,心中也不由得升起一股寒意。
“我一向不杀人。想要东西,派交接人来,我自然给他。”他说道,透出的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蒙面人拔出手中宝剑:“东西我现在就要,立刻!马上!全都给我上!”在他的命令下,黑衣人如虎狼般冲了上来。
他转身带着苏莹跑入巷中。
黑衣人们防着他再突袭,脚下不免有些放缓,追了两条巷,人突然消失了!
蒙面人命令道:“跑不远,分开搜!”
“是!”黑衣人们立即散向各道。
然而他们注定要无功而返,因为他们要找的人,当时与他们仅一墙之隔——两幢民宅之间有一道可过一人的缝隙,表面做了一道假墙。有三人,就藏在假墙后。
她看着苏逸晨的温柔的脸庞,无声地流下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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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到。男子小心翼翼地原样收好文件,悄无声息地合上柜子,然后原路返回暗门处。正当他要关上暗门时,眼角扫到一个人影,他一惊,瞬间拔刀相向。
“小少爷?”
老人用颤抖的声音说出的三个字,生生将他凝在原地。
“小少爷,真的是你吗?”
他没有回答。
“是你。”老人肯定地说,“从小,你的衣服都是我做的,不会错。”老人走向他,他再次用刀尖指向他,老人停下脚步。
“好。”老人说,“您出来后,一点消息也没有,夫人一直很担心。您住在哪儿?吃饭呢?有没有人照顾?”
他将刀收回鞘中,取下了面罩,露出一张过分苍白的脸。然后这苍白却显得眉更浓,眼更亮了。
“您瘦多了。”老人心疼地说。
“谁七年没见过阳光都会变成这样子。”他面无表情地说,“你回来早了。”
“我在档案室发现了一点痕迹,就回来了。您是翻看了借阅记录,知道东西都在我这里的吧?”
他没有回答。
“小少爷,您想知道什么,尽管来找我,老仆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然而他不为所动,眼神依然冰冷,正如他七年前寒了的心。
“我见到她了。”老人说,不出所料,他的表情有了一丝变化。
“安静,和善。第一眼看去就像个普通的女孩。穿的衣裙是若府的,记得应该是给三小姐订制的。然而腰带……总觉得哪里不对……从颜色、料子和手工上看都应该是若府的,但是……可惜太远了,老眼昏花的,看不清楚。”老人全力回想着,“若府专用的房龙如意云祥纹我是再熟悉不过了……”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沉浸在思考中。
过了一会儿,他回过神来。
“你看我!连礼节都不懂了,在这里自说自话的。”他歉疚地拍着脑袋,“腰带的带扣倒是若府本家的兰花印。佩玉有些特别,是块品相上乘的原石。”
老人不禁在脑中雕琢着那块朴玉,想像着它能有着怎样的惊艳。
“远玉。”他说。
“远玉?原来它有名字。”老人说,“虽然她还不算是我们的定制客户,但我特别给她建了档案。想必少爷已经看过了。”
他点头。
老人继续说:“同行的两人,一个是海因家的夏公子,另一个还不知道是谁。他……”老人欲言又止,“我不敢妄议,档案里有他的画像。那天发生的小插曲,也有详细的记录。”
他明白老人的顾虑。
“少爷有什么疑问?”他殷切地希望自己还能更有用处些,给他更多的依靠。这一次,他的愿望,他就算赴汤蹈火都要为他实现。
他却转身要走。
老人急切地喊住他:“等一等,少爷,等一等。”他疾速拿出随手带着的钥匙打开墙边的柜子,拿出一个小包袱和两把钥匙给他。
“带上它们吧少爷,请带上它们。”老人以近乎哀求的语气说道,“车子在楼下,让我送送您?”
他把车钥匙还给他,老人坚决不收。
“您留着,现在有没有用都请留着。”
他低着头,不言一语。
突然,他直视老人的眼睛问:“肖叔,你知道《前沿》这本杂志吗?”
老人只恨自己平时对这本杂志关注的太少。
“知道的,您从前常看的。您……走后没多久,它就停刊了。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需要我去查什么吗?”
“‘求知’呢?”他换了问题。
“也知道,街角的书店。”
最后一个问题。
“您有寄过书给我吗?”
老人诧异地说:“没有。我们曾经想的,但是他们不允许……”
“我知道了。”他说,转身要走,又停住了,“肖叔,今天的事,和任何人都别提起,尤其是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