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顺元年,五月,京城,奉天殿。
这日上朝,石亨带着一人进了奉天殿。跟在石亨后面的人满脸惊慌的神色,四下张望。徐有贞见了,正要发作,一旁的李贤拉住了他,摇头示意他不可发作。坐在龙椅上的朱祁镇平静地看着这满脸惊慌的人,问石亨道:“石将军,这是何人?”
石亨行礼答道:“回皇上,此人是先前参与夺门中的一人。怪小人粗心,先前汇报功臣之时漏了他。此人夺门有功,还请皇上授予嘉赏。”没等朱祁镇开口,徐有贞便厉声指责到:“石将军,现在是请功邀赏的时候么!?早朝哪能容得你这般胡闹!赶紧带人退下!”
石亨不依不挠地继续说道:“此人夺门有功,还请皇上授予嘉赏。”
徐有贞怒道:“你!”朱祁镇说道:“徐尚书,你不必这么生气。”随即和颜悦色地问那人道:“你在夺门的时候,为朕做过什么?”那人颤声答道:“回,回皇上,俺,俺是做饭的……”
话音刚落,徐有贞勃然大怒,骂道:“石亨!你这是在戏弄皇上么!?一个做饭的能算什么功臣!?”
石亨满不在乎地回道:“做饭的又怎么了?做饭的难道就不能是功臣了么?”
徐有贞怒道:“你且和我说说——”一旁的李贤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看龙座上的朱祁镇,又对徐有贞摇了摇头,意思是说他不要再说。徐有贞瞪了石亨一眼,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朱祁镇微笑道:“徐尚书言之过重了。做饭的怎么就不是功臣了?想当初,朕刚从南宫里出来时,肚饿得紧,好在有人拿了食物为朕果腹。如果没有做饭的,朕那时可得饿着肚子上朝了呀。”又对徐有贞道:“徐尚书,你说是不是这么回事呀?”徐有贞行礼回道:“是,臣方才大言不惭。皇上英明!”又瞥了一眼石亨,此时石亨正一副得意的神色看着他。徐有贞咬牙切齿,愤恨地盯着石亨。
“这简直就是胡闹至极!”徐有贞刚出奉天殿,便破口大骂道。李贤跟着他身后,知道他骂的是石亨,于是他走上前去,把手搭在徐有贞的肩上,安慰道:“徐尚书,你不必为这种事动气,这些事情不是早就有发生过了么?石亨就是这副德性,曹吉祥不也是这样的么?你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徐有贞低下头,唉声叹气,在心底深深懊悔为何当初要和这样的人策划夺命一事。他抬眼看着李贤,意味深长地说道:“李学士,当初招你入内阁,可谓是徐某最明智之举呀!”李贤微笑不语。
徐有贞看向其他地方,自言自语道:“石亨和曹吉祥这两个饭桶将一群无用之人拉入朝廷,搞得整个朝廷乌烟瘴气,当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唉,这必须得上书请示皇上……”
李贤忽然打断他说道:“徐尚书,斩草得除根呐。”闻言,徐有贞抬眼看着李贤,李贤正一脸平静地看着他。那平静之下,似乎还藏着暗藏着汹涌的浪潮。徐有贞仔细的回味了一下李贤方才说的话,恍然大悟,他对着李贤点了点头。李贤笑了笑,垂下搭在徐有贞肩膀上的手,径直向前走去。徐有贞看着李贤远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的笑容。
过得几日,在一日早朝结束之时,朱祁镇忽然说道:“朕今日收到一封奏折,朕想亲自念给众爱卿听听。”他拿出一封奏折,展开奏折后,朗声念道:“臣杨瑄启:石亨,曹吉祥两人多次受贿,将本无夺门之功者,上报之于皇上请求嘉奖,并将实有夺门之功者排除之外。此实乃欺瞒君上,专横霸道,排除异己之举!望皇上主持公道,给予严惩!都察院御史,杨瑄。”
话音刚落,在座的各位大臣脸色剧变,石亨和曹吉祥两人的脸色更是苍白。朱祁镇折好奏折,对着徐有贞微笑道:“大明有这么一位敢于直言的御史,是大明之福分,朕很是欣慰。”徐有贞行礼回道:“是。”瞥了一眼脸色苍白的曹吉祥和石亨,轻蔑一笑,又道:“臣忽然记起还有要事在身,先行告退。”朱祁镇道:“那你先去吧。”徐有贞应道:“谢皇上。”接着站直了身子,退出了奉天殿。
曹吉祥愣愣地看着徐有贞走出奉天殿,抬起头颤声对朱祁镇道:“皇,皇上——”朱祁镇严厉地打断他问道:“曹公公,这杨御史的奏折说的可是实话?”曹吉祥咽了一口唾沫,道:“此,此乃污蔑之言!皇上万万不可信!”朱祁镇挑起眉毛,问道:“是么?”石亨上前一步,跪下道:“我们汇报之人,全都是确确实实有夺门之功者,绝不敢欺君罔上啊!”
朱祁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好,朕相信你们。”曹吉祥和石亨面露喜悦之色,但朱祁镇又说道:“不过,朕要留着这封奏折。”曹吉祥和石亨异口同声地问道:“臣冒死问皇上,这又是为何?”
朱祁镇道:“日后若真当查出尔等两人真有殆除赃滥之举,朕必定严惩不贷!”最后一句吓得曹吉祥和石亨两人身子一震,只敢连声称好,退下奉天殿。
“这杨瑄居然敢和皇上指责咱们!不行,必须要把他给除掉!”石亨刚出奉天殿便骂道,曹吉祥对他说道:“你这没脑子的东西!他一个御史怎么敢直接指责咱们?必定是身后有人撑腰!”石亨不解地挠了挠头,问道:“那是谁呀?”曹吉祥咬牙切齿地说出了三个字:“徐有贞!”
石亨大惊,在脑子里快速地想了想,说道:“对!肯定是他!不过,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曹吉祥冷哼一声,道:“这不就是过河拆桥么?本来夺门一旦成功,那就是享不尽荣华富贵摆在面前。这徐有贞胃口大得很,自己那份吃不饱,还想来吃咱们这份!”石亨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问道:“那,咱们该怎么办?他下次肯定还会再让这杨瑄写奏折给皇上的。到时候,可不是磕两个头就行了!”曹吉祥冷笑道:“他不是要过河拆桥么?那咱们就得比他先拆了这桥!”
皇宫外,李贤正在路上走着,徐有贞跑了过来,拉住他的手,高兴地说道:“李学士,你今日可有看见曹吉祥和石亨那窘样?”
李贤点了点头,道:“当然看见了。”徐有贞道:“这件事还得谢谢你呢。这么下来,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把这两个饭桶赶出去了。”李贤点了点头,微笑不语。徐有贞拉起李贤的手,道:“走走走,去我家喝茶。”李贤任由徐有贞拉着他向徐府走去。
李贤在徐府吃过晚饭后便告辞。他走在大路上,这晚天气不太好,月亮躲在了乌云里,那乌云连星辰的微弱光亮都遮挡了。李贤忽然感觉背后有人跟着,他转过头去,发现身后只有几个低头赶路的人。李贤转过脸来,心里虽然狐疑至极,但他还是继续向李府的方向走去。
回到李府后,聿炻岳跑了过来,问道:“李学士,我大哥回来了吗?”
李贤笑道:“你放心,我正派人去找他呢。”聿炻岳怔怔地望着李贤脸上的微笑,李贤接着说道:“今日我去见了大夫,把你娘症状说了一遍,大夫说明日上门替你娘看看。”聿炻岳面露喜色,问道:“真,真的么?”李贤微笑地反问道:“我为何要骗你?”聿炻岳笑着谢道:“多谢李学士!”
李贤摇了摇手,道:“你不必谢我,这是炻彻当初拜托我的事情,我答应了自然要做到。你今日的功课温习了么?”聿炻岳点头道:“温习过了。”李贤道:“孔圣人云:‘温故而知新。’等我洗过身,我便来考考你。”聿炻岳道:“好!”转身跑向李贤替他准备的房间里去。李贤看着他的背影,微微一笑。
“李大人,你这样说谎可不好。”李贤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极为低沉的声音。李贤回过头去,只见手里拿着一壶酒,模样甚是潦倒的苏文翊站在他的身后。李贤道:“苏公子,你怎么又喝上了?不等李某人来陪你小酌一杯么?”苏文翊轻蔑一笑,道:“不必了,你还是赶紧去找聿炻彻吧。”说着,举起酒壶,将酒灌入口中。
李贤看着他,淡淡道:“苏公子,我请你不要和炻岳说些不该说的。”苏文翊偏过头去,李贤只听见了他轻蔑的笑声。李贤顿了顿,道:“我听闻苏公子的家在扬州。改日我请人送苏公子回去。”苏文翊没等他说完,便转身向大门走去。苏文翊淡淡道:“还是别了。免得送我回扬州的人也死了。”李贤怔怔地看着苏文翊的背影,思绪万千。
这时夫人走了过来,向他请安道:“夫君。”李贤回过神来,对夫人说道:“夫人。你替我去放热水,我回房间放一些东西。”夫人道:“好。”转身离去。
李贤走上二楼。他刚走进房间,门就突然被关上,并发出巨大的声响。李贤猛然回头,只见一柄刀向自己刺来。李贤的小腹突然挨了一脚,整个身体倒在了桌子上。他还没来得及抚摸自己被踢疼的小腹,一柄雁翎刀就钉在了自己的脑袋旁边。李贤还没来得及看清面前这人的面目,那人拿起蜡烛,将烛火吹灭。李贤在黑暗中瞪大自己的眼睛,却也只能看见面前这人身体的轮廓。
“李大人,小人有问题想要请教一下。”那闯入李贤房间的人冷冷地说道。李贤咽了一口唾沫,问道:“你是何人?和我有什么深仇大恨要取我性命?”那人笑道:“大人果真是健忘。大人先前和小人曾见过一面,如今却不记得了。这也难怪,小人先前见大人之时,还只是一个锦衣卫的小旗官。”那人顿了顿,道:“在下项韬晦,曾经在锦衣卫当过差。”李贤一时想不起来,但他还是小心地问道:“你有什么事情要问我?”
项韬晦问道:“是谁杀了我三弟?”李贤不解地看着项韬晦的脸,问道:“你三弟?”项韬晦道:“聿炻彻。护送于璚英出京城的两人,就是我们。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是谁了吧?”李贤道:“是曹钦。不过是徐有贞派他去的。”项韬晦淡淡道:“那便两个一起杀了……”他又看了一眼满脸惊慌的李贤,道:“大人不必紧张。方才小人见你从徐府出来,你和徐有贞又是什么关系?”李贤笑道:“原来是你跟在我后面呐。”项韬晦也笑道:“大人好眼力,居然知道小人跟在后面。”李贤道:“既然你知道我从徐有贞家里出来,想必你也知道我究竟要干什么对吧?”
这时屋外传来李贤妻子呼喊他的声音。李贤向门望去,发现项韬晦已经用刀鞘把门给顶住了。屋内一片漆黑,门又紧锁,外面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进来。李贤想着,忽然听见项韬晦一声轻笑,道:“不错。”拔出钉在桌子里的雁翎刀,把李贤拉了起来,道:“在下和大人开了一个玩笑,还请见谅。”李贤扶额,忙说道:“不足挂齿。”随后,项韬晦道:“多谢大人奉告杀我三弟之人,在下先行告退。”转身离开之际,停下脚步,微微偏过头道:“多谢你照顾炻岳和他娘。”李贤答道:“不必。”
李贤叫住项韬晦,他回过头来,问道:“还有什么事么?大人?”李贤顿了顿道:“你如果要为你三弟报仇,我有一计。”项韬晦笑着摇了摇头,举起手里的雁翎刀,道:“这刀便是所有的计谋。”李贤摇头道:“不。”项韬晦不解地看着他,问道:“为何?”
李贤道:“杀人,务必不能让自己的手上沾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