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年轻的腓力陛下统治的几年里,紫罗兰的政治环境倾向与稳定平和的发展,贵族安分守己,商人大发市利,军队稳步发展,平民安于现状,牧师教化羔羊。也许是红衣首相给大家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印象,王国从上到下的各个阶层都默守着一个有趣的默契,大家相安无事,不再搞出下一个政治强人。
平衡,是这些年来各方势力默默维持的守则,教会、王室、东部诸侯、大商人、军事新贵都承认且接受了这一事实。而具体表现则是,一个唯唯诺诺的“国王印章大人”登上了首相宝座,各个大商会的主事人不再打算插手政事,数位军事新贵默默接受了王国的冷落,年轻的国王也开始一点点的弥合王国各个角落的裂痕。
而所有的势力中,唯有教廷,不知进退,如同发情的野犬,冲入紫罗兰花园之中,大吼大叫。
年轻的腓力想着这句出自东部诸侯中的领头羊口中的不敬之语,轻轻的摇头。
“陛下。”一位年轻的文员走到了腓力的身旁,开口提醒道:“按照核定的日程,接下来要觐见者是阿德里安爵士,时间尽量控制在半个沙漏内,因为接下来还有康斯坦丁大人会亲自来向您呈禀。”
“阿德里安啊,呵,紫罗兰的圣洁白鹰。”腓力似乎是有些厌恶的挥手道:“请他进来。”
年轻的文员点了点头,然后退出了这处会客厅。
会客厅很大,历史悠久,由腓力的祖父路易四世修建,最初是摆满了老人戎马一生的功勋,铠甲与剑刃成排的点缀着这里,一到日光照射的日子里,整个小厅内都会被反射的光线挤满,甚至被人称为“银耀厅”。
腓力扫过这一排排的铠甲,有北大陆特有的铁鱼盔,因为形制如同翘嘴鱼而得名,有翡翠公国作为国礼赠送的“绿母”,用鳞甲模拟出龙鳞的外观,甚至在盔甲上镶嵌了不少绿宝石,他还记得这件“绿母”是祖父的最爱,因为他的母亲就是来自翡翠公国的贵族,以及最昂贵的一件,由不知名金属与木材组成的“领袖者”。
幼年时,他的父亲老路易带着自己来到这里,笑着对他说:“看看我父亲留下的东西吧,这些东西在他死后依旧保卫着王国。”
腓力一个接着一个的数过去,不多不少,十一副盔甲,二十九把剑,两把战锤,六根矛戟,两把匕首,三张长弓和一把弩。
腓力苦恼的一笑:“如果要是你们这些死物可以保卫王国,我又何必如此伤神费脑。”
随着一阵沉重的脚步,路易四世的盔甲收藏品中,又多了一份价值不菲的收藏。
腓力吃惊的看着眼前全副武装的“铁人”,笑骂道:“你就这样全副武装的来见你的国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的会客厅是战场哪。”
被盔甲包裹起来的阿德里安没有说话,取下自己的头盔后,单膝跪倒在了腓力的面前。
腓力看着眼前的这个中年男人,胡子与头发更加的花白了,比上次来面见时又老了许多,脸上的皮肤也愈加干瘪,只剩下那大胡子依然坚挺着,明明已经不小了,却依旧选择穿戴最沉重也最具威仪的铠甲前来觐见,脖子上也戴着一根由沉重铁链穿过的铜制十字架,而眉目间的沉稳让这个人显得愈加坚毅。
“起身,阿德里安爵士。”腓力亲切的扶起这位中年人,然后请他坐到自己的身旁的位置。
“恕我直言,陛下。”阿德里安开口,依旧是那种沉稳有力的语调,不紧不慢,却铿锵有力。
“从今天开始,我就不再是陛下的爵士了。”
“听说了,我们虔诚的阿德里安爵士在前天的祷告礼上,宣布卸任了马耳赫骑士团副团长的职务,同时宣布放弃家族的继承权、城堡、财产、姓氏与一切贵族头衔。”腓力不紧不慢的倒下一杯葡萄酒,递到了阿德里安的面前。
阿德里安谢绝了腓力的好意,回答道:“我即将前往圣地服役,这是无上的光荣,财富与虚名自然是可以舍弃的。”
“那么责任哪?”腓力笑道:“马耳赫骑士团由教廷与紫罗兰王室共同组建,按照当初的协议,阁下的家族作为紫罗兰的代表,成为三大实权副团长之一,维护紫罗兰的那一份利益,而您的叔叔病故后,这份责任似乎来到了阁下这里。”
“马耳赫骑士团是为了虔诚的善男信女而组建的,在东征的第一个百年里,我们保护朝圣者往东而去,我们与野蛮的游牧民战斗,我们参与了数个圣地国家的建立,捍卫了主的领土。”阿德里安低沉的说道:“我们在建立的初期衣不蔽体,甲兵不全,甚至需要两名骑士骑一匹战马,那个时候,紫罗兰只是给予了骑士团一块地皮与一座不大的城堡。”
“但现在,你们是一个人数达到六千,占有数座要塞,名下的土地庄园不计其数,甚至让王室向你们借贷,你们成为了势力范围从圣地延伸到紫罗兰的庞然大物,于是你们不打算承认这份协议,而是准备投入教廷的怀抱了,是吗?”腓力不屑的问道:“回答我,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阿德里安似乎放开了思绪,沉稳的回答道:“为了信仰与骑士团,我选择主动放弃副团长的职务,以后的骑士团不再接受紫罗兰的任何干涉,所有职务的任免也不会有王室选择。”
哪怕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听到如此露骨的话语,腓力也不由得语塞。
“背誓是大罪,尤其是对国王许下的誓言。”腓力指了指客厅中的一副红色盔甲,“血红的梅林,作为叛徒被我的爷爷吊死,家传的盔甲被作为收藏,摆在这里。而他真正的死因倒也于背弃王国无关,因为他本来也是金雀花人。”
“他因为背誓而死,每个紫罗兰的人都知道。”阿德里安接下了国王的话语,“但按照教皇乌尔班所立下的圣言,所有的罪行,都会在为圣地而战的过程中被消弭一空。”
“很好,看起来你这条好狗为自己找了个不错的主子。”腓力讥讽道:“教廷打赏你多少的骨头,让我们的白鹰像条狗一样的摇起尾巴了。”
“陛下,荣光的统治不过一时,每个人死后,都终究会在审判的天平上衡量善恶。”阿德里安没有恼怒尖酸刻薄的话语,而是依旧沉稳的回答道:“我是陛下的封臣,也是紫罗兰的贵族,但更是天主的孩子。”
“这句话,你应该对路易二世讲,毕竟那份誓约书是由他签下的名字。”
“有些话,我只打算对陛下讲。”阿德里安眉头紧锁,“陛下,我不日便要前往圣地,而新一任的副团长也即将选出。”
“哦,是所罗门?小乌尔班?还是哈特大人?”腓力漫不经心的问道。
“应该是所罗门大人接替我的职务,而且恐怕会立刻要求清算王室的欠款,以及在这次的审判中……恐怕会动一些手脚。”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腓力笑道:“背弃了主人的鹰犬,现在又来好心的出卖情报来了?”
“我希望陛下可以知道前路艰险,停住脚步。”阿德里安恭敬的回答道:“这就是我这次来访的目的,如果陛下可以与教皇达成和解,我可以动用人脉,宽限欠款的偿还时间,甚至减免一部分,在这一次的异端审判上,我们骑士团也会竭尽全力捍卫王室的名声。”
“很优厚的条件。”腓力抓起桌上的一枚铜铃,轻轻的摇晃着,呼唤着侍从。
“陛下。”年轻的侍从走进屋内,询问道。
“送客。”
腓力疲惫的闭上眼睛,听着阿德里安沉重的脚步缓缓远去。
刚刚在三级会议上赢下一局,教廷的反击便接踵而至,而且来的是如此的致命且卑鄙。
按照协议与长久以来的传统,马耳赫骑士团的三个实权副团长,最少有一个席位由紫罗兰的人来担任,以保证紫罗兰的利益不会受到影响。这是很大的一份利益,包括数笔有借无还的款子,一大批忠心耿耿的骑士,紫罗兰在遥远东方的影响力,甚至是王室在国内的威望问题,这些都会受到巨大的影响。
腓力按住自己的太阳穴,觉得头痛欲裂。他虽然言辞刻薄的讥讽阿德里安爵士,但却不恨他。这个快要老去的男人只是太过的虔诚与古板,谁也没有想到这个与祖先“狡狐”阿德里安同名的年轻人会是这样的老实人,教廷的三言两语就可以让他主动退位。
“陛下。”年轻侍从温和的声音再一次的响起,“康斯坦丁大人到了。”
“让他进来。”
休憩片刻后,腓力睁开了眼睛,看到的是一张老人的眼睛,睿智而有神,以及一身古朴的黑袍,如同黑夜般深沉。
“没有穿枢机袍吗?”腓力问道。
“既然是比较私密的见面,穿什么就不重要了。”康斯坦丁摸着自己这身黑袍,笑道:“而且我喜欢黑色。”
“阿德里安的事情,都知道了吧。”腓力叹息道:“不得不说,教廷这一手玩的漂亮,让我连反击都做不到。”
“其实可以办到的。”康斯坦丁报以苦笑,“在他正式去职的头一天,抢先动手,然后按照那份协议,指派他家族的某位成员接替。”
“很难,这些年,因为阿德里安爵士对教廷的过度好感,我们在骑士团的势力被侵蚀的一干二净。更何况,杀了一个如此有威望的人,说不定会引起骑士团成员的同仇敌忾。”
“那就这样认输了?”
“胜败乃兵家常事,教廷不也在三级会议上吃了亏吗?他们又何尝不是认了这个亏?”腓力坦诚道:“剥夺掉阿德里安的所有封地与城堡,他的家族从今往后除名紫罗兰。马耳赫骑士团的事,就这样算了吧。”
“这下,原本两派对立的骑士团,彻底只剩下了教皇的声音了啊。”康斯坦丁感叹道。
“而且,很快就会有人要利用这把剑,来砍向我们了。”腓力幽幽的说道。
“陛下,能不能冒昧的问一下。”年迈的康斯坦丁有些不安的问道:“能不能透露一下,王室总共欠下了马耳赫骑士团多少债务?”
不愧是老康斯坦丁,一下就抓住了问题的关键,既然教廷打算大费周章的谋取这把长剑,就一定会砍向最关键的地方。
“多的我不想说出口,这是一个让小商人不知所措,让大贵族闻之胆寒,让国王痛苦不堪的数字。”腓力苦笑道:“我的祖父穷兵黩武,我的母亲奢靡无度,我的老师虽然极力扩充财政,但前有同圣约联盟帝国的战争,后有雅各宾之乱,国家还有各种建设和发展的需要。这个时候,一个可以借却不需要还的银行出现在了你的面前,你会怎么样?”
腓力大度的挥了挥手,“不说这些了,这些年以来,陈年烂帐多不胜数,让他和我们“拮据贫困的”奥维利大人扯皮吧。”
“那么审判的事情哪?”康斯坦丁小心翼翼的问道:“我及时的把囚犯们从马耳赫骑士团的修道院转移了出来,但目前的形势看来,我们依旧很被动。受到教廷的邀请,猎魔人正在南下,而且一些不好的言论正在以一个非常可怕的速度流传着。”
“上次你负责调查的档案馆的事情,出结果了吗?”腓力淡淡的询问道。
“没有结果,马厩长抓了很多人,也拷打了很多人,最后却只得到了两个有用的名字。”康斯坦丁相当为难的吐出了这一结果,“去年自杀的一位书记官,前年落水的一位档案馆抄写人,这是唯一得到的名字。”
沉默片刻后,腓力苦笑道:“呵,看起来灾难始终快我们一步啊。”
腓力看着康斯坦丁,而后者没有再说话了,他从来只是将信息交给自己的陛下,接下来交由陛下定夺,他时刻提醒自己,自己不是国王的手与脑,只是耳与目。
“让马厩长处理善后,仔细盯死这两个人的关系网,能在你的眼皮子底下玩出空白档案这样事情,他们背后一定有其他人指使。”
康斯坦丁点点头,“马上去办。”
“审判的事情,先顺其发展吧。”腓力有些头疼的按着自己的太阳穴,低声道:“我们之中,有和猎魔人那边有联系的人吗?如果可以,我希望和这位南下而来的猎魔人好好交流一番。”
“翠鸟岛公爵的长子,埃德曼大人在年轻时参与过“疫鼠战争”,而白棉花侯爵年轻时也作为骑士参加了这一次的战争,听说与猎魔人结下了不少交情。”康斯坦丁答道。
“这也算得上交情?战争的主战场在卡佩与北高卢的交界处,而这两个家伙在战争快结束时,还在圣约联盟帝国的地界上徘徊。”腓力不悦的问道:“还有没有别人。”
“阿德里安大人,听说他在猎魔人中朋友不少。”康斯坦丁笑道:“可惜,我们失去了这位大人。”
“那就派遣……算了,等猎魔人到了紫罗兰,直接以你的名义邀请他们赴宴。”
康斯坦丁理解了腓力的用意,“我会尽量弄清他们的用意,如果可以,我会将他们拉到紫罗兰这边。”
腓力点点头,继续吩咐道:“把囚犯看管好,记住,我们目前唯一的优势,就是手里捏着的这些人,尽量避免和教廷的人接触,也尽量不要……”
“陛下!康斯坦丁大人!”
康斯坦丁与腓力同时望去,一名身穿武装袍的骑士在王宫侍从的带领下来到了腓力的身旁。
“陛下,坏消息。”骑士跪倒在地,战战兢兢地说道:“从修道院押解出的重犯中,有一个人越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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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茵河下游流域,一艘河船内。
乌尔邦抬起手,揉搓了一下眼睛,努力让自己浑浊的双眼恢复正常,光线刺痛着他的两只眼睛,让他难以忍受。
“醒了?”
乌尔邦抬头看去,又赶忙闭上了眼睛,然后用被子捂住自己。
“既然醒了,就和我好好聊一下吧。”雷蒙德一把扯掉被毯子,将乌尔邦从床上拉了起来。
“抱歉。”这是乌尔邦说道第一句话。
“给我那杯水可以吗,如果是酒就更好了。”这是乌尔邦说的第二句话。
“你不是不喜欢喝酒吗?”
“如果不喝一点的话。”乌尔邦露出一个极其难看的表情说道:“我有点不敢和你说话了。”
船仓的下层,一间卧室内,乌尔邦战战兢兢的接过雷蒙德送去的酒杯。
“我同意你眷养那个吸血鬼了。”把酒杯递过去后,雷蒙德平静的说道。
乌尔邦一口酒液直接喷了出来,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雷蒙德。
“你没有……说错?还是你们高卢人的方言中“同意”和“不同意”其实是同音词,只是我这个金雀花人不知道?”
雷蒙德摇头,然后给自己倒上了一杯酒。
“那个女孩现在叫跟在队伍中,这几天她甚至和薇克丝与梅洛的关系相处的不错,如果你也愿意的话,这件事情就这样确定了。”
乌尔邦没有犹豫,直截了当的答应了下来,开什么玩笑,他可担心下一刻雷蒙德就会反悔。
“那么,两件事情。”雷蒙德举起两根手指,“第一,我为她准备了一份明面上的身份,我的私生女,名字叫雅妮.克劳狄乌斯,这样是为了她的安全保险,毕竟没人会来调查猎魔人南方司令的家事。”
“所以……她会很安全?”
“这就是我说的第二件事了,她的安全与否,取决于你。”雷蒙德平静看着不安的乌尔邦,“如何眷养她,是你的问题,但如果被发现她有任何伤害人类的行为,或是意图逃跑的举动,我和你保证,我一定会杀了她。”
乌尔邦咽下一口唾沫,“你的意思是……”
“如果她出现渴血而去攻击人类,死!如果因为吸食人类血液造成死亡,死!如果脱离我们的视线,死!如果故意伤害人类,死!”雷蒙德一条条的说道。
“我接受,但你要保证不能把她的身份透露出去。”
雷蒙德点点头,“扎格为她打造了两副面具,可以勉强适应阳光,只要她听从安排,就不会暴露身份。”
“为什么这么的突然……”乌尔邦问道:“我前一秒还在为了让她逃走而努力搏杀,后一秒你却告诉我可以收留她,世界变化的太快了。”
“你要去感谢格斯。”雷蒙德打量着乌尔邦,“他说服了我,给你一个机会,还把你们两个不知死活的兔崽子带了回来。”
“那还真的是……谢谢了。”
“这句话留着和格斯说。”
“你其实,还是心有怨气,是吧。”乌尔邦看着雷蒙德的眼睛,说道:“我看得出来,你真的厌恶血族,你也不想收留下雅妮,对吗?”
“他们都是一群亵渎的生物,对于他们来说,善恶好坏都是虚假的东西,满足自己的欲望才是真正的意义,无论他们作为人类时是何等的善良,但血族与生俱来的渴血最终还是会把他们拖入另一个世界,成为与人类截然不同的生物。”
“你还是认为我做错了啊。”乌尔邦默默的低下了头。
“错的离谱。”雷蒙德不屑道:“你今年不到二十岁,却敢于自己做出这样的决定,我是该说你愚蠢,还是说你勇气可嘉哪?”
“雷蒙德。”乌尔邦突然喊道:“世界上有没有完全不受自身欲望影响的血族?”
这一下,倒是把雷蒙德问到了。
“有一个。”最终,雷蒙德还是回答道。
“那我相信,雅妮是第二个。”
雷蒙德深吸一口气,淡然道:“既然你做出了选择,那么后果由你承担,承担不起也要承担。”
乌尔邦点点头。
“出来活动下吧,我们快要到地方了。”雷蒙德起身离去。
“什么地方?”
“紫罗兰王都,这一次的目的地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