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心情自然好,但纪晓岚却没体会到这一点,他总认为自己身为内阁学士又官至正二品的礼部侍郎,总得有所劝谏,于是,一向幽默、机智的纪晓岚此次竟然一本正经地讲起反对巡幸的道理。纪晓岚立足点是:夏商周三代天子巡幸是有必要的,是政务需要;到了秦始皇则完全成了游乐活动,已没必要。为了支持“秦皇巡幸,大可以已”的观点,他还举了隋炀帝因巡幸而亡国、明武宗因巡幸而丧身的例子。结论是:“为人君者,但洗濯其心,用贤退不肖,天可自可平治,尚多巡幸何为?”不料此论一出,立刻惹火了乾隆,他破口大骂:“你不过一介书生,怎么敢妄谈国事?朕认为你文学水平不错,才让你主编《四库全书》,实在是蓄养了一名倡优!”
乾隆这一狂骂不要紧,没人笑话皇帝失态,反倒是纪晓岚“倡优大学士”的诨号叫响了,时称“哗于辇下”,用现在的话来说是“北京人都知道这事儿”。纪晓岚又羞又恼,就算乾隆再赐他十回“奉旨纳妾”也换不回他的自尊来。他决定辞职,回家养老。此时纪晓岚56岁,说“告老”未尝不可。但是乾隆不愿意,别说《四库全书》没编纂完工,就是年龄这一项也不行:“你比朕的年龄小一截子,怎么能说自己年老了呢?分明是诈言,赶紧进入工作状态,别自讨没趣!”
在连哄带吓之后,又说:“朕还要南巡,带上你,让你也看看民间的繁荣景象,免得你坚持自己的错误观点。”
到第2年初准备第5次南巡之前,乾隆变了卦,对纪晓岚说:“我本来想叫你随从南巡,但考虑你编纂《四库全书》的工作量不小,就算了。况且,你读书很多却未得到其中要领,现在多经世事也没什么益处,不如以后再说。按演戏的套路说,你现在才修眉饰面,还没到粉墨登场的时候。”对于皇帝的出尔反尔,纪晓岚十分反感,但又没法发作,只是绝口不再提有关南巡的话题,就是乾隆咨询其他军国大事时,纪晓岚也推托:“自己不过一介文人,对军国大事实在不懂。”
分明是闹情绪嘛!乾隆看得出来,在出巡之前又改了口,对纪晓岚说:“这次南巡还非叫你去不可啦!第1次南巡带张廷玉等人去,帮我处理文稿,不太合心意。这次就专门责成你来办理,你要好好干,别辜负了朕的好意!”于是,纪晓岚随乾隆南巡,每日忙着处理乾隆的作品与往来诗文。就乾隆的作品来看,有的是旧日之作,需要订正,有的是时下新作,需要润色。按文体分,有诗有文,更有预先准备赐给所经地方耆老人物或名胜古迹的文字。
这里面,乾隆动着心眼儿。他不想让纪晓岚再向他进谏,以扫了南巡的兴头儿,也不想让自己在外面落个拒谏的坏名,毕竟刚刚结束的君臣争吵太伤害纪晓岚的自尊心了。纪晓岚没看透乾隆这个心思,他以为自己耍态度,对军国大事“谢以不敏”就迫使乾隆此行从简,不再荒淫。所以,他还是希望通过进谏的方式来洗去“倡优大学士”的耻辱。
需要多说的是,那时北京人无论官民,都挺坏的,尤以传播官场上的小道消息与给官方事件添油加醋为能事。本来纪晓岚是从二品的翰林院掌院学士,就算以礼部侍郎的正二品计,也称不上“大学士”。大学士是一品两级:殿阁大学士为正一品,与太师、太傅、太保同级;协办大学士为从一品,与少师、少傅、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同级。北京人不管那么许多,把纪晓岚的实职翰林院掌院学士抬高到大学士,无疑加重了对纪晓岚的羞辱。
纪晓岚能随乾隆南巡,并每日埋头处理皇帝委托的文稿,虽然心情好了一些,但他难忘“倡优大学士”诨号带来的耻辱,总想找机会洗耻。乾隆南巡到扬州,大寻烟花之乐,终于让纪晓岚找到了机会,他与同僚们说:“我一定强谏,假如不幸被杀,与夏朝的龙逢与商朝的比干一起游于地下,也比顶着倡优大学士的帽子要强!”说罢,他就由住处动身,径直往行宫而去。
到了行宫,他对内侍人员说有机要事宜需要面奏皇帝。内侍马上去告诉乾隆,一会儿得到答复,对纪晓岚说:“皇上命你将处理好的文稿放在行宫的某一个房间里,而后去平山堂戏院看戏,不必在行宫久留。”纪晓岚见乾隆想打马虎眼,就对内侍人员说:“我不是来交处理好的文稿的,而是有要事面奏圣上。你们再去通报一下。”内侍们明白纪晓岚的心思,互相挤眉弄眼,就是不肯进去通报。他们不去,纪晓岚就耐着性子催促。其中一位较为狡猾的内侍劝说纪晓岚道:“老先生您还是回去吧!皇上既然不愿听您说什么,您就没必要唠叨啦!您看演戏了没?看戏的人都困倦了,想回去睡觉了,演员演得再好,也没人喝彩,是不是?老先生您既然专职处理文稿,就埋头写作算啦!管别的事儿干什么?!您呀,回去,如果有文章往上递,交给我,我给报上去。”表面是好心劝说,实际上是一通挖苦,纪晓岚不好向内侍发怒,但改为等皇帝出来,见面上奏。
好,好,你等吧!狡猾的内侍见纪晓岚坚决不走,也没办法,微微一笑后,就不再与纪晓岚说话。当时正值正月,扬州虽是长江沿岸城市,天气仍然很冷。年近60岁的纪晓岚耐不住广庭寒风,冻得手脚冰凉。另一位心地较好的内侍对他说:“皇上今天身体倦乏,一切人来都不见。先生您要是带了缮写清楚的奏折,我可以代您传进去。”纪晓岚一想,此话有道理,就请该内侍拿来纸笔墨,写下了一份万言书。正所谓“一挥而就,顷刻万言”。
他的万言书大意是说:“陛下南巡,应当节省开支,以观民俗,此于治国之道关系十分重大。民间瞻仰圣上的威仪,并能与皇上交流意见,就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巡幸了。但是,这次南巡自出京到扬州,一路纵于淫逸,路上至所也盲无目的。在驻跸的地方,倡优杂进,玩好毕陈。现在,国家是承平无事,巡幸一番放松精神也未尝不可。但是,在都市里纵情淫乐,是对皇帝威严的损害。希望陛下念祖宗创业之艰难,后世守之不易的道理,以及盈虚天道的告诫,不要再给老百姓增加额外负担。在盛时能察觉到危险,才不至于招来奇祸。”纪晓岚说的话很直白,至少涉及老百姓因皇帝南巡而负担加重的问题是事实。如乾隆时代的无锡文人黄卬在其笔记《酌泉录》中记载道:“今皇上每出巡必具营帐,故接站为之。邑有二:一处在石塘湾之北,曰北营盘;一处在望亭,为南营盘,合两处约费民田六百余亩,高约三尺,排筑俱用民夫。四围用大桩无数,约入地五尺,俱用大铁条勾连以固之。桩内用木板障之,土用山泥黄沙。每填土一层,用巨石系索,筑令坚实。其面用细土合油灰筑之,光润可鉴。至十六年正月大雨奇寒,及解冻,地皆泥泞,复雨不止。为期既迫,上官切责,县令痛不欲生。后少霁,役民无算。晓夜填筑,始幸无事。”
且不说占地600亩筑为高台(营盘),只说县令“痛不欲生”之状,就太可怕了。百姓俗讲“要命的知县”,若是县令都“痛不欲生”了,哪还有百姓的出路?多亏老天爷可怜,有了“少霁”即稍微放晴的恩赐,才让“无算”即数不清的民工不分白天黑夜地完了工。
“始幸无事”,所幸没出什么差错!
“痛不欲生”的县令保住了命,他还得按官场惯例借国家大事搂些钱财,比如说“捉船”而索贿,即是“以国家的名义”强征民船供役,见船就扣,但是船主拿些钱出来,还是可以放行免役的。黄卬记录道:“又有扛抬夫,一派二十余人。县无牌票,但以口督办,盖以明禁加派故也。每天发工食银二钱,民间雇工须二两,回銮则派夫加倍。自十五年春,已有捉船之令,乡舟入城,县役拘住,索贿得免。”且不用研究县役放船索贿得到的收入将多少分成给了县令,但看县里“以口督办”的方法,就可称为绝顶聪明。因为,一来留不下书面证据,即不给县里的牌票,免得被差派的百姓拿牌票“顶账”,比如县役再去饭馆要人手,人家就拿牌票出来说话:“看了没?我已给你们干过活了!”这第二项则是经典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县里没签发牌票,上级官员就找不到增加农民及商人负担的证据。不过,回过头来讲,县里也不容易,上级只说不能增加农民负担,可是迎接皇帝南巡的大事还得办呀!
更绝的是,为节省政府开支,县官们从没牌票为凭的雇工身上揩油儿,市价日工二两银子,我这里只给二钱,省了九成的开支。这是第1次南巡的情况,到第5次南巡时,已经近30年的时间,纪晓岚等北京高官早已从各种渠道了解到了实情。更为要命的是,地方大员为了迎合皇帝的私欲,还多借民间资深绅士的名义上报,请皇帝南巡。在地方高官当中,后任与前任或隔任要拼比,对皇帝的接待安排一次比一次规模更大、花样更新。这些实情,更迫使对帝国命运较为负责的纪晓岚上书干预南巡活动。然而,纪晓岚哪里知道乾隆不仅要体验盛世帝王的历史快感,而且还要找到凡人生活的趣味。这样的情况在他之前早已发生过,除了纪晓岚喋喋不休的建议中引述的“反面教材”隋炀帝与明武宗之外,更为有名的则是北宋徽宗赵佶。赵佶经常轻车小辇微服出宫,到当红名妓李师师那里去幽会。李师师真实存在于历史,而遗憾的是乾隆不仅在北京找不到大清版的李师师,即便多次出巡也未见其人。看来,到了大清盛世不仅皇帝的品味远不及历史上的同类优雅,就是妓女也今不如昔了。