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王朝埋头开拓进取的过程之中,统治者们并不会经常提起“盛世”二字,而是致力于发现和解决问题。汉代文景之治,唐朝贞观之治中,从来没有帝王和大臣自夸为盛世。相反,那些底气不足的统治者却常把“盛世”挂在嘴边。宋高宗因****而幸得大宝,偷安一隅,大敌在侧,却无心进取。这种治绩,无论如何与盛世不沾边。然而宋高宗却常常自诩为“中兴”和“盛世”。在皇帝的鼓励下,大臣们称颂盛世之声呈铺天盖地,应接不暇。他们说皇帝“於皇睿明,运符中兴,绵于肃清,乾夷坤宁”。“大功巍巍,超冠古昔”,“皇帝躬行,过于尧禹”。他们夸秦桧“心潜于圣,有孟轲命世之才;道致其君,负伊尹觉民之任”,“大节孤忠,奇谋远识”,“圣贤一出五百岁,开辟以来能几人”。这些当初精心撰写的谀词,今天听起来只是讽刺。
中国历史上另一个“盛世”声音叫得最响的时代是清代。众所周知,清代统治者以少数民族入主中原,内心一直缺乏安全感。因此有清一代的诏书中,连篇累牍的内容是宣传大清政权的“深仁厚泽”。
但是,在整个清代盛世之中,叫得最响的又是两个特殊阶段,一个是身背篡位恶名的雍正统治时期,另一个是乾隆晚期,也就是盛世已经渐行渐远之际。
一代名士因落魄而诙谐如杭世骏者,乃情理之中事;因腾达而诙谐如纪晓岚者,几为绝无仅有。
纪晓岚,名昀,“晓岚”是他的字,另有字“春帆”。后人多称其字“晓岚”,而“纪晓岚”三字几成清后至民国乃至今日的诙谐、机智之代名词,可以说绝对不比“诸葛亮”三字在民间的影响要小。纪晓岚生于雍正二年(1724年),乾隆十九年(1754年)考中进士,名列“二甲四名”,得授翰林编修。时年31岁。乾隆皇帝比纪晓岚长13岁,当纪晓岚考中进士时,乾隆文治政策已颇收成效,故而,君臣二人结为文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何况乾隆已得其父“公中有私,私中有公”的真传呢!
一般来讲,得授翰林编修的进士是大有前途的储备官员,要在翰林院见习三年。三年期间或可有个临时外任,但见习政务的重点仍是在翰林院的事务方面。翰林院的编修作为见习文官的起步是正七品,与外省知县同级。见习期间或可由于表现突出得到提拔,纪晓岚即属此类,见习期内很快升到正五品的左春坊庶子。
庶子,在古代首先是官称,而后才延伸到家庭关系的“妾生之子”或“正妻所生嫡长子以外的其他儿子”之意。庶子,作为官职由秦至唐而宋元,是太子的僚属,到了明清两代,庶子之官已非太子僚属,而成为重要储备文官的转升阶梯。
纪晓岚三年见习期满,中央政府拟授他知府实职,去贵州省的都匀府。大清官阶中的知府,是从四品。只有两个特例,即奉天府(现沈阳)因系满洲入关前的故都,知府正三品;另一个是顺天府(现北京)因首都设在其区内,行政首长品级也是正三品。
乾隆皇帝爱惜纪晓岚的才能,不想让他到地方任职,就给他升了半个格,“加四品衔”,以正四品的官级“留庶子”(任上)。用现在评职称的话来讲,叫高评低聘,稍后,纪晓岚被提拔到翰林院侍读学士的职务上。该职为从四品,对于纪晓岚来说,仍然是“高评低聘”,但作为一只政治股票,他的行情仍然是看涨的。谁料正是在这只政治股票一路看涨的情况下,纪晓岚本身犯了一项严重错误:他的亲戚卢见曾在两淮盐运使职务上退下来后,被人揭出有贪污行为;乾隆皇帝自继位以来就厉行反腐败政策,决心对卢见曾的案件严加查办;在中央任职的纪晓岚不顾国法,赶在中央工作组调查卢见曾之前,给报了信,但是,这一冒险行为并未能挽救卢见曾,反而将他自己也牵连进去。乾隆皇帝大怒,给了纪晓岚发配到乌鲁木齐去戍边的处分。
纪晓岚在乌鲁木齐一待就是四年。毕竟他的才能还为乾隆皇帝所惦记,所以他也自信终会有东山再起之日。
话休絮烦。等纪晓岚重新在翰林编修的七品等级上起步时,一向酷爱文治的乾隆皇帝设计了一项庞大的文化工程即“开四库全书馆”。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大学士(正一品)刘统勋领衔,翰林院编修纪晓岚与郎中(正五品)陆锡熊为助手,展开此项工作。三人虽都是总纂之职,但由官品参差不齐,所以说名义上是刘统勋负责。
刘统勋就是人们所熟知的刘墉的父亲,是清代少有的大才子。但是,他的主要工作是处理中央政府的日常事务,名义上负责四库全书馆的工作,具体细事儿还得纪晓岚与陆锡熊来干。这项工作弄得稍有眉目之际,乾隆皇帝又让纪晓岚专门给弄了一个《简明书目》,以便索引与阅读。此间,纪晓岚的儿子纪汝传因逃税被地方官起诉,乾隆皇帝看在纪晓岚工作敬业的份儿上,指示免了纪汝传的罪责,并且又给纪晓岚恢复了从四品的翰林院侍读学士之职。编纂《四库全书》成了纪晓岚上升的政治资本,渐次从翰林院侍读学士升到从二品的翰林院掌院学士,具体负责皇家藏书楼文渊阁的阁事,而后又升到正二品的兵部侍郎。
等“四库全书”全部编完,交工,纪晓岚以编纂工作组的名义写了一份报告(时称“表”)交给乾隆皇帝,乾隆皇帝读罢报告,大悦,称:“这个报告肯定是纪晓岚写的!”下令给纪晓岚本人开奖金,所谓“命加赍”也。而后纪晓岚的官级又升,到了从一品左都御史与礼部尚书职务。
乾隆与纪晓岚在私人关系上确为文友,尽管乾隆与臣下交友的手腕仍是“公中有私,私中有公”的那一套,总的来看,乾隆在小事上还是能宽容比自己小13岁的“小朋友”的。有一次,在翰林院办公的纪晓岚耐不住北京酷热,脱去办公服装,只穿了一条短裤,用现在的话来说是“光膀子”。而且他不是“光膀子”在一边歇凉,而是与一班同僚在院中树下神侃。正侃到兴头上,乾隆一身便服悄然来到翰林院。纪晓岚一见皇帝来了,倏地蹿到两栋房子中间的夹壁宽缝里。翰林院的一干人等在皇帝走近后,马上行礼,而后回到各自工作岗位。
回到工作岗位后,各自忙起来,乾隆也不说什么,随便闲看一番。大家低头忙事儿,皇帝背手闲转,整个翰林院一片寂静。藏在夹皮墙中间的纪晓岚耐不住了,伸出一只手,晃了晃,问道:“老头子走了没有?”
“朕没走,你出来回话。”乾隆把纪晓岚叫了出来。纪晓岚一下子吓得浑身冰凉,片刻震惊之后马上又恢复常态,等待皇帝训话。乾隆说:“纪晓岚,‘老头子’是什么意思?”
跪在地上的纪晓岚幽默地说:“万寿无疆称‘老’,万物之首称‘头’,上天之子称为‘子’。就这么个意思。”
乾隆一见纪晓岚抬轿儿到位,很是得意,就饶了他这回“小错误”。
后来,纪晓岚又差点因为“泄露国家机密”遭受处分,借助幽默,再得逃脱。那一年,纪晓岚负责一次重要考试,考试结果公布之前他吟诵阅卷时印象深刻的诗句,因此泄露了该应考者必中的信息,在当时算是泄露国家机密,因此有人向皇帝秘密举报。乾隆皇帝对科场作弊十分反感,就召纪晓岚对质。没想到纪晓岚马上承认有吟诵试卷上诗句的行为,而且还希望去访问作者,只是卷子尚在糊名阶段,没法找到。
乾隆一听,这分明是爱惜人才,哪里是“泄露国家机密”,所以一笑了之。
纪晓岚爱惜人才,从不埋没别人的长处,就是在“泄露国家机密”事件之前,他也是这样。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八月,尚在翰林院见习的纪晓岚跟从乾隆去木兰围场打猎,经过古北口时,偶见一家驿馆的墙上题有一首诗,只是墙皮剥落,诗只留下两句。此两句特有新意,曰:“一水涨喧人语外,万山青到马蹄前。”后来,纪晓岚主持一次考试,考试前有一位叫朱子纯的学生向纪晓岚投诗请教,诗中即有此句。纪晓岚当时没表示什么,但却认为冥冥之中他与朱子纯有“夙因”,对该句诗印象就更加深刻。再后来,他以朝廷官员身份在福建视察学政,在严江舟中写诗一首:“山色空蒙蒙似烟,参差绿到大江边。斜阳流水推篷望,处处随人欲上船。”此首诗特为时人推崇,纪晓岚本人也很满意。欣喜之余,他坦率地告诉已经入仕的朱子纯,说:“这首诗实际上是从你的那句‘万山青到马蹄前’的情境中套化而来的。”此事有史可证,并传为文坛佳话。从纪晓岚辞世于1805年计起,到民国初年(1920年以前),一百多年,此段佳语仍在文人中间流传,如1913年出版的民国笔记《栖霞阁野乘》将此事记为“纪文达不没人长”(文达,乃纪晓岚死后,皇帝给的谥号),另一部出版于1918年的民国笔记《新世说》将此事记为“纪文达虚心”。
最能体现乾隆与纪晓岚朋友关系的是“奉旨纳妾”的故事,皇帝将宫女赏给文臣做妾也算清代一大谈资了。
纪晓岚一生****旺盛,有“一日不御女,则肤欲裂、筋欲抽”的说法,编纂《四库全书》时问题就更为突出。这项工作比较繁杂,不可能一日一清,有时就要留在宫中过夜,顶着个值班的名干本职工作,一干就是好几天。到顶峰时,纪晓岚“数日未御女,两睛暴赤,颧红如火”。有一天晚上,正巧乾隆皇帝闲转,到了他的工作地点,一看纪晓岚的样子,吃了一惊:“哎呀!纪晓岚,你眼通红、脸像着火一样,该不是得了什么大病吧?”
“没病,没病。只是数日未近女色,内火外攻,才弄成这个样子。让皇上您见笑了。”纪晓岚如实回答,乾隆听后哈哈大笑,当即给他留下两名宫女,让她们陪纪晓岚过夜。
纪晓岚“泄火”后,工作更加努力,到工作告一段落后休假回家,乾隆当然不能要回两名宫女,就正式赐给他当妾。纪晓岚得此殊遇,高兴不已,对外声称“奉旨纳妾”。
乾隆与纪晓岚交成朋友,“私中有公,公中有私”,但本质上前者是君、后者为臣,尊卑关系不可能错位,更何况乾隆本人也自视甚高呢。他有赫赫武功在身,并因十次内外战争的胜利,到晚年自称“十全老人”。至其第五次南巡完成之时(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这十全武功当中已完成五件:两战蒙古准噶尔部,压住了分裂势力;平定回部叛乱,稳住新疆局势;平定大小金川叛乱,获得成功,并组建了特种部队,称曰“西山健锐营”。至于说到其文学成就,更为历代帝王之首,终其一生有诗4万余首,有文4百余卷(单篇近2000篇)。可以说,乾隆是边当皇帝边做文人,因此有文人为友的同时,他又十分瞧不起文人。一句话:说文论诗编书,纯文人尚一用;至于经国大策,少谈为好。
乾隆皇帝对他身边的重要大臣,凡文人出身的,除了一个刘统勋尚算尊重外,其他如和、沈归愚、刘纶、纪晓岚,无不视如玩物。和本以嬖人自居,沈归愚则被诨以“老生”外号,刘纶则常被呼为“刘蛮子”。纪晓岚虽无诨号,但所遭遇的蔑视最重。事情缘起于乾隆皇帝第5次南巡之前,即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初作计划之时,乾隆向纪晓岚问历代天子出狩的礼仪依据,因为第5次南巡非常重要,他是独立地以皇帝身份出巡的。以往的4次,他都是以陪自己的母亲、皇太后钮祜禄氏出游为名义。钮祜禄氏已于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以86岁高龄驾崩,两年后,乾隆要找一下如周穆秦皇汉武那样的真正的帝王出游感觉,因为周穆秦皇汉武从没带自己的母亲巡幸。还有,他乾隆对老母亲尽了孝心,从当皇帝以来共陪老人家出巡过10次,不只是南巡,仅是五台山就去了3次,就更不用说老太太60、70、80的3次大寿庆典搞得隆重无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