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一朝六十年,时当有清一代盛世的顶峰,轰动九城,令人叹为观止的大庆典接踵而至,而和孝公主下嫁就是京师百姓久传不衰的一大盛事。皇帝陪送给公主妆奁之豪奢,给人们留下的象最为深刻。自成婚之日起,公主妆奁以及皇帝赏赐固伦额驸的金银珠宝、皮货绸缎、家具摆设,以至茶壶痰盂、木梳笤帚……等等。载、马驮、人抬,源源不断地从宫中运出,有条不紊地随着送亲队伍徐徐迸发,把街道两旁聚观的百姓看得目瞪口呆。除陪送金银财宝、用生活品之外,皇帝还赏给公主男女十二对,户口管领二人。此外,又赏赐丰绅殷德头等女子、等、三等女子各四名。这些陪送人口中拣补一、二、三等护卫,以及五、六品典仪,因此他们也都被赏有皮、棉、夹衣,绸缎衣料,首饰耳坠之类的东西。到第二年朝鲜使节到京师时,还听人议论和孝公主嫁妆十倍于下嫁福隆安的和硕和嘉公主,估其价值,大概值数百万两白银。这还不止,公主偕额驸回门那天,皇帝又赏给他们内库——皇帝私人所有,归内务府广储司管理的银库——白银三十万两。那一天,京师文武百官手捧如意、珍宝,“拜辞于皇女轿前者,无虑屡千百”,连年高德韶的大学士、首席军机大臣阿桂也降贵纡尊,混迹其间。
和坤此时在朝中的位次,虽在阿桂以下,但已是朝野尽知的第一权臣,以致来华英国使臣也风闻和坤有“二皇帝”之称。如今,他又和皇帝结为儿女亲家,更没有人会怀疑皇帝把女儿许配错了人家。不幸的是,皇帝为和孝公主找的靠山竟是一座冰山!
嘉庆四年(1799年)正月初三,乾隆皇帝崩逝。元宵刚过,权倾一时的和坤便被一条白练结束了生命。和砷之所以没有处以凌迟极刑,还是靠和孝公主屡屡进宫,向其兄嘉庆皇帝涕泣求情,嘉庆才答应赏和坤一个全尸,否则,其罪虽千刀万剐犹不足蔽其辜。
祸从天降,和孝公主似乎早有思想准备。据说当和坤传宣诏旨、气焰熏天之际,有一日大雪纷飞,固伦额驸丰绅殷德心血来潮,竟用簸箕扬雪和家奴们打闹。公主见他忘乎所以,立刻严词责备道:“你年纪不小了,怎么还像小孩子一般?你父亲在外名声不好,皇父在,尚可担待,但总有一天恐怕身家难保,到那时我也得受连累呵!”丰绅殷德则对父亲赐死、家产被抄感到茫然,昔日富埒王侯而一朝破败潦倒,人情世态的突变给了他强烈的刺激,在一首题为《自咏》的诗中流露出了这个年轻的贵公子看破红尘的苍老心态:
朝亦随群动,暮亦随群动。荣华瞬息间,求得将何用?形骸与冠盖,假合相戏弄。何异睡着人,不知梦是梦。丰绅殷德有限的余生,都是在“眼逢闹处合,心向闲时用;既得安稳眠,亦无颠倒梦”这种绝望颓唐的心境中度过的。嘉庆十五年(1810年)五月,这个对人生早已厌倦的人病故了,终年只有三十六岁。和孝公主以坚强的毅力撑持着全家局面,道光三年(1823年)九月,年将半百的和孝公主怀着对慈父永久的眷恋也与世告别了。
“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和孝公主的下场当然不会如此悲惨。她的后半生还是先以皇妹、后以皇姑的身分得到了嘉庆皇帝和道光皇帝的多方关照;不过,乾隆皇帝九泉有知,不知该怎样为自己择婿失算而贻误了爱女终身而痛悔呢!
乾隆究竟讲了没有想立和孝公主为皇储的话,史无可考,但从当时对诸皇子,包括已内定为皇储的皇十五子永琰在内,都不尽满意的,‘理推断,皇帝与十公主父女独对时,他完全可能在戏谑之间无意流露出内心深深的遗憾。
在皇帝十七个皇子中,孝贤皇后所生的两个儿子——皇二子永琏和皇七子永琮——无疑是他心目中最理想的皇太子人选。
乾隆元年(1736年)七月初二日,刚即位的皇帝在乾清宫西暖阁召见总理事务大臣、九卿等,郑重宣布密建皇储。他说宗社大计,奠过于建储一事,因此自古以来,帝王即位,首先举行;但明立皇储,容易别生事端,或者太子寺贵骄矜,渐至失德,或者左右小人逢迎谄媚,引诱为非,是以皇祖康熙当日对建储一事,大费苦心。皇父雍正,创立秘密立储家法,朕再四思维只有循皇父成式,亲书密旨,照前收藏。随后,在总理事务王大臣在场的情况下,亲书建储密旨,由宫中总管太监收藏于乾清宫“正大光明”匾额之后。此时,乾隆二十六岁,春秋正富。他之所以急于立储,一是有雍正成式可循,再就是有可立为皇储之人。这后一点似乎更重要,但因为是密立皇储,所立之人为谁,除皇帝之外,包括皇太子在内,谁也不知道,自然不能向王公大臣宣谕。
皇帝亲书密旨上定的是皇二子永琏为皇太子。其时,皇帝有皇子三人:庶妃富察氏所出皇长子永璜十四岁,嫡妃富察氏所出皇二子永琏七岁和庶妃苏氏所出皇三子水璋两岁。永琏自幼聪明贵重,气宇不凡,雍正在世时为他亲自命名“永琏”,已隐寓承接宗器之意。他的优势还在是嫡子,这一点最为皇帝所重,秘立皇二子永琏为皇太子自在情理之中。谁想到了乾隆三年(1738年)十月,永琏偶患寒疾而殇,乾隆只得撤出“正大光明”匾后置放的密立皇储谕旨,并当众宣布,乾隆元年七月所立皇太子即为已薨皇二子永琏,“永琏系朕嫡子,已定建储之计,与众皇子不同,一切典礼着照皇太子仪注行”。永琏夭折,是乾隆立嫡梦的初次破灭。
此后,乾隆又曾打算密立皇后富察氏所生皇七子永琮为皇太子,未及亲书密旨,七阿哥又两岁痘殇。这件事恰好发生在乾隆十二年除夕,因此对皇帝的震动极大。经过反覆思考,决定向王公重臣剖白自己的心迹,为此降旨先说原本期望永琮承接神器:
皇七子永琮,毓粹中宫,性成夙慧,甫及两周,歧嶷表异,圣母皇太后因其出自正嫡,聪颖殊常,钟爱最笃,朕亦深望教养成立,可属承祧。今不意以出痘薨逝,深为轸悼。建储之意,另朕衷默定,而未似端慧皇太子永琏之书旨封贮,又尚在襁褓,非其兄可比。皇帝的下面旨谕是为了安慰皇后,称“贤后诞育佳儿再遭夭折,殊难为怀,皇七子丧仪,应视皇子从优”。这谕旨的后半则最值得重视:复念朕即位以来,敬天勤民,心殷继述,未敢稍有得罪天地祖宗,而嫡嗣再殇,推求其故,得非本朝自世祖章皇帝以至朕躬,皆未有以元后正嫡,绍承大统者,岂心有所不愿,亦遭遇使然耳?似此竟成家法,乃朕立意私庆,必欲以嫡子承统,行先人所未曾行之事。邀先人所不能获之福,此乃朕过耶!
以上就是乾隆皇帝在年终岁尾,痛悼嫡嗣再殇的时候,向天地祖宗虔诚地承认自己执意立元后正嫡为太子的过错。
乾隆说得很对,本朝自世祖章皇帝以至他自己,均非元后正嫡承继皇统。顺治皇帝福临是太宗皇太极第九子,生母庄妃博尔济吉特氏,即后来著名的孝庄皇太后;康熙皇帝玄烨是世祖顺治第三子,生母佟氏,时为妃;雍正皇帝胤稹是圣祖康熙皇四子,生母德嫔乌雅氏;至于乾隆皇帝本人生母钮祜禄氏当时地位更卑下了,在雍邸中没有任何名号,只是被习惯地称为“格格”,直到雍正即位,才册封为熹妃。这样一看,清帝以庶出之子承接神器,绍登大统,真的如乾隆所说,竟然成了约定俗成的“家法”。乾隆说得也很对,“朕立意私庆,必欲以嫡子承统”。不过,他并没有说明为什么“必欲以嫡子承统”。从汉族封建皇朝的传统来看,自然是“立嗣以嫡不以长,立嫡以长不以贤”。昔日康熙皇帝即循着这样的思路,立元后嫡长子胤初为皇太子。乾隆即位后,一而再地欲以元后嫡子为皇太子,从表面上看似乎很容易讲得通。其实,无论康熙也好,乾隆也好,他们从自己庶出而终于即帝位的曲折痛苦经历中,深深体会出以嫡子承统是何等的重要。
康熙之生母佟氏虽出身八旗汉军世家,但入宫以后并不受顺治皇帝宠爱,顺治十一年(1654年)三月十八日康熙降生之始,就由保姆抱到紫禁城西墙外一座府邸(后改为喇嘛庙福佑寺)去养育。顺治不喜欢这个孩子而有意立康熙四弟、皇贵妃董鄂氏所生之子为皇太子。康熙晚年回忆这段幼年时代的境遇时是这样讲的:“世祖章皇帝因朕幼年时未经出痘,令保姆护视于紫禁城外,父母膝下,未得一日承欢,此朕六十年来抱歉之处。”可见康熙对幼年遭遇是终生铭记的,他深感失欢于父亲的庶子处境之难堪。康熙后来之所以能以庶子入承皇统,全在于祖母孝庄皇太后的提携呵护。通向帝位的道路,对康熙来说是不平坦的。正是由于这段特殊经历,所以康熙当嫡长子胤初刚满周岁时,即毅然将他立为皇太子;日后废而复立,旋立旋废,这个过程康熙皇帝是经历了锥心刺骨的痛苦的。乾隆庶出而得祖父康熙卫护为帝,有和康熙极为相似之处。他在踏上皇位途路上所遇到的挫折坎坷恐怕要超过他的祖父。乾隆必欲立元后嫡子为皇储,可以摆出各种堂堂正正的理由,但乾隆对立嫡的追求竞到了痴迷的程度,这只能从他个人独特的人生体验中去寻求答案。
乾隆十二年除夕皇七子永琮出天花死去,给了乾隆立嫡梦第二次毁灭性的打击。第二年清明时节,元后富察氏在德州水次仙逝,则彻底绝了乾隆立嫡的念头。从此以后,二十多年漫长岁月过去了,皇帝没有再考虑过秘密立储这件大事。
皇储长期空虚,个中原因很复杂。皇帝年富春秋,身体康健,自然没有急于立储的紧迫感。孝贤皇后已逝,继后那拉氏不惬帝心,既然已不存在从元后正嫡中选定皇储的指望,也就可以从容行事了。而当乾隆皇帝年逾六旬认为有必要立储而环顾皇子,逐个审视时,竞发现没有一个令自己完全满意、完全放心的。如果说皇帝对和孝公主充满了慈父的爱心,有时甚至到了溺爱的程度,那么,对于阿哥们,则往往摈却感情的因素,绝对从政治上着眼,考察他们的品德才具能否担得起大清江山这副重担,考察他们是否有暗存争储的野心。因而,对待皇子,皇帝总是摆出一副严父面孔,有时甚至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
大阿哥永璜和三阿哥永璋虽为庶出,却都是诞自青宫的孝子,嫡母孝贤皇后大故时,他俩已长大成人,永璜二十一岁,永璋十四岁。谁料到大行皇后梓宫刚由水路运到通州,皇帝就没头没脑地指责大阿哥茫无所措,于“孝道礼仪未克尽处甚多”。皇后丧期刚满百天,又当着满洲王公大臣的面痛责大阿哥对嫡母之死“并无哀慕之愧”,三阿哥“于人子之道毫不能尽”,然后竟武断地说大阿哥对母后之死幸灾乐祸,有觊觎神器的野心,词气之严厉,令皇子们不寒而栗。而皇帝意犹未尽,又杀气腾腾地说:“大阿哥、三阿哥如此不孝,朕以父子之情,不忍把他们诛杀。但朕百年之后,皇统则二人断不能承继!大阿哥、三阿哥13后若心怀不满,必至弟兄相杀而后止,与其让他们兄弟相杀,不如朕在之13杀了吧!”怒气冲冲的皇帝转过脸来又告诫满洲大臣,今后如有人奏请立皇太子,“朕必将他立行正法,断不宽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