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去年来时一样,薄雾笼罩在山间,分不清人影还是树影,山腰的炊烟,在无风的早上,盖住了山上唯一的清晰。还是那么平静。
“吃完饭到你师姐那去一趟师姐那里,她想见见你。”老人看着他喝着粥,开口道。
萧十牧昨天把那张图交给了老人,老人很满意,笑了很久,皱纹也深了很多,像是奖励似的,今天很早就起了床,并给他做了早饭。
由于每天老人都有事给他安排,所以自己是在没有精力管自己的伙食好坏,萧十牧并不挑食,然而同样的饭菜吃了将近一年,还是会有些腻,喝完在口中已经无味的粥后,没什么表情,点了点头。他当然不会因为这个抱怨什么,只是有些不满老人没有继续布置功课。他自己都没有发现,开始吐纳后,他有些急了,这种躁动每天都会多一丝。也许老人发现了,才会让他到湖边静心。
在路上回忆起自己早上自己对老人的态度,有些愧疚,然后好像明白了老人的用意,愧疚转变为了感激,他在心里反驳老人一年前说的话:“您是位好师父。”
来到湖边,坐在草甸上,湖不大,但总能让萧十牧开阔心境,再躁动的心,也能在这里平静下来。
自己并没有和这些同门直接交流过,哪怕是大师兄和二师兄教了自己修行,自己也从来没有直接感受过他们的意志,更不要说从没有给过自己回应的师姐了。
腹诽了一句:“师父又在整什么幺蛾子。”他早就认可了这位师父,这里也只是在调笑而已,没有任何对老人不敬的意思。
师兄师姐如果变成人会是什么样子呢?想到这,在心中模拟起他们的样子,他躺下来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眼皮越来越沉渐渐睡了过去。
......
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用手遮住天光,看向湖的方向,有一张石桌和两个石凳,桌前坐着一个长发女子,她穿着素色长裙,慢慢抿着手里的茶,一部分头发用碧绿的簪子束着,剩下的一直洒到了后背,侧着脸,恬静而和谐。
“真美。”萧十牧想着,他站了起来,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四师姐?”
女子转头看了一眼:“来坐。”这声音就像那平静的湖水,和谐而空灵。
她的眼睛很清,如秋水一般,深邃,通明。
萧十牧应声走去,坐了下来,带着笑意真诚说道:“师姐你真漂亮。”
女子没有什么表情,开口道:“都跟谁学的,才多大就会调戏女生了。”
“嘿嘿,实话。”萧十牧没有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有些尴尬,解释道:“没怎么和女生接触过,不知道该怎么说。”
“别贫了,听说你把气引到心脏了?命真大。”师姐的语气终于有了些起伏,带着些责怪,不知道是给谁的。
“是师父照顾我。”萧十牧认真道。
师姐叹了口气,开始讲述让气进入心脏的方法:“说女孩子的心很复杂,其实谁的心不是,不敲开,而靠蛮力,真以为它不会伤害你?心是人身上最坚强也是最脆弱的地方,你需要让它从脆弱,变的坚强,用气息当做手,慢慢抚摸,让它感受你的善意,等能进去了,才可能运用它。”
“至于大脑,外界的气息是身体以外的东西,怎能直接进入大脑,就算入关也需要引路人或者文牒,何况是这么重要的地方,其他地方可以用气息作为引领,让意识看清体内的情况,到大脑,必须用意识接引气息,才可能成功让气息在大脑‘存活’。”
“没什么可教你的了,记得照顾好老头,回去吧。”师姐空灵的声音停下了。
“多谢师姐,师姐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还是那么笨拙,还是有些青涩,虽然十六岁了,但除了村里的人并没有和外界有什么接触。
师姐笑了笑,很迷人淡红的嘴唇往上翘了下,“没什么,真有事会找你的。”
对着师姐长作一揖,便准备转身回去。
师姐空灵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冬天挺冷,但你和师父都很暖和。”
微微失神,然后睁开了眼睛,看向平静的湖面,原来做了场梦,“师姐真的很好看。”自言自语了一句,便转身回了小院。
正对着院门往院子的方向走,师父正在和一个人坐在桌前谈论着什么。这个人很特别,萧十牧刚刚看到他,就知道,他再忘不了这个人。哪怕今天阳光很柔和,他也带了一把黑色的伞,给人一种黑暗而朦胧的感觉,这种黑暗不像夜色那么深,那么沉,它很淡,就像太阳跳出地面前那一瞬间并不惊慌的薄雾,随时都会消散,但都那么淡定。
萧十牧带着些许警惕,望向他的眼睛,这一看,天地间便只剩下这双眼睛。
时间在这一刻停止了,周围的一切都变的模糊,天色骤暗,唯一清晰的就只有那双眼睛,深邃,而辽阔,其中,好像包含了整个世界。
一个孩子蹲在地上看着什么,萧十牧准备去看看,小孩跑开了,萧十牧追了过去,孩子跌倒了,坐在地上哭,萧十牧问道:“你怎么了?”,孩子在抖,没有说话,用手指了下某个方向,萧十牧向那边望去,他愣住了,那是自己的村子,到处都是尸体,他发疯似的像那里跑去,在绝望中找到了铁匠和医生残缺的遗体,他跪在村子前面,失去了思考能力,天上的乌云被冲天的火光照的通红。某一瞬间,他想起了那个孩子,费力起身寻找那个身影,那个孩子却消失了,走了很久,在快要倒下的时候,他看到了自己的目标,孩子还是蹲坐在地上,把头埋在膝盖里,他摇着孩子,嘴里不停重复着:“发生了什么。到底怎么了。”许久,孩子抬起那张满是鲜血的脸,那是他自己脸,萧十牧的脸。
孩子血红的眸子和那双眼睛重合,变换了无数次。
他出现在那个大雨的夜晚,他发着抖,依偎着牛......
他出现在那些泥潭,挣扎着起身,直面那些强壮的孩子......
他出现在黄沙漫天的荒漠,忍受着口渴和绝望......
他出现在那个长辈的朋友面前,巨大的阴影击碎了全部希望......
他出现在师父面前,却看到他在啃食着自己的尸体......
一次一次的重复自己的记忆或者幻想,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无数的变换最终归于平静,天地间,还是只有那双如夜色般的眼睛。这一刻,他觉得自己要死了。
在眼神接触的那一瞬间,他胸口突然传来了一种炸裂的疼痛,他不得不用所有心神和所有能调动的气息守护住心脉,然而心脏再没有任何回应,连刚刚那种炸裂的感觉,都好像是假的,在茫茫夜色中,他真的什么都感觉不到了。这一瞬间他甚至以为,他已经死了。
他脱力的瘫坐到地上,大口喘着粗气,低着头,天旋地转,仿佛要坐到天荒地老也无法抵制刚刚的冲击。一切都是模糊的,还在回味那种恐惧的萧十牧,已经没有任何行动能力了。
突然肩膀吃痛,吃力的望向痛源,是一只苍老的手,是师父,这才恢复一些意识,师父慈祥的看着他,他嘴巴微张,想要说些什么,老人摇了摇头,示意没事。
回神后,那人只给自己留下了一个背影,原来真的只过了一瞬间,就连那人起步时带起的草屑,都还没有落地。
萧十牧又抬头看了眼师父,就这样昏了过去。
第一次醒来已经是深夜,胸腹间的恶烦让他回忆起了今天的经历,冲出小院在外面吐的天昏地暗,最后吐出胆汁,也没能停下来,本就没怎么吃饭的萧十牧,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了虚脱带来的痛苦,第二次昏了过去。
早上醒来还是在床上,天色已经到了半上午,感受到身体传来深深的无力感,今天是没有力气锻炼了。慢慢挪出屋子,老人从院门口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粥。
“饿坏了吧,来吃饭。”老人祥和的声音传到萧十牧的耳朵里。
确认了这是真实的场景,这才慢慢走到桌子前,端起这碗熟悉的粥,想着:“活着真好。”
“昨天那人......不是故意的,别难受。”萧十牧完全相信这话,他的印象中,那种眼神就像在看蚂蚁,“他叫文墨,别担心,多努力,有一天你也能达到那个高度。”
看着老人慈祥的笑容,萧十牧很没出息的说道:“我只想好好活着。”
老人心想:“你要好好活着,恐怕不比变的强大更容易。”这些当然不会说出来。
“吃好了跟我过来。”说完像往常一样,转身背着手走了。
这次萧十牧终于看到了那间屋子,这是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就是在找一个东西时,往往会看不到,哪怕它在很醒目的位置,当有人指出来时,你才会恍然大悟,差不多就是这样。萧十牧很清楚那间房的门一直都在,但是自己从来都没有注意过。
走到门口,一股淡淡的药香传到鼻子里,不禁又想起了小时候的药浴,念及此,对医生和铁匠还有村子的思念再无法控制。过了一会,收敛情绪,推门进去,老人正在看书,没有抬头,说道:“想好好活着是吗?那从今天起开始学医吧,前面教你辨认的草药,都还记得吗?”
“大多记得。”萧十牧想起在第一次吐纳后,老人在他干活时都喜欢在他耳边絮叨,一些草或者草药的作用和习性,当时只当老人无聊了,原来是这个意思,幸亏没有当耳旁风。
说完老人放下书,走到另一边:“这里可以炼药,怎么煮,量是多少,火候怎么看,这里的书上都有,我不喜欢说话,没事别来烦我。”这一瞬间,作为师父的威信又一次顷刻间荡然无存。萧十牧想起这一年的生活,这个猥琐的老头说话何其无理,但为了维护师道尊严,忍了!
介绍完书籍分类,老人便出去了,走之前说道:“以后这里可以随意进出,记得打扫卫生。”
萧十牧撇了撇嘴,望着书上厚厚的灰尘,有些发愣,叹了口气,开始打扫这间屋子,“他是怎么在这里住下去的。”抱怨了一句,终于在饭前打扫完了房子。
下午忍耐着房间里还没有沉淀到地面的灰,拿起桌上师父留在这里的那本书,《脉论》,翻开第一页是一张图,有些熟悉,是师父让自己画的那张图,但又有些不同,查漏补缺,是这个意思吧?师父在怎么让人无语,毕竟还是师父啊。这么想着,坐下翻看拿到的第一本医书。
没一会老人进来了,皱着眉头找着什么,看到萧十牧,一把抢过那本《脉论》。嘴里嘟囔了句:“不肖徒弟,连书都偷,那点出息!”
留下萧十牧一个人在书房凌乱。
每天就在学习,锻炼和干活中度过,时间磨平了那一丝不为人知的急躁,他早就发现了这两年的四季没有变化,但他不在意,甚至连一次都没有问过。既然知道了师兄和师姐都有意识,那再对他们说话就不会再觉得自己像个傻子,自己放松的对象也变多了,虽然自己也不怎么说话,但知道他们在那,便会很安心,甚至胜过了在村子里看蚂蚁。
有天他在湖边看书,发现了一个粉雕玉琢小道童,见面的感觉就像那扇书房的门,熟悉但很陌生,萧十牧知道他一直都在这里,自己没有见过的另一扇门,应该就是给他的。
“你叫什么呀?”萧十牧笑着问道,语气有些宠溺,他很喜欢这个道童,像那个斥候队长对他一样,十分亲近。
“不要你管,哼!”说着便跑开了,似乎对自己被发现这件事很不满意,看样子是要找老人算账去了。
果不其然,萧十牧在路上看到了老人用来束发的木筷,用草叶埋着,眼尖的萧十牧把它带回了小院。
一进门就看到披头散发的老人在到处找他的木筷,见萧十牧回来了,赶快跑来问,“你见我的木筷了吗?”
“不是还有那么多吗,随便拿一个就行了啊。”萧十牧不打算马上把这个还给他,自己被逗了那么久,小小的报复一下。
老人急的转圈圈,“那是老二的,求了好久才给掰了一个,以后还有用呢!”
“这样啊......”萧十牧往院里看了看,刚好看到躲在门后偷笑的道童,道童见他看到自己,马上恢复了严肃,只是忍得有些辛苦。
“没见,一会帮你找找。”早就被老人气炸的萧十牧果断选择站在了道童这边,哪怕他师父是因为他才遭了罪。
晚上在书房又和道童见面了,见老人不在,拿出了木筷。
“你在哪找到的,我藏得那么好!!”道童睁大眼睛,惊讶的看着萧十牧。
“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萧十牧难得有这么一个可以逗弄的对象,哪里能这么快妥协。
“好吧,我叫景明,爷爷说我是捡来的,好啦,现在告诉我你怎么找到的!”口风刚有松动,道童就察觉到了,又奶凶奶凶的对萧十牧吼道。
然而这些在萧十牧眼里,却十分可爱,控制不住去捏了下道童的脸,道童摇着头甩开了他的手,说道:“不说就算了,听爷爷说你也要学医,我一定比你学的快。”
“好,咱们比一比。”笑着应下了,这场孩子很看重的比赛。
孩子终归是孩子,毕竟玩心大,萧十牧有时候往孩子那边看,看小道童坐不住了,就趴在桌子上装睡,然后就能听到道童蹑手蹑脚的出了房门,然后跑出院子。这段时间的吐纳让他的感知变得比以前开阔,在辨别出是道童回来后,就又会装睡,等他坐好,看书入迷了,才会继续自己的,每当这时,回神的道童总会投来挑衅的目光,萧十牧也只是笑着摇摇头,没有任何言语。半夜,道童也总会坚持着比萧十牧多看半炷香,萧十牧想着白天都会打瞌睡的道童,现在又努力睁眼坚持的样子,越发喜爱。
后来萧十牧才知道,粮食大多是给道童准备的,当然还有一些路人,老人总会把剩余的粮食做成一些小吃食给道童,自己来了就没有剩下太多,道童当然会把这些归咎给自己,对自己当然没有什么好感。
萧十牧早就发现了这里时间不太对劲,但也没有问过老人,这种平静的心态,在文墨来了之后的两年内逐渐形成,他很珍惜,也很享受。但是总会有结束,书被学完了。
这天,他从山上下来,老人迎面走来,阳光洒在老人的脸上,他发现老人,又老了,心神微沉,说道:“师父,辛苦了,受徒儿一拜!”说着便跪了下去。
老人笑着受了这一拜,等他起来,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五六年了,该出去看看了。”
萧十牧眼睛微红,他不知道这五六年老人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也不会问,就像在村子里对医生一样。
他努力凝神看着老人,老人和周围越来越模糊,泪水滴下的声音却十分清晰,这一瞬间,他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