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赵歇发现自己生活在一种没有边际的虚妄里,像极了皮影戏里供人操作的驴皮影,再好的皮囊终究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他不清楚那个引线究竟掌握在谁的手中,而自己整日生活在迷迷糊糊中。
身边的人和事不明就里的云遮雾绕起来,他怀疑自己是因为得了严重的眼科疾病,病灶触及到了大脑的思维,从而影响了他对事物的判断,以及对于生活本身的热爱。
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赵歇总是昏昏沉沉,他完全想不起这种情况起于何时,总之眼中的天没有以前蓝了,耳中听到的都是一些让人烦躁的声响,远处工地上传来没日没夜的嘈杂声,公交车上人们在谈论着房市离谱的价格。到底是社会节奏太快了,还是自己的思想已经完全脱节,他好像猛然掉进了另一个世界,脑袋偶尔还会伴随着间接性的涨裂感,无数的声响信息在激烈的碰撞着,随时都有可能炸裂开来。
在他的家族里,曾经出现过几位精神病人,除一位远支的堂叔自杀外,其余几人在药物的治疗下病情基本趋于稳定,但是不能受到任何的刺激。他是亲眼见过精神病人发狂的过程,前一刻还是好端端的,下一刻就像中邪一样乱喊乱叫,完全丧失了人的理智,遗忘了朝夕相伴的亲人。
他所在的农村里,人们的思想还处在愚昧的阶段,理所当然的将此类情况归结为恶鬼缠身,要么去庙里求签拜神,要么请阴阳做一场驱鬼驱邪的法事。拆签的老者会提供一个根治疾病的药方,药材和药引更是千奇百怪,有可能是荒山上的一株无名野草,有可能是一只小动物或其体内的内脏,至于煮药用的水则是指定某处溪水或河水,取长流之意。而驱邪的法事要提前选取良辰吉日,比丧葬嫁娶更加慎重,以防触犯了当值的太岁。法事当日,院子和主屋的门窗上老早就贴满了朱砂画的符咒,主屋门头内插着一杆彩纸做的令旗,令旗杆的顶端扎着一朵彩纸做的大花,屋内和院子中央香烟缭绕,阴阳念念有词的在院子的四个方位奔波祷告,院子的排水口放置着两只百草扎成的草人.......
那位远房的堂叔就是在这种“治疗”的过程中自杀身亡,法事结束后的两三日内,情况一度好转,整个人容光焕发,神智彻底清醒了。然而到了第三天夜里,那位堂叔如同患了夜游症一般,悄无声息的在厨房拿了菜刀,当家人第二日在自家地窖里找到他时,血早已经流干了。
赵歇当时不满六岁,但已经能记事了,这件事对他的刺激很大,在往后二十几年里,有时夜间还会梦到有关那件事的零零碎碎。懵懂的童年就在压抑的气氛下度过了,关于梦境中的一切,他没有没有跟任何人提及,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已经非常清晰的知道精神病是有遗传性的。于是他偷偷的跑到医院,在心身科做了一段时间的治疗,以确定自己将来会不会也变得跟堂叔一样。可是专家的建议是希望赵歇的家人能一起做个检测,方便确定精神病的遗传趋向,赵歇郁闷了,这样势必引发家族的信任危机,特别是在那个小山村里。
遗传检测无法得到验证,这让他一度生活在恐慌之中,永远不知道自己何时会疯掉,远比不知自己何时会死掉要吓人的多,死了一了百了,疯掉后不光自己出丑,还要拖累家人。他惊惧自疯掉后会不会掉进《楚门的世界》,被一群吃瓜群众当成玩物来取悦,当然也不排除一些同情者,可他实在不想赚取别人的眼泪。
他讨厌炒作的直播秀,利用他人的好奇心和同情心哭惨卖萌,是将天桥乞讨搬上了网络,同时融合了一些狗血的桥段,让直播更加逼真感人。而真正的凄楚生活永远在看不到的角落里,生活不会摆好姿势让人拍照,这就是人性的神秘感。
赵歇将这种神秘感发挥到了极致,他向来沉默寡言,心中的秘辛从不与外人言道,以至于他为此错过了许多,班上年轻貌美的学习委员,曾经穿开裆裤的小伙伴。
现年三十岁的赵歇,目力不济,头脑昏沉,眼中一片灰暗,比四十岁的韩愈还要衰,些许是感官退化的原因吧,加之散光近视,眼中真实的世界正在分分秒秒的流逝,他的人生已经无可挽回的滑向了悲催的边缘。
然而,他又是一个喜欢较真的人,木讷的他恰恰又选了个极具讽刺意味的职业--销售。
美其名曰:锻炼自己。其实他比谁都清楚,多说话无异于要他的命,无数丰富的词汇在他脑袋里乱窜,可一到说话关口,总是抓不着重点词汇,唯有报以无奈的憨笑。
每天漫无目的的为业绩奔跑,也见到了形形色色的人,正是一展抱负的绝佳时机,在无数个夜晚里,他都会这么想,并为自己的雄心壮志加油打气。每日朝阳照进窗户,扫除了黑暗,也一并带走了他昨晚的勃勃雄心,似乎那份雄心只能停留在黑暗里。
说来好笑,情感白痴赵歇居然不会客套寒暄,他极其吝啬赞美和恭维的言辞,骨子里早就认定那是刻意的谄媚,用他们村里人的话说,舔沟子的事他从来不做,这关乎着气节和声誉的大事,是他立身标榜的根本。
结果可想而知,熟人介绍的顾客不愿跟没有情感的“怪人”做任何深入的交流,浪打空城,到头来只能是尴尬的不欢而散。十拿九稳的单子告吹了,之前同情他的同事也投来的质疑的目光,所有同事都有意疏远他,K歌不再叫他,饭局也很少约他。他仅有的活动空间被压榨的干干净净,这件事给他判了死刑,原本涣散的精神被瞬间击碎,人索性破罐子破摔,再也没有任何人和事能影响到他的心情。
备受打击的赵歇慵懒的躺在床上,简直就是一堆没有骨头的烂肉,封闭的房间里散发着发霉的味道,外卖的残汤剩菜在地上随意丢弃,蚊蝇在肆意的飞舞,手机上播放着最新的连续剧,喧闹刺耳的声音丝毫没有影响到熟睡中的他。
往后的日子里,赵歇将自己彻底的封闭了,如同作茧自缚中的蝉蛹,断绝了所有与外界的联系,不过他的目的并非破茧成蝶,而是找个舒适的坟墓。
“茧”是套租来的老掉牙的楼房,没有电梯楼道里黑的吓人,估么着房龄比他年纪还要大,老旧的房子成了宅男赵歇的独立空间,这里是他可以主宰一切的小天地,无人可以干扰到他,更不用看别人的脸色行事,雷霆雨露,在此可自由发挥。
房东是个六十来岁的谢顶老头,很多年前就搬去了城市的另一头,没有特别的事不会经常过来,他们总共见面的次数不会超过五次,平时都是保持电话联系。
按照约定,赵歇会每月按时将租金打到老头的卡上,免得他过来打扰自己安静的生活。不过,老头似乎对这点房租很不上心,有时赵歇忘记交了,也不见来催促,似乎都忘了还有这么一位房客。
自2012年毕业以来,X市是他住的最久的地方,8年来,他更换的无数的工作,也到过很多城市,却始终没能停下他奔波的脚步。天大地大,何以家为?最终他听从了命运的安排,放弃了继续的追逐,打算过一段安安稳稳的日子,原来的那点梦想就留到梦里去想吧。
没有奔头的生活,眼中所见顿时失去了光泽,从而变幻成三个简单的字:吃、拉、睡。可是,老天爷还是戏弄了他,即使他变成头猪,也会遭到屠夫们的鄙夷唾弃,一米八的个头,体重不到110斤,一副完美的排骨身板。
最让他难以忍受的事就是因为“排骨”而引起的,前年大年初四,人们还沉浸在节日的喜庆中,家里已经忙着为赵歇张罗对象。这是一年中最后的关键时刻,因为过不了几天,附近村子的适龄女孩都会外出打工,深沟大山里根本留不住人,年轻女孩都恨不得长一双鲲鹏的翅膀,飞到遥远的海岸边去。
村子名叫半屲村,刚好处在陡峭的半山腰,地理位置十分险要,山脚下有一条五米宽的长流水,现如今不足两米见宽,村民们靠天吃饭,祖祖辈辈守着这一山一河。
这里曾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好地方,皆因此地物产丰富,女孩子也曾争相嫁入。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村子终于守不住了,由于山上交通不便,年轻人都跑城里去了,只剩下一些老人孤独的守着那些上了年岁的土坯房,以及即将消失的自然村。
如此环境,要说门亲事难比登天,可亲戚们还是给赵歇介绍了一门对象,听到消息的当时,他那颗无所谓的心激起了一丝涟漪,急切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以致夜深人静依然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想着,想象着女孩娇俏可爱的面容,清新脱俗的气质,还有那回眸时的一颦一笑。
初次见面自己该如何跟对方交谈?赵歇的心里不停的犯着嘀咕,脑海里却演练了无数遍见面对话的场景,想着想着自己居然偷着乐起来,就这么越想越清醒,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相亲的时刻到了,他将自己彻底彻底拾掇一番,精神面貌焕然一新,灰暗的眼珠也泛起了光亮,满脸的喜气将消瘦的脸蛋完美的填充,使凸出的颧骨不显的那么突兀吓人。
平时冰凉的手掌也变得热乎,飞扬的雪沫被寒风卷入掌心,立马融化掉,他没有感到丝毫的寒冷,反而精神更加抖擞,像一个即将接受检阅的士兵,士气高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