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很朴素,连围墙都是篱笆做的,这里的人比廊口关的要和善很多,大概是因为没有被军队的血腥气息污染过吧。
拖着疲惫且满是风尘的身体,来到镇子上唯一一家客栈,很快小二便上来招呼。
“小哥吃饭还是住店啊?”小二笑的很实在,不似那种奸商的谄媚。
“先吃饭,再住店。”萧十牧被这种朴实的风情感染,一下轻松了下来,微笑着说道。
小二看着鼓鼓的行囊,热心道:“小哥练过吧,看着很沉啊。”说着准备接过背囊带他到楼上客房。
萧十牧突然想起和安静在一起的那位老仆,当时他说了什么已经不太记得了,大概是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要杀掉自己之类的话,虽然自己不像他那么强大,但现在的情形和当时有那么一些相似啊。想到那个女孩甜甜的笑脸,远方的姑娘,你还好吗?
本准备递过行李的手突然停下,师父的东西,还是自己拿好了,拒绝了小二的好意,和他一起去了客房。
午饭并不丰盛,但却十分充实,对于萧十牧这样已经吃了将近二十天野果和干饼的人来说,已经顾不上什么可不可口了。
下午坐在楼下看自己挑的几本书,《脉论》,自己刚刚接触医术时拿到的第一本书,被师父抢走后就再没见过,他曾经问过师父,为什么不给他看这本书,老人给的回答是,你学的还太少,不够资格看它。
可能想听听嘈杂的世间和山上有什么不同,没有选择躲在房子里,而那些人的谈话,也并没有影响到他。
中午的小二看他坐了这么久,在他换姿势时来到了他身前。
“小哥口渴不,咱的蒲公英可是出了名的。”
萧十牧回过神:“嗯?好,来一壶。”想着中午打开背囊里面厚厚的一叠银票,也就没有拒绝。也不知道师父从哪凑的这么多钱。
不一会,茶香便飘进了萧十牧的鼻子里。
“您可能不知道,咱这个镇子原来叫嘉兴镇,后来有位大人物路过,喝了一口,那叫一个赞不绝口,派人带了好些走呢,走之前还找到亭长,说是这个嘉兴太俗气,于是大笔一挥,这里自那以后便叫了蒲茗镇。虽说这茶上不得台面,但也绝对不会让你失望,尝尝,咱绝对不坑你!!”
这时旁边吃饭的汉子听不下去了,叫到:“多大点事啊,不就是当官的在你店里喝了壶茶吗,你见个人说一遍,见个人说一遍,老子耳朵都起茧子啦!好像那字是你写的一样!”
“去去去,吃你的饭去,又没跟你说,”转头对萧十牧说道:“小哥,咱喝咱的,别理那糙汉子。”
萧十牧有些无语,心想你俩吵架和我有什么关系。
“诶?何二,长本事啦,敢跟爷爷叫板啦!!”汉子见平时和和气气的小二居然和自己顶嘴,觉得面子有些挂不住,拍了拍桌子,嚷了起来。
“没没没,哪能啊,您吃您的,别跟小的一般见识。”小二笑着说道,还做了和掌嘴的动作。
萧十牧觉得有些好笑,看得出汉子并没有生气,想必这种事也时常发生,他们关系应该是不错的,也是,镇子就这么大,关系肯定也不多复杂,就像村子里一样。
抿了口茶,果然名不虚传,看来小二并没有骗自己,入口沁人心脾,压下了天气以及风尘带来的隐火,一会,清凉的感觉仿佛洗净了一路的风沙。
师父一定会喜欢的,下次来,一定给他带些回去,他这么想着。
小二以及汉子的吵闹打破了萧十牧看书的心境,于是外面的声音便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听说这次国考难度增加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听到与这次出行的目的有关,萧十牧便凝神听了下去。
“文试还是武试啊?”
“不清楚,应该都会增加吧。”
“哎,再加也就那么回事,文试倒还好,越难考得好的越吃香,那个武试加不加有啥区别吗,你看那届公认最难的一届,文试榜首可是咱当朝宰相,武试呢,我连名字都没听过。”
这时,另一桌的搭话了:“当年武试榜首可是个天才,年少神力,听说兵法掌握的也不错,当年就去从了军,进去就是副校,不过我听和他同年当兵的老人说,他一直没接到过什么实战任务,军功一直没怎么涨,好不容易被提拔了,第一次出征就死了。”
“要我说啊,这个武试榜首能力肯定也有,估计是不太会做人,被军中大佬边缘化了,又得罪了什么人,才被派了危险的任务,大概是没什么经验,所以这么快......天才么,大多都恃才傲物,顶撞上司肯定是少不了的,不然怎么会没什么上战场的机会。”
“我觉得挺可惜的,榜首啊,好好培养培养,咱们青耀估计又能多个像江将军那样的大将。”
“没办法,军队还是得服从,没了这一条啥都是白说,至于他的上限有多高,反正死都死了,谁在乎。”
到这,萧十牧便没什么兴趣再听下去了,不是对那个榜首有什么特殊的感情,他总觉得对死去的人应该有多些尊重,何况还是战死的烈士,刚刚被蒲公英茶压下的隐火,又有些燃起的迹象,总觉得身边的空气都热了几分。
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为清,自己提着书上楼了。
这段时间,哪怕再劳累,也没有忘记早晚的吐纳,和每日挥刀,不知是这边的空气更沉,还是身体太过疲惫,那种久违的疼痛感又上来了。
晚上睡觉时才想起自己醒来才不久,算起来,之前应该有一年没有吐纳了,所以会有这样的感觉,他认为,这个解释很合理。
不得不说,他在那六年中心性已经十分平和,看着,想着,时间已经到了晚上,下楼吃了饭,回来开始一天最后的任务,而他总觉得今天,天黑的比平常要早一点,问了小二,才发现是自己多虑了,而那种有些压抑的感觉,并没有消失。
人有时会对没有发生的事有些预感,而自己并不知道那种感觉是在预示着什么,这是作为智慧生物必须舍弃的本能。
今天的吐纳很久都没有结束。
“你其实今天想动手对吧?”一个十分空灵的声音出现在萧十牧的脑海中,声音很特别,让他觉得自己在很大一个房子里,甚至听到了回声,而最让他诧异的是,虽然声音给他的感觉很陌生,但他十分确定,那就是他自己的声音。
“你是谁?”萧十牧守住心神,在心中平静问道。
“在山上你早就不满那种枯燥的生活,每天就做哪些无意义还没技术的粗活,他只是想困住你,你看不出来吗?”那个声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你是谁?”萧十牧在心中重复道。
那个声音同样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声音十分嘲弄:“国考?他只是看你没用了,用来赶你走的借口而已,谁愿意把自己喜欢的徒弟放到外面呢?”突然语气突然变的十分暴戾:”还有下午那些人,对烈士都不尊重,他们都该死!”
“你是谁!”萧十牧罕见的有些不耐,毕竟那声音就在脑海里,对他的影响远大于外界,当然还不至于让他乱心。
“哈哈哈哈......”那个声音笑着,越来越小,直到消失。
萧十牧有些莫名其妙,这是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现在师父也不在,无法询问,便只把它留在心中,而自己,对于那个声音以及说话的内容并没有什么感觉,只觉得那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夜里,他睡的很安稳。
第二天他比平时起的稍早,原因是屋外的争吵,惊醒了不少房客,其中就包括萧十牧。
“你要干什么去!!”一个女声在从楼下传来,有些激动,有些生气。
“我要去国考。”孩子倔强的声音应声而起,带着点坚定。
妇人好像从来没见过孩子这样,颤声道:“好端端的,干嘛非要去国考啊?”妇人看起来是那种相夫教子,规规矩矩的女性,没有野心,也没有大志,对于她来说,到镇子口买些菜已经算是出了趟远门了,自然接受不了,孩子去参加在自己心中远在天边的国考。
这时萧十牧已经从楼上下来,加入到并不算太多的人群中,本不想来这边凑热闹,奈何店家太小,唯一能活动开的地方被这件事占了场子,无事,便来看看。
昨天的那个和善的掌柜搀着一位老人从后院出来,掌柜一见到孩子脸便沉了下来,叫道:“你不小了,别闹啦!过两年成人还得接班呢,家里是饿着你了还是累着你了,非得往外跑!!”
老人倒是并不反对这件事,但也没怎么支持,“年轻人有闯劲是好事,但是,帝都太远了,听爷爷的,咱找近点的成不。”看得出老人很喜欢这个孙子。
“我要去国考,已经想了很久,你们不要拦我了。”孩子还是那种坚定的语气,不过这次显得有些紧张。
“劝不住了是吧,我给你说,你是我儿子,我不同意,你哪都别想去!!”掌柜有点暴躁,想不通平时孝顺的孩子,这次怎么反差这么大。
孩子听到这话,也有些急了,喊道:“你成天就想着你的客栈,从来都不关心我的想法!!”
听到孩子这么强硬的顶撞自己的父亲,本就没能很好控制情绪的妇人,掩面哭了起来。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我平时就是这么教你的吗!!”老人同样也无法接受孩子这样,变得十分激动,说完,捂着心口,脸色十分痛苦。
那对父子赶忙去搀扶老人,这时,萧十牧走了出来。
“我是医生,我来看看。”他的声音很平静,但其实有些紧张,这是他第一次运用所学。
蹲下身,开始给老人把脉。老人急火攻心,有些血淤积在心口,倒是没什么大问题,可以用药来调理,但萧十牧有更多的想法。
他度了一缕气息十分小心的向老人的心脉探去,在旁人看来,他就一直在给老人把脉。气息带动血液流动,老人顺了气,醒了过来。
过了不久,在太阳照进院子之前,萧十牧对他们说道:“老爷子心脏不好你们应该清楚,以后别让他参与到这样的争吵中了,我给你个方子,每天喝一点,慢慢调。”
掌柜之前还有些不耐,觉得这个少年不怎么靠谱,见老人醒了过来,相信了他医生的身份。
“多谢先生!”掌柜虽然对自己的儿子蛮横了些,但毕竟不是那种不明事理的人,很恭敬的道了谢。
“不敢当,我也才从家出来,只知道些皮毛。”这倒不是谦虚,他确实没有什么经验,而且不知道青耀的医学如何。
掌柜把老人扶回了房子,萧十牧转身对那孩子说道:“你知道什么是国考吗?”
孩子还在想刚刚的事,对他的眼神有些尊敬,有些感激,没想到突然会收到这样的问题,有些茫然,想了一会,便把自己了解的所有关于国考的信息都说了出来,规则,分类,历史,说了很多,也比较详细,许久之后,孩子的声音停下了。其实萧十牧并不清楚国考的具体细节,师父没有告诉过自己,只说师兄会安排,问这个,只是想确定孩子是否只是心血来潮,一时冲动,结果让他比较满意。
有些围观的在萧十牧救醒了老人后便离开了,说的中途,觉得没什么意思,又走了一些,这里剩下了不多的人,孩子的父亲也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人堆中。
“也就那么回事么,你看都学了这么多了,快别闹了。”掌柜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不愿他出这趟远门。
“掌柜的,让我跟他说两句可以吗?”萧十牧微笑着认真问道。
不知是不是刚刚萧十牧才救过自家老爹的原因,他觉得这个少年说话有些分量,也有些气势,哪怕他并没有那种逼人的语气。
“先生您说。”掌柜姿态无意的低了一些。
萧十牧转身继续刚刚的问题,继续问道:“你为什么要国考。”
“男儿当上阵杀敌,保家卫国!!”孩子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他很满意自己的回答,于是挺直身体,觉得无比光荣。
然而自己的父亲显然并不满意这个回答:“杀什么敌啊还杀敌,身上有二两肉吗,那个将军像你这样啊,多大了连鸡都不敢杀,还问家里要零花钱呢!!”
孩子那种自信被瞬间击碎,心里的落差让他的眼眶有些红,有些愤愤的看着自己的父亲。
“还没问你呢,前段时间隔几天就要些钱都干嘛去了!”掌柜并不在意他的情绪变化。
“买兵书了!”觉得自己已经溃败的孩子,用倔强做着最后的抵抗。
“兵书?我让你买兵书!”说着抄起手边的笤帚便要往孩子身上招呼。
“哎哎哎,掌柜的,掌柜的。”萧十牧护在孩子身前,拦下了掌柜,说道:“不是说好了我跟他说吗,再说孩子都这么大了,打不得了。”
想着少年才救过自家老人,便放下了手里的家伙,没再说话。
“你了解了这么多,你觉得你能考出什么成绩。”萧十牧转身问出了自己的最后一个问题。他总觉得这是个孩子,其实有些可笑,他并没有比那个孩子大多少,最多一两岁,可能是梦里六年让他觉得,自己长大了吧。
这时孩子沉默了,过了很久,至少在孩子眼里,已经有很久,终于他鼓足勇气,涨红了脸,喊了出来:“我要拿榜首!!”
都没有想到沉默这么久的孩子会爆发出这样的声音,满场具静,接着一片哗然。
孩子用朝气和勇气直面那些或同情或嘲讽的眼神和声音,很认真的对萧十牧说道:“我不知道我能考出什么成绩,但是,我想拿榜首!”
萧十牧笑了起来,很喜欢他认真的表情和他的勇气,于是再次转身对孩子的父亲说道:“您也看到孩子的决心了,看神情,您也没过他这个样子吧,我也要国考,让他去吧,我路上也能照顾他,至少不会生病。”
本以为少年会劝劝自家孩子,到这才明白他的用意,脸色有些难看,但自己才承了他的情,不好反驳,便沉着脸不说话。
见自己的父亲有些动摇,孩子借着刚刚酝酿出的勇气,对着自己的父亲说道:“我不想再这里过一辈子,我看到过蛮横的客人不讲理,您还得陪着笑,我想,我们至少应该得到应有的尊重!”
听了这话,掌柜有些感动,又回头瞪了一眼自己的妻子,在埋怨那天怎么让他跑出来看到了这幅画面。
纠结了很久,终于接受了孩子长大了的事实,有些疲惫,又有些欣慰的说道:“去吧,去吧,你心大,这留不住你,出去也好,累了记得回来,这是你的家。”说完便转身走开了,背影有些萧索。
父母大多都是这样,总想帮自己遮风挡雨,不喜欢让你跑到视线以外的地方,当自己真的不需要他们的庇护后会固执的以为你是任性,其实只是担心而已,而当他们发现你真的长大了,能自己飞的时候,他们虽然很开心,但又会像失去什么重要的使命一样,好像生命失去了动力。
由于那个孩子的出现,萧十牧必须在这里多留一天,等着他做好所有准备工作,于是回房看书去了,今天,连刀都没有挥。
夏末,无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